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美琦
(浙江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
美國華裔女作家譚恩美的《喜福會》(TheJoyLuckClub),講述了四位于新中國成立之前移民到美國的母親和她們土生土長在加利福尼亞的女兒之間的故事。母親和女兒,兩代華裔分別代表著截然不同的文化,兩者之間的互動其實就是兩種文化的交流與碰撞。這部小說能在美國市場上取得巨大成功,是因為其講述的中國故事迎合了美國人對中國的想象,滿足了他們對中國的好奇心。
譚恩美作為新一代華裔,對中國的了解幾乎都來源于其父母的回憶,其聆聽故事時會摻雜著主觀的對“中國”這個他者的想象。她將母親述說的故事當成中國神話來聽,其故事結局也總是不固定,所以故事并不是百分百的真實。而她通過小說向美國大眾傳遞的中國形象并不能代表真正的中國,反而容易引起讀者對異國形象的誤解,也無法做到兩種文化的平等交流。在以往的研究中,有學者認為小說中吳晶妹與父親回到中國與姐姐相認的結局象征著中美文化的和諧相融。但對文本進一步細讀后發現,這個觀點還有待商榷。
劉洪濤指出,許多美國華裔作家在作品中會表現出自我與他者的交流與沖突,而此刻“敘述人在對母體文化和客體文化進行選擇時,表現出來的左右搖擺和深刻矛盾,都有重要的研究價值”。[1]《喜福會》就是這樣的作品,其十分到位地表現出美國華裔處于兩種文化碰撞之下的身份選擇。而作者面對中美兩種不同文化時產生的矛盾與取舍也能反映出新一代華裔對其文化身份的具體態度。
我國比較文學形象學杰出學者孟華教授強調,比較文學方面所說的形象學和大眾所認為的“形象”是有出入的,它并不是研究所有人們感興趣的肉眼可見的“形象”,它研究的是“一國文學中對‘異國’形象的塑造或描述(représentation)”,[2](P2)即所謂的“他者”形象。法國學者亨利·巴柔給“他者形象”的定義是:“一切形象都源于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關系的自覺意識中,即使這種意識是十分微弱的。”[2](P155)巴柔在他的形象學理論中再三強調“他者”的意義。“他者”(The Other)指的是與“自我”(The Self)相對應的概念,指自我以外的所有人和事。他者的存在促進自我的構建與完善,如果沒有他者,人類就無法認識自己,無法確認自我。在研究異國形象時,異國作為他者存在,作為被注視者而存在,而書寫異國形象的作者及其背后的社會文化集體則是與他者對應的自我和注視者。擁有一國文化的作者在書寫異國形象時,通過認識、描述他者形象,能更好地確立自身的身份并弄清楚自身所在的社會文化和所處的意識形態空間。
長久以來,由于國際地位、話語權等因素的影響,“東方”一直都是被書寫、被構建的對象,是被凝視的他者。西方喜歡用東西方二元對立的固化模式,在這種二元對立的框架下,西方代表著進步、科學、民主,而東方則代表著停滯、愚昧、專制。其實西方并不了解東方,對其抱著偏見的態度,又懷著獵奇的心態,理所當然地用二元對立虛構出一個他們眼中的東方。薩義德在其著作中提到,東方其實是歐洲人的憑空創造。從古至今,在西方人眼里,東方所代表的便是“羅曼司、異國情調、美麗的風景、難忘的回憶、非凡的經歷”,[3](P1)西方對東方進行殖民統治,從經濟、文化、軍事等各方面支配著東方,久而久之,東方“可以被制作成——也就是說,被馴化為——‘東方的’”。[3](P8)這種東西方的對立使得東方一直在帝國主義和殖民地這兩者之間的關系中處于劣勢地位,而西方語境中的中國形象受制于這種對立關系,身為西方的“他者”被賦予了許多想象和幻想乃至歪曲的成分。
美國歷史學家哈羅德·伊薩克斯對20世紀前半個時期美國人眼中的中國形象進行了研究,出版了《美國的中國形象》一書。他的研究表明,當時美國人眼中的中國是他們按照自己的理念創造出來的,反映的是美國人自身的文化認同,并不符合中國的實際形象。美國對中國的態度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不同時期的社會背景改變而改變。根據伊薩克斯搜集的史料發現,美國對中國的態度經歷了從18世紀左右的崇敬、鴉片戰爭之后的蔑視再到新中國成立后的敵視等。從這本著作中還得知,當時的美國對亞洲并不了解,美國1944年中小學課本中涉及亞洲地理部分的內容大概只有7%的篇幅,大部分講的是中國一些“有關大辮子、纏足、水稻、火藥發明等事情”。[4](P53)而世界歷史教科書中,跟亞洲相關的也只有9%的篇幅。從這些數據可以看出,20世紀中期,受制于兩國的政治立場、地理隔閡等原因,美國并不能很好地了解中國。又因為處于敵視時期,受到主觀影響,美國人民即使想要了解中國,也更傾向于了解其負面形象,甚至于詆毀、污蔑,憑借自身想象去虛構中國的模樣。
即使在美國華裔作家筆下,中國仍然是一個“他者”的異國形象,對于新一代華裔而言更是如此。尹曉煌在《美國華裔文學史》中講到:“美國華裔作家甫一誕生就受到美國主流文化的影響,尤其是那些在美國出生的華裔作家,他們已經徹底美國化了。”[5](P5)在美國文化下成長起來的華裔,語言表達、生活習慣、思維方式等,本質上都是美式而非中式。尹曉煌在書中也提及了美國大眾文化中的“東方人”形象,從該形象中看出,不僅純正的美國人對華人的看法受固定思維限制,美國華裔作家在創作中的自我表述也受到限制,這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美國華裔文學的發展。這種現象與研究形象學的法國學者提出的“社會整體想象物”不謀而合。法國學者認為,一個作者對異國這個“他者形象”的認識與刻畫并不單單是他一個人的產物,而是與他所處的社會以及這個社會中的群體對該異國的集體想象息息相關。也就是說,作家作品中的異國形象并不是他個人創作出來的,而是整個社會想象力共同創造的。
美國華裔作家生活背景特殊,第一代華裔大多是逃避戰亂而漂洋過海去了美國,他們對中國的印象基本停留在戰爭年代。而第二代華裔對中國的了解幾乎全部來自于其父母,因此在他們的意識中,中國永遠是個兵荒馬亂、窮困潦倒的國家。譚恩美作為新一代美國華裔,對中國形象的理解同樣來源于其母親,同時也會受整個美國主流社會整體想象的影響。因此,《喜福會》中的中國是被他者化了的國家形象——貧窮、愚昧、貪婪,而這種他者化恰恰迎合了西方讀者對中國形象的東方想象。
《喜福會》中的中國形象,從宏觀上指的是從中國移民到美國的四位母親以及她們各自重新組建的家庭,而微觀上則是小說中提及的各種中國元素,包括飲食習慣、思想觀念、風俗文化等。孟華教授認為,“對一個異國形象的研究勢必要涉及到‘人學’的全部內容。”[6]也就是說,研究異國形象,小到需要研究異國人外貌特征、穿著打扮、飲食習慣,大到需要研究該國的文化習俗、政治制度等。無論微觀還是宏觀,這一切都與異國形象緊密相關,缺一不可。研究異國形象時,對“人學”內容的研究不可忽視。無論從異國人角度還是從呈現出的文化風俗來看,譚恩美在《喜福會》中描繪的中國形象都是充滿異國情調的他鄉。
東方的異國情調一直都是吸引西方人的地方,傳達出人們對“差異”的向往。人們總是對與自我相對的他者充滿好奇,有著強烈的欲望想要去了解、去認識。譚恩美小說中刻畫出來的中國,就是美國語境下的異國或者他者形象,所以能夠吸引大批的美國讀者。正如同屬亞裔的胡卿(Khanh Ho)所言:“在每個故事里,譚恩美都不遺余力地描寫一些稀奇古怪的人,一些富有異國情調的食物,一些可笑的風俗。”[7]譚恩美編織的中國故事中,有著神秘的獨屬于東方的生活方式和習俗,有著不同于西方宗教的獨特的中國信仰,這些都吸引著對中國知之甚少又渴望一窺究竟的美國讀者。
吳晶妹的母親吳宿愿對五行理論有著自己的解讀,她認為“每個人都是由五個元素組成的”。[8](P16)在她的認知中,如果一個人“火”太多就會有壞脾氣,“木”太少就沒有主見,“水”太多就會沒有定性。而在美國長大的女兒則把她的“五行說”當成是一種中國式的迷信。“迷信”二字,代表了愚昧、非科學,而這些恰好是“智慧的”“科學的”西方人給中國的標簽。
蘇安梅在回憶自己的故事時,講到媽媽為了救奄奄一息的外婆,從胳膊上割下一片肉,放進鍋里煮湯喂給外婆喝,這是在按照傳統秘方做的一種“起死回生”的神藥。這個橋段向美國讀者展現了中國式的孝道,是“一個女兒對她母親的敬意,深藏于骨髓下面的shou(孝)”。[8](P33)在講究孝道的中國,尤其是古代,子女為父母犧牲是義不容辭的,即使要以傷害自己的身體為代價。但隨著時代發展,這些“孝”已經被認定為文化糟粕。然而,譚恩美將之編入故事中展現給美國讀者,用血腥、疼痛、反人道的畫面讓他們瞠目結舌。潘軍武對這個橋段的評價十分形象,他認為,在美國語境下,行孝的蘇安梅就像是一個會施法的巫婆,和死神抗爭,試圖將母親的生命奪回來。[7]由于小說沒有現時性,美國讀者很容易將小說中描述的時代與當下所處的時代聯系起來,會誤以為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仍然是愚昧落后的,這樣就又加深了對中國的刻板印象。
在“紅燭”這一章節中,作者向讀者展示的是充滿異域風情的中國婚俗。第三位母親鐘林冬是童養媳,當娘家因為天災被迫離開故鄉時,她被送到夫家,開始了寄人籬下的生活。等到結婚時,媒婆把點燃的紅燭插在金色的燭臺上,并交代丫頭在整個新婚之夜都守著蠟燭,不可以讓任何一端熄滅,如果熄滅就意味著新人的婚姻不會長長久久。新婚之夜過去之后的清晨,媒婆還要拿出一點黑灰向眾人展示,并且要說“蠟燭兩頭一起燒,一起滅,婚姻美滿,白頭偕老”。[8](P43)紅燭在當時的婚俗里就是一紙契約,將一個女孩兒的一生都定死在一個男人身上。作者借鐘林冬之口評價道,紅燭“甚至比基督教發誓永不離異更有價值”。[8](P43)而在這段婚姻中,屬于丈夫的那一端蠟燭并沒有一直燃著,半夜就熄滅了。也正是因為熄滅的紅燭成了鐘林冬擺脫這段婚姻最好的說辭。一支蠟燭就能決定一個人的婚姻,可見當時的中國人對風俗的重視以及對天命的仰賴。
最后一位母親,圣克萊爾·映映就更加神秘了,她像會巫術的巫婆總能預言到一些壞事情,在女兒圣克萊爾·琳娜的眼中就像鬼魂。在她的影響下,琳娜也時常能感受到神秘力量,能看見可怕的東西。而她認為,自己的這些神秘力量來源于自己的中國眼睛。“中國眼睛”是一個很奇特的表達,一般人不會用國籍來形容眼睛,而在這部小說中,中美之別是最重要的主題。通過“中國眼睛”這樣的表達,讀者能立刻認識到,只有中國人才能看到那些可怕的東西,因為琳娜的父親是美國人,美國人的血統中并沒有這種“超能力”。這就使得西方人眼里的“中國形象”更具有異域風情了。
《喜福會》中的四位母親是典型的中國女性,即使移民到美國依然保持著中國的生活習慣,平時都是用中文交流,只會講幾句蹩腳的英文。而身處美國大環境下的中國式母親,被披上了神秘的面紗。伴隨著她們的故事一起展現的還有中國的五行學說、割股療親、紅燭婚俗以及鬼魂迷信……這些充滿異國情調的中國形象恰好符合西方人視野中對神秘中國的期待。
孟華教授指出,在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這樣的互動關系中,“當代學者尤其偏重于形象創造主體的作用,認為‘他者’形象投射出了形象塑造者自身的影子,是后者空間的補充和延長,因而形象這種語言主要言說的就是‘自我’。”[2](P5)譚恩美的《喜福會》在描述、塑造中國形象的同時,對它是加以否定的。小說中不斷呈現女兒不理解母親的想法和行為,女兒聽到別人說自己和母親長得像時感到不開心,渴望自己是一個真正的美國人……這些描述的背后,都表達著作者對中國形象的否定。
小說中,代表著中國文化的母親保留著中文名字,而女兒都是美國名字,這是為了讓她們能夠融入主流文化。但幾十年后,當在美國出生的華裔用中國名字變成一種時尚,當女兒想要追逐時髦表現自己身上的中國氣質時,她們卻無能為力。如果她們的自我認知是中國人,那么就不會有想要取一個中文名字以在美國環境中趕潮流的想法。相反,只有當她們自我認知為美國人時才會有這樣的想法。真正的中國氣質,不需要借用一個表面的中文名字來展示。當她們刻意想要展示時,反而說明她們恰恰缺乏中國氣質。也就是說,《喜福會》中的女兒們從不愿意理解中國文化到主動想要做中國人的轉化,證明了她們已經是徹徹底底的美國人了。正如胡亞敏所持的觀點,對中國氣質的渴求其實反映的是她們對異域文化的渴求。[9]
小說最后一章,吳晶妹為了完成母親的遺愿,與父親一起踏上回國之路,與失散多年的姐姐團聚。文章的結尾非常煽情,刻畫了姐妹相見的溫馨場景。“我們長得都象母親,和她一樣的眼睛,和她一樣的嘴唇,大睜著驚喜的眼睛終于看到了她的宿愿。”[8](P266)這段描述似乎暗示著女兒終于理解了母親,兩種不同的文化終于在中國融為一體。但其實不然,從文章的結構來看,第一章“喜福會”和最后一章“兩張機票”在時間線上是連續的,并且相隔不遠。在第一章中,吳晶妹代替去世的母親去參加喜福會的聚會,在聚會上其他阿姨告訴了她姐姐的事情,并且請她代替母親回中國。那時的吳晶妹是迷茫的,她不知道去見姐姐可以說些什么,她們唯一的話題就是母親。可事實上,她對母親一無所知。在場的阿姨們似乎被她的想法嚇壞了,在她們看來,女兒不可能不了解自己的母親。這里的橋段表現出來的不僅僅是母女之間的隔閡,更是象征著中美兩種文化之間的隔閡。而不久之后,吳晶妹和父親一起去了中國,短短的時間里,這種隔閡是不可能消除的。踏上中國土地的吳晶妹其實是來到了“他者”的世界,當她與“他者”面對面的這一刻,她作為美國人的文化身份才真正明朗且清晰起來。當“他者”在場,“主體”便能迅速通過對照而確認自己的存在,從而明確“自我”的身份。丹麥學者斯文德·埃里克·拉森在《文化對話·形象間的相互影響》一文中指出:“他們看到其它的形象越多,他們自己的形象就越清晰、越簡明,但也更迷人。”而小說中的母親也講到,女兒即使是去了中國,人家也能一眼看出她不是中國人。所以,小說的溫情結局并不是兩種文化的融合,而是作為“主體”的美國華裔徹底認清了自己的美國人身份,并與過去、與中國徹底告別。
小說《喜福會》借助美國人對中國的集體想象,刻畫出符合美國大眾視野的中國形象,滿足了他們的獵奇心態,一舉成為最受歡迎的當代小說。而西方在不斷窺探、凝視中國這個“他者”的同時,也在不斷審視自我的文化身份,美國華裔也在塑造中國這個“他者”的同時慢慢認識到自己的身份。他們雖然有著雙重身份,但在向美國大眾描述中國的時候對自身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并逐漸擺脫了中國這一層面的身份,完全融入到美國的主流文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