王海峰
(淮北職業技術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作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英國著名的現實主義作家,其以最詼諧幽默的口吻,最通俗易懂的敘事將看似尋常的情節鋪陳得引人入勝。在毛姆的文學作品中,處處彰顯著“人性”色彩。文章以毛姆小說《月亮與六便士》①為例,探索小說中的人性本質及寫作特征,從而深入把握作品的本質。
文學作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月亮與六便士》中的人性書寫與毛姆自身的經歷密不可分。盡管《月亮與六便士》不是毛姆自身經歷的直接套用,而是另一位現實人物的投射,但其中我們仍然能夠看到基于人物現實經歷及精神經歷共同打磨的人性本質探尋。[1]
作者毛姆的童年并不算完美。雖然毛姆出生于中產階級之家,但是在他不滿十歲的時候,父母就先后辭世,成為孤兒的毛姆只能寄人籬下。毛姆身材比起同齡孩子矮小許多,還患有嚴重的口吃,這讓他從小見慣了人情冷暖。不單同齡的伙伴孩童會打壓欺負他,甚至連當時就讀的公學里一些自以為是的迂腐知識分子也會羞辱他,這加深了毛姆對于人性的深刻體悟,促使《月亮與六便士》這樣經典作品的誕生。跌宕起伏的戲劇化人生讓毛姆更深切地體會了得與失之間的落差,在追尋物質生活與靈魂自由上更有話語權。[2]
毛姆的真實人生更多是對現實的無奈,而他創作的《月亮與六便士》的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原型保羅·高更的人生履歷則更為豐富。高更從事過海員、證券交易經紀人,謀生之余始終沒有放下對自己真正的興趣——畫畫的探尋與追求,并在25歲開始嘗試做一名業余畫者,最終在十年后的35歲開始四處游歷,自我放逐,成為一名法國后印象派的畫家、雕塑家。這與毛姆向往的人生高度融合,兩人都不滿現實、向往自由。在崇尚自由主義的時代,兩位藝術家的思想又走在時代的前端,他們不愿意被世俗束縛,更愿意追求自由的靈魂,以至于為了追求靈魂的自由和獨立,他們的身體也只能一直在路上無法停息,不斷變換游歷之處。[3]通過二人相似的人生經歷和精神追求,毛姆以高更為原型的小說創作即是對高更人生經歷的反觀,同時更是對自身人生經歷的凝視。正是由于對人類生存命運的深刻洞察,才進一步加深了小說作品的深刻性,這對于人性書寫起到了較大的促進作用。
在毛姆的作品中,暗含著對人性本質的探尋。以《月亮與六便士》為例,其中折射了對人性精致利己、貪嗔愛癡、執念沉迷的暗喻與反思。
《月亮與六便士》的主人公通過不斷向周圍的人汲取養分,創作出源源不斷的作品,成為了藝術家。也正是藝術家的身份,為他的所作所為披上了華麗的外衣,讓他的攫取顯得似乎理所應當。
首先,“活出自我”是小說展現的第一層精致利己主義。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本來擁有俗世美好的生活:體面的工作,明艷美麗的妻子,健康快樂的兩個孩子。但他卻辭去了原來的工作,拋妻棄子開始了自己的藝術流浪生活。誠然辭去體面的工作,失去證券經紀人可觀的收入,進入朝不保夕的顛沛流離的生活看似最直接的損失者是思特里克蘭德本身,但思特里克蘭德擺脫了壓力,獲得了精神上的自我高潮。在此,他并沒有也不認為自己應該考慮自己的家庭,不認為自己需要考慮妻子生活和兒子的養育,這些本來依附于他生活的人是他的包袱,除了滿足世俗的期待并不能跟上他的精神世界。過自己滿意的生活是精致利己主義者的第一要務,他們看似沒有對他人造成直接傷害,但對他人的漠不關心已經不僅僅是“自我”的性格描述可以解釋,更多是對不愿承受道德譴責和社會責任壓力的逃避。
其次,“暗度陳倉”是小說展現的第二層精致利己主義。在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剛開始流浪的時候,并非專業畫家出身的他并不精通繪畫技術與技巧,甚至畫作可稱拙劣,根本無法如預想中靠賣畫為生。失去收入來源的思特里克蘭德窮困潦倒,施特略夫是這時候唯一認同他的人,甚至還說服妻子勃朗什將思特里克蘭德接到家中接濟救助。然而,思特里克蘭德并沒有對施特略夫的知遇之恩充滿感激,反而和他的妻子勃朗什有所曖昧。這和人性本質中第一層的精致利己主義一脈相承,在精致利己的框架下延伸解讀,暗度陳倉的人性陰暗面呼之欲出。如果思特里克蘭德是知恩圖報并且知恥后勇奮發向上的人,最開始他就不會毫無牽絆與顧忌地拋卻塵俗背井離鄉。而暗度陳倉的陰暗之處更在于,一切看似順其自然地推動發展著,并非思特里克蘭德的刻意籌劃。思特里克蘭德和施特略夫之間暗潮洶涌,卻并沒有表面的沖突爭執,他只是通過引誘人性的愛欲貪戀虛榮逐步將關系帶到暗流中。[4]
最后,“眾人皆醉我獨醒”則是小說暗含的第三層精致利己主義。思特里克蘭德在游歷的過程中一路獲得了施特略夫的接濟支持與愛塔的無私守候,這并不僅僅是幸運可以解釋的。分析小說的游歷路線可以發現,思特里克蘭德并沒有停留在繁華的大都市追尋自己心中的“白月光”,相反,其游歷最后的落腳點塔西提島反而是俗世標準中的偏僻閉塞之處。塔西提島帶有原始的荒島的氣息,島里原住民基本占據了壓倒性優勢。[5]一方面,從城鎮化進程背后進化心理的角度分析,人們傾向往大城市遷徙與發展在于大城市有更前沿先進的物質文明,能為下一代的發展奠定更好的基礎,從而推進家族的躍遷;而另一方面,思特里克蘭德卻反其道而行之,從繁華的巴黎到荒涼的塔西提島,并在這里遇到無條件守候他的原住民愛塔,按自己的意愿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思想前衛放浪形骸的思特里克蘭德對愛塔可以說是降維打擊,愛塔為他燃燒奉獻的背后是思特里克蘭德的造境之術。作為根基深厚的原住民,愛塔并不貧窮,但她的精神是貧瘠的,也一直被世俗傳統女性的標準束縛,但思特里克蘭德為愛塔帶來了她從來沒有見識過的世界,他豐富而不同尋常的人生閱歷足以讓涉世未深的愛塔迷醉,成為了愛塔精神世界的引領者?;仡櫵继乩锟颂m德的處世之道,他從未要求過任何人包括愛塔的付出,也不曾作出停留的承諾,卻用自己不同于世俗的一套強大的自我邏輯將被他吸引的人繞了進去,一路都有跟隨者。他的離經叛道可以說是迷醉眾人的烈酒,唯有他自己內心不停歇的清醒追求讓他到達更自由的境地。
毛姆作品的一大特點是由淺入深,通過通俗的語言在不經意間讓羞于啟齒的人性陰暗面無所遁形?!对铝僚c六便士》的標題便是人性貪嗔愛癡的讖語:人們往往希望魚和熊掌皆兼得,“月亮”與“六便士”都能擁有。
一方面,人性對“月亮”總有貪戀。思特里克蘭德拋妻棄子追求自己的“月亮”,而思特里克蘭德自身對于“月亮”的界定也是模糊且不斷變化的。開始出走至巴黎,思特里克蘭德心中的“月亮”是無憂無慮的藝術家生活,能夠自由地創作表達自我的畫作并且獲得世人的認同和欣賞;而再流浪到塔西提島這個孤遠偏僻的小島時,思特里克蘭德已經逐漸放下了對世人認可的追求,而是希望保有自己靈魂的孤獨與創作的自由,將自己想表達的內容通過畫作完全表現出來,但不需要留下證明和痕跡,所以他交代愛塔在他去世后將他的畫作一起焚燒。毛姆對人性中求無止境的貪嗔愛癡的刻畫并非臆想,而是毛姆自身不斷游歷,見識了東西方文化后的感悟。東方傳說中《嫦娥奔月》的故事也是對人性貪嗔愛癡求而不得的印證。另一方面,人性對于“六便士”這一生活的必需品,總是希望從天而降,而不是通過艱苦奮斗博弈收獲,處于一種需要而不屑的矛盾態度?!傲闶俊痹谟莾r值最低的貨幣符號,象征著底層的艱辛與卑微,也象征著所要維持物質生活的必需品。思特里克蘭德并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也需要維持生活的必要物質消耗,但他并非希望通過挖掘自己的所長不斷努力謀生,而是不斷吸收周圍人的滋養??梢娝继乩锟颂m德內心對六便士是清高矛盾的態度,既離不開,又不屑為之折腰。[6]
受成長環境、社會文化、心理因素等影響,人性總傾向于認為自己是與眾不同的、能脫離普遍的規律,對于理想完美形象的自我構建總有執念沉迷。
人性的執念沉迷一方面源于缺乏自我客觀認知。思特里克蘭德原來是一名證券經紀人,有著體面的收入和社會地位,這也正說明了市場對他的認可,可見他在金融方面是有自己的專業過人之處的。但思特里克蘭德卻執念于自我畫像中對自己作為出色藝術家的構想,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就放棄原有的生活,開始自我流浪放逐。而即使在出走的過程中,思特里克蘭德仍有機會放下執念,客觀認識自己在繪畫上的天賦和瓶頸。巴黎作為法國的首都,是藝術發展較為前沿的地方,同時也崇尚浪漫的藝術文化,在這里思特里克蘭德沒有獲得大眾對自己作品的認可,也沒有客觀思考自己的選擇方向,而是繼續沉迷在自己的藝術家構想中,到更遠更偏僻的塔西提島上自我放逐。即使是在塔西提島,思特里克蘭德也只俘獲了愛塔,并沒有為當地的藝術史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人性一旦在理想化的自大的自我構想中沉迷,就會傾向于不斷自我印證,不放過任何相關的蛛絲馬跡肯定自己,自我麻痹。思特里克蘭德就是在愛塔的包容和庇護下,不事勞作,沉迷在自己封閉的藝術世界中。
另一方面,人性的執念沉迷驅使人難以理性分辨事物,被感性沖動支配。在巴黎時,思特里克蘭德的認同者施特略夫在表達想把思特里克蘭德接到家里給與他供養和支持時,施特略夫的妻子勃朗什最初對丈夫的這個建議是持反對態度的,這或許源自她情感經歷的警醒。勃朗什曾在做羅馬貴族家庭教師時被男主人欺騙了感情,身心俱疲、萬念俱灰,是施特略夫的踏實誠懇打動了她,給了她庇護的港灣,讓她開始度過了一段平凡而充滿煙火氣的溫馨家庭生活。而勃朗什的內心始終沒有完全熄滅躁動的火苗,更容易被能讓自己仰視的男人吸引,更向往戲劇化的不平凡的感情生活,哪怕之前被傷害過,但一旦遇到這樣的氣息她還是容易抱有幻想和期待。所以思特里克蘭德的無懼世俗放浪形骸的藝術氣息很容易沖垮她的理智,讓她沉迷于自我構想的感性情感生活。
毛姆的作品對人性本質的探尋潤物細無聲地滲透在敘事中,其寫作特征既有現實主義的犀利,又有矛盾哲學的深沉。
《月亮與六便士》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這從故事背景、情節、人物塑造等方面都可見一斑。首先,從故事背景來看,故事完全是基于現實世界展開的,有特定的時代背景及其中蘊含的世俗標準。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歐洲,剛剛步入工業時代,資本主義方興未艾,各項市場機制尚不完善,充滿了機遇與挑戰,也正是這樣的時代背景給了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在證券市場獲利的機會。同時,在傳統的時代背景下,男主外女主內,體面富足的家庭生活也符合大眾的世俗標準,這些都為后續思特里克蘭德出走追求自由的故事鋪陳帶來了合理性。其次,在故事情節上,戲劇化更多源自于人物自身的性格特點而非偶然性的環境影響,故事的推進也是循序漸進,每一步都有其合乎邏輯的解釋。思特里克蘭德沒有獲得認可而離開巴黎繼續流浪,塔西提島上有容身之所因為身體每況愈下所以最終停留在孤島……故事的情節并沒有在意料之外,譬如思特里克蘭德成為了傳世畫家,在各大城市展出自己的畫作等。此外,人物的塑造也符合現實主義的框架。性格決定命運,正是有證券經紀人的成功經歷,讓思特里克蘭德的性格中有了自負的成分,認為自己在追求“月亮”時,也能如自己所想般在藝術界獲得認可。同時,毛姆作為一名現實主義作家,其在《月亮與六便士》中刻畫的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在繪畫時走的卻是超現實主義路線。毛姆寄托筆下人物的創造風格表現了自己追求自由的一面,也表現了人性本質中難以言喻的執念與孤獨。
毛姆的游歷經歷豐富,其筆下塑造的作品形態和人物特點也風格各異。以《月亮和六便士》為例,既有追求自由放浪形骸灑脫孤傲的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也有他端莊明艷沉迷世俗物質生活的原配夫人,還有曾見識過上流社會的勃朗什,更有一直生活在荒涼孤島的原住民愛塔。人物出身背景的跨度之大,豐富了故事鋪陳的層次,將人間百態濃縮在有限篇幅的故事情節內。而故事的主題“月亮”和“六便士”也存在一定的矛盾,“月亮”象征人性深處的追求和執念,“六便士”則象征每個人都需要的物質生活,直至故事的結尾毛姆也沒有將兩者的關系蓋棺定論。在毛姆的創作邏輯中,更希望給與讀者思辨的空間,希望讀者在矛盾沖突下體會人生平衡的哲學。
文學界對毛姆的評價存在一定程度的兩極分化,毛姆也曾自嘲為“較好的二流作家”。毫無疑問,毛姆的作品具有其藝術性和思想性,但也有評論家認為其語言仍有需要打磨之處。毛姆作品中豐富且跌宕起伏的情節下蘊含的離經叛道、追求自由也并不為所有讀者所接受。正如《月亮與六便士》中思特里克蘭德在最后讓愛塔將壁畫遺作焚燒,到底是追求不朽的靈魂,抑或是無法直面出走的人生,不同讀者見仁見智。而這種兩面性的矛盾沖突,也正是毛姆寫作特點的魅力所在。
總而言之,《月亮與六便士》作為毛姆的經典作品,在展現其寫作特點及對人性本質的探尋與反思上有著不可或缺的代表性和解讀意義。
注釋:
①本文依據的版本為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出版,傅惟慈翻譯的《月亮與六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