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雪嬌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1)
《北上》是著名作家徐則臣經過長期調查研究和精心構思,用了四年時間創作完成的長篇小說,2018年獲茅盾文學獎。這部小說不同于他以往的“花街”和“北漂”系列小說,是對自己創作的一次突破。小說以歷史和現實兩條線索作為敘事脈絡,以京杭大運河為敘述原點,串聯起了幾個家族之間的因緣故事。小說在實現歷史與現實對話的同時,也反映出了近代知識分子群體文化心態的變遷。這種心態是近代社會的心理折射,包含了一種文化鄉愁的意味,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呈現出特殊的發展軌跡。
追尋一直是現代文學中的重要母題,精神無所依憑,個體價值失落,是知識分子在特殊時代大環境中不可避免的精神困境。中國近代知識分子在巨變的社會大環境以及日益激化的民族與社會矛盾面前,思想和行動邏輯都極為容易表現出多元與反復的特性,其心態作為一種意識現象,是社會存在的反映,是晚清與近代社會士人的心理折射。他們是“受到了西學的濡染與新思潮的洗禮的新式知識分子,具有與舊式士子完全不同的知識結構、理想信念與價值取向”,[1]富于公共關懷和道德良知,追求一種參與改造社會的救世理想。而在近代急劇變化的歷史環境中,他們原有價值觀受到沖擊,世界觀和價值體系的建立變得異常困難。此外,原本自我價值實現的道路已然不通,而新的道路又遍布荊棘,故不可避免的陷入“超我”的價值失落與矛盾之中。于是,在《北上》中,徐則臣將關注點聚焦到了家國時代的個體命運和靈魂困境。
主角謝平遙是那個時代憤怒而又彷徨的知識青年的典型代表,不談政治渾身難受。他是典型的維新主義者,推崇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的作為,認為“大丈夫當身體力行,尋訪救國圖存之道,而不是躲進書齋,每日依靠異國的舊文章和花邊新聞驅遣光陰”。[2](P8)由于時代大環境的限制,他空有滿腔熱血卻無處揮灑,在時不我與的喟嘆中蹉跎歲月。他時常感到有一種“悲涼的淪陷感”,“仿佛內心里長滿了齊腰高的荒草,他覺得自己正一寸寸淪陷在喪失了切膚之痛的抽象生活里”。[2](P12)為了不讓自己徹底放棄抵抗淪為庸庸碌碌的行尸走肉,謝平遙從翻譯館跑到漕運總督府任職,又從漕運總督府辭職去到小波羅的船上擔任翻譯兼導游,這是一種激進心態的折中調和。他在那種司空見慣的形式主義氛圍和庸碌的人群中痛苦且清醒著,一次又一次地逃離、尋覓著,試圖逃離毫無懸念的人生。小說中數次提到的龔自珍的兩首《己亥雜詩》,可以作為其心態之證。其一是“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誰分蒼涼歸棹后,萬千哀樂集今朝”,[2](P37)契合了正溯流北上的謝平遙當時“悲涼黯淡又夾雜了挫敗之傷痛的中年心境”。[2](P37)這種郁結的心境是積壓在20世紀初大部分小知識分子心底的共癥,在魯迅先生的作品尤其是《彷徨》與《吶喊》小說集中多有體現。又如,魏連殳《孤獨者》和呂緯甫《在酒樓上》,他們被稱為“絕望的反抗者”,兩人的共同之處在于都是時代的先覺者,清醒地目睹著社會的異化,以躬行所惡來反抗社會世俗的壓迫和冷遇。但是他們的反抗都以失敗告終,最后或動搖妥協,自我毀滅;或渾噩度日,孤獨一生。其二是“只籌一纜十夫多,細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倉粟,夜聞邪許淚滂沱”。[2]這是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博大胸懷與悲憫情懷,像一杯經年陳釀,經歷漫長的歲月沉淀與謝平遙的處境和心情相契合,這種情懷隨著人生閱歷的增長歷久彌醇。對《己亥雜詩》視若珍寶、愛不釋手的謝平遙,將龔自珍視為知音,而他又仿佛是龔自珍的近代翻版,在一定意義上象征著古老中國士大夫文人最后的生命氣質,在自我價值失落的同時,依然堅守著中國傳統文化的火種,努力探索民族命運。
這種大時代中知識人的失落與追尋心態,是一種東方式的靈肉沖突。近代知識分子一方面取得了一定的職業和經濟自主權,而另一方面又無法享受到獨立自主所謂政治上的保障。在這種文化結構半獨立而意識形態結構非自由的境遇之下,大多數知識分子都試圖在靈魂與肉體、理想和現實之間尋求一種恰如其分的中庸,維持一種微妙和諧的平衡狀態,即所謂的“外圓內方”。但是,越是折衷妥協,越容易被政治斗爭的余波所累,才終于發覺這二者的矛盾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調和。“本我”常常為現實的“自我”和道德的“超我”所壓抑,因而長期處于分裂與焦慮的矛盾心境之中,進退維谷。于是,在中西新舊之間,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有人看不到出路,徹底淪落,在不知不覺中“魂為軀役”,成為“幫閑文人”甚至“幫忙奴才”;有人“魂實未死”,卻無力回天,成為“清醒的墮落者”或“游世之魂”;[3](P108)而有人于虛無和悲憤之中仍尚存理性,勇敢地去追求靈魂的特立獨行和永恒價值。
“大水湯湯,溯流北上。”這次北上運河的經歷對于謝平遙來說,表面上看似只是一場運河及其沿岸城市的文化考察,實際上也是他作為知識分子進行思想的自我改造。“到世界去”,是尋求靈魂歸宿、探問人生意義的過程。從一定意義上說,這是一個國家知識分子開始面對現實,走向成熟的標志之一。
魯迅先生有言,“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4](P437)“到世界去”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對現代文學中“進城敘事”的延伸,一種特殊的“出走”模式。它突破了傳統格局的限制而具有了空間與認知的雙重構制,從《夜火車》到《王城如海》《耶路撒冷》,“到世界去”的話題一直在徐則臣的諸多作品中反復出現。他曾經對這一話題做出這樣的解釋:“眼睛盯著故鄉,人卻越走越遠,在這漸行漸遠的一路上,腳步不停,大腦和心思也不停,空間和內心的雙重變遷構成了完整的‘到世界去’。”[5]而《北上》中所講的“到世界去”,是指以謝平遙為代表的知識分子作為思想的先行者,面對新與舊、中與西、內與外的文化沖突時,率先沖破傳統的文化心理屏障,勇敢走出舒適區,對于“世界”進行先于普通人的思考和探尋,以一種追尋的姿態跨出舊的世界,爭取人格的新生,走向新的世界。
《北上》以兩位知識分子為核心,一位是意大利的保羅·迪馬克,一位是中國的謝平遙。前者崇拜馬可·波羅,自稱“小波羅”,為尋找參軍后失蹤的弟弟來到中國同時進行運河文化考察;后者一心想效法先進,做些實事,作為翻譯陪同“小波羅”考察。他們的行為或職業,都或多或少的帶有著“世界”意味。馬可·波羅說,中國是世界的盡頭,所以“小波羅”懷著對偶像的憧憬和對世界的向往來到中國,見識馬可·波羅筆下的運河。中國和運河對“小波羅”來說就是“世界”,而運河對于謝平遙來說,正是他溝通失落的自我與“世界”的重要媒介,所以他逃離那個讓他壓抑束縛的翻譯館和漕運總督府,想要去“世界”尋找改變中國的藥方,直到在運河之上終于明白“他其實在持久地渴望一種開闊的新生活”,[2](P22)而步入中年的他卻“一直無法從那種慣性里連根拔起”。[2](P22)他們一個以他者的眼光觀察中國,以追求的姿態奔赴“世界”,一個從自我的角度思考中國,以探究為初衷逃向“世界”。[6]“這里的世界,既是地理空間、物理意義上的世界,又是心靈的、精神意義上的世界。”[7]而所謂的“到世界去”,更像是兩個主人公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進行的一場自我救贖,讓失落的理想和濃重的文化鄉愁有所歸宿,在更廣闊的時空和天地中展開自身,完成自我的啟蒙。
此外,天真善良的發起人,聰明機敏的文人,在途中“改邪歸正”的護衛,質樸老實的挑夫,一行四人,為了某個并不真切的目標和終點而“北上”,這似乎是翻版的“西游”。不管是為了尋找內心的安寧,或是為了兄弟的承諾擺脫過往開始全新的生活,他們都在“到世界去”,都做出了奔向新世界新生活的嘗試,其中蘊含的探索意味都是顯而易見的。
就近代中國的歷史而言,以廣大知識分子為代表的愛國人士追求師夷長技、自強求富、文化啟蒙的過程,也正是“到世界去”的過程。他們大都受過西方或西方式的教育,具有世界性的眼光,通曉普世之公理,順應時代之大勢。一批經世致用的學者如林則徐、魏源、林昌彝等把審視的目光投向社會現實,懷著匡濟天下、拯救民族危亡的社會責任感,開始與時代同趨,努力實現文化意識與社會心理的變革。這反映出在新時代的感召下,晚清知識分子開始以其開放意識,把目光轉向中國之外,進行中西方文化的透視和比較,不斷擴大文化研究視野的人文心態與思維方式。另一批更加年輕的知識分子,像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熊希齡等,他們以時代新思想為武器,在“到世界去”的過程中,努力尋求解決中國問題的現代化方案,探尋民族復興的道路。
當然,“世界”并不一定總是理想國,“到世界去”的追尋也并非一定有令人滿意的結果。“小波羅”的弟弟馬福德隨聯軍來到中國這個充滿新鮮感的“世界”,他原以為馬可·波羅筆下的繁華熱鬧的中國就是“世界”,就是“理想國”。然而他在奔向這個“世界”之后,卻被命運和時勢扼住了咽喉,卷入了亂世的漩渦,只在這個“世界”的邊緣才獲得了安寧和新的人生,而這樣的安寧也依舊沒有延續到最后,如玉的死切斷了他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同樣對于世代船民的邵家人來說,岸就是新的“世界”。在水運行業式微之時,他們感受到運河的水與風馳電掣的世界的背道而馳,新一代邵家子弟邵星池賣掉羅盤另辟新路嘗試上岸謀生,卻最終回歸運河重操舊業。雖然有些刻意突出諷刺意味和營造文化情懷的嫌疑,但作者想要表現的對于“到世界去”這種追尋心理和姿態的肯定態度是不言而喻的。“到世界去”既是指走出舒適區,去尋找一種陌生化的體驗,也代表了一種不同文明之間的相遇與交互,不同思想的交鋒與磨合。“到世界去”的過程,其實也是某種意味上的尋根,跳脫精神的藩籬,在陌生和摸索中,尋找自己在世界的位置,尋找心靈慰藉的方式。“到世界去”,而根始終在中國。
“一條河活起來,一段歷史就有了逆流而上的可能,穿梭在水上的那些我們的先祖,面目也便有了愈加清晰的希望。”[2](P317)鄉愁是永恒的主題,人在出走、沖撞、受傷、激烈、平靜后總會產生一種溯源尋根的沖動,重新認識自己的來路。“還鄉”不只是單純的身體和心理的空間轉移,還是一種生命哲學的載體。
近代社會,“魂實未死”的知識分子在經歷了“超我”的價值失落和追尋過程之后,必然要進行思想的改造和價值的重建。謝平遙年輕時內心一直霧障重重,難以解懷,仿佛在一條不知終點的路上漂泊。然而在隨船北上的過程中,河道和野地意外的讓他獲得了多年來前所未有的開闊和放松,有那么一會兒,謝平遙覺得自己正在沉入生活的底部,那是種幸福的沉實感,[2](P71)整個人都好像“被某種洋溢的卑微的溫暖懷抱”。[2](P72)沒有所謂的轟轟烈烈,大張旗鼓,或許對于那個時代的眾多知識分子而言,在種種嚴峻到近乎殘酷的理想和現實抉擇面前,這種“幸福的沉實感”和“卑微的溫暖”才是他們苦苦追求卻不自知的終極人生目標,是他一直在尋覓,也終將得遇的精神原鄉。這段經歷帶給謝平遙生命和文字之外的啟示和安慰,給他以動力和勇氣。他沒有等來命運的突變,卻迎來了終極性的精神皈依。
在這一點上,小說中的另一名知識分子李贊奇則顯示出高于常人和一般知識分子的文化心態。或者說,在價值重建和精神還鄉這條路上,他領先于大多數人,走在了謝平遙的前面。他原是一個極其穩重克制的人,“把屋頂掀了也照樣能穩坐如泰山”,[2](P13)卻毅然決然離開了翻譯館另謀出路;他目光長遠,眼界開闊,不沉溺于當下,明白“偉大的時代不是煮熟的雞蛋,剝了殼就能白白胖胖地蹦出來”;[2](P11-12)他懂得審時度勢,深謀遠慮,“待不住別硬待,該動起來動起來”,[2](P13)從翻譯館轉去做雜志主筆,“專寫歐美的新鮮事,意在讓中國人看看一個真實的海外世界”,[2](P13)這是對龔自珍那種關懷天下做實事精神的有力回應。他作為謝平遙精神上的半個指引者,身上似乎帶著些許魏源、林則徐等人的影子,間接鼓舞了謝平遙的追尋之旅。
在他們身上完成的轉變,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近代知識分子從慷慨激進的“戰士”到憤世嫉俗的“名士”,再到超脫瀟灑的“隱士”的蛻變,開始理性思考知識分子自身獨立性的價值,心靈獨立、超脫,進入了通透之境,重拾對生命的敬畏與平和。他們這種價值觀念和心態的轉變,看起來似乎是對傳統士大夫精神的背離,其實是突破了“論道經邦,燮理陰陽”[8](P42)的傳統哲學范疇,顯露出超越傳統的嶄新氣質,閃爍著啟蒙的微光,充滿了進化色彩。這是一種人在面對理想與現實沖突和矛盾時內心的精神重建過程,是一種個體與群體的自覺而不自愿的修行,由向外轉而向內,獲得內心的自由與安寧,換一種方式面對世界,回歸精神原鄉,從而心懷篤定,獲得生活于世的平衡與智慧。
同樣,在《耶路撒冷》中,花街的年輕人們多少年來一直在“到世界去”。從花街到北京,再從北京到花街,他們不停地在故鄉和異鄉之間徘徊,心理也在對往昔歲月的追憶和當下境遇與落差的不適感中糾結。初平陽所追尋的耶路撒冷或許就是內心的救贖與慰藉,秦福小固執地在外漂泊多年最終回到花街也同樣是為了一份心靈的歸寧。正如徐則臣所說,“當他們在世界上四顧茫然時,一轉身,發現世界也在故鄉。”[5]可見故鄉和世界這兩個概念并非絕對的二元對立、針鋒相對。無論是致敬過去,還是迷惑今生,憧憬未來,這種靈與肉的矛盾的謎底只能是:此心安處是吾鄉。如此看來,在某種意義上,回故鄉之路何嘗不也是另一種層面上的“到世界去”。在去往“世界”之前,我們總固執地認為“世界”在故鄉之外,一股勁兒倔強不回頭的向往并且奔向“世界”,而當在認知中的“世界”里浮沉和漂泊之后,對故鄉,尤其是心靈之故鄉有了全新的認識之后,才開始反思何為“世界”,“世界”為什么就不能在故鄉之中呢?徐則臣認為“于堅守故鄉者而言,世界在故鄉之外;對身居世界的游子,故鄉可能就成為真正的世界”。[5]所以,對他們來說,“遠離故鄉漸行漸遠是‘到世界去’,回首故鄉、返回原點也是‘到世界去’。”[5]《北上》的意義之一就在于,提醒我們不能忘記自己的來路。
綜上所述,徐則臣繪制的近代知識分子文化心態圖譜,還原了古老中國遭逢奇劫巨變時期知識分子的矛盾與撕裂,以及他們在“到世界去”的追尋姿態和尋找精神原鄉的過程。小說中,幾乎所有人都在持久地渴望一種開闊的新生活,為此懷抱著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從個體經驗到國族關懷,貫穿著作者對知識分子這個群體從日常人生到靈魂深處的探究之意與悲憫省視之心。總之,從矛盾、追尋到最后的精神還鄉,作者通過晚清時期知識分子這種向外或向內的變化著的文化心態,作出了對于普遍價值和靈魂歸宿的嘗試性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