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倩
(大理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云南 大理 671003)
縱觀20世紀的哲學,存在主義、實證主義、后現代主義等哲學思潮的研究方向始終向著“現實生活”進發,通過關聯生活、研究社會、注重實踐等讓自身內容在特性上更偏向于知識的方法論范疇,而這種特性正是西方近現代哲學的最主要標志。[1]在這種哲學發展背景下,出現了“生活哲學”。到了今天,生活哲學作為一個哲學概念和泛化的哲學門類,已成為哲學領域的研究熱點。在西方哲學體系中,與注重邏輯分析、抽象思辨精神的形而上哲學不同,生活哲學更偏向于倫理學層面,將正當、合理的生活準則的教導作為目的,更注重現實生活的實踐性。簡而言之,生活哲學其實就是一種將社會現實生活作為最主要研究對象的實踐哲學,在內容上反映哲學和現實生活、理論和倫理教化、哲思和修身或修行的深刻關聯性。
中國古代哲學歷史悠久,是中華民族智慧的結晶,具備獨特的思維模式和內容特征。從中國古代哲學思維的源頭來看,誕生于遠古時代的《易經》是其根基,卦辭所言的“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是對中國古代哲學思維的最清晰的表達。其中的“形而上”指的是超驗的存在,是對現實經驗世界的超越,放在西方哲學語境中,尤其是亞里士多德對哲學的理解里,它幾乎與哲學是同義詞。在中國古代哲學語境中,它屬于“道”的層面。“道”或是一種抽象的宇宙運動規律,或是世界的本體,或是倫理的本體。而“形而下”指的是現實經驗世界本身和人類的現實倫理生活,在中國古代哲學語境里,它屬于“器”的層面。雖然中國古代哲學在思維上有著明顯的抽象和具象,即“道”和“器”的區分,但縱觀東方哲學所有內容,幾乎是“道器并重”。從西方哲學視角看,“道器并重”意味著形而上學或本體論語境的“道”與現實倫理生活的“器”是不可割裂的,抽象的“道”會指導具象的“器”,是精神層面對“器”的一種反映。[2]可見,從哲學門類上看,中國古代哲學幾乎可以完全劃入生活哲學,沒有形而上學與生活哲學的絕對區分,是兩者的統一,總體上是面向現實倫理生活的哲學。所以,中國古代哲學一直具備倫理學語境。中國古代思想圣賢在對世界的認識和價值抉擇上所建構起的哲學文明圖景與西方哲學文明有著明顯不同。如果說西方古希臘哲學源于對自然世界的無比好奇,西方中世紀宗教哲學源于對上帝的敬畏,那么中國古代哲學則源于對人類倫理世界秩序的憂患。換而言之,中國古代圣賢在哲學思考上的主要對象不是外在的自然世界,不是至高無上的上帝,也不是純粹的抽象思辨范疇,而是人類現實生活本身與個體本身。具體而言,可以是生命價值、道德心性、社會政治、人生境界等。這種哲學傳統讓中華文明始終獨樹一幟,在幾千年的歷史發展中建立了極為特色的文化系統、社會秩序系統,為人類社會貢獻出了無與倫比的智慧。可見,中國古代哲學在理論探索與實踐中最顯著和寶貴的品格就是“生活化”。它既是一種倫理生活之思,也是這種倫理生活之思關照下的生活實踐教育。可以說,它是中國古代以倫理道德教化為核心的意識形態教育。
中國古代哲學作為生活哲學,將視角植入現實生活和人生,以探索人生意義和個體價值,并以哲學實踐,即哲學意識形態教育作為不斷完善個體社會倫理生活與社會政治生活等的主要途徑。中國古代生活哲學意識形態教育最具體、最主要的體現是以儒、道、佛為主流價值的道德哲學思想,它們分別從盡性、保性、見性三個維度來實現對現實生活中人的完善。
第一,儒家的盡性。在儒家道德哲學的生活觀念中,道德被視為人的本性和本質,在社會生活中,一個人的完善就代表其德性的完美,而實現人的完善被稱之為盡性。在儒家看來,要想做到盡性,就必須要實現“知行合一”。這一概念雖然是由王陽明率先提出的,但在更早之前,儒家經典中就已經蘊含了該思想,如《孟子》中的“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在“知行合一”中,“知”意為“德性所知”,是在修養道德過程中內心體悟而獲取的,“行”是對道德和“知”的外化,屬于道德層面的實踐活動。儒家的“知行合一”強調人在現實倫理生活中要做到言行一致,要以自己的道德觀念、道德意志來指導現實行為。“知行合一”觀反映出儒家哲學“生活化”特質,主要在于讓哲學融入現實社會倫理生活、社會政治生活,展現出儒家的哲學價值觀,即修身立德,齊家治國平天下。儒家希冀通過盡性,追求理想人格,讓個體在積極入世中能夠肩負起社會道德責任,進而在治理國家中真正實現以道德責任為根基的“仁政”。總之,儒家的生活哲學主張個體接受一種承擔世俗道德責任的生活,并十分注重對個體進行道德教化,所以,相比于強調出世的道家、佛家道德哲學,它更具現實主義語境,更為生活化。
第二,道家的保性。道家道德哲學強調通過保性來實現個體的完善。對于道家而言,宇宙萬事萬物都遵循“道”這一規律,在“道”這一宇宙本體的作用下不斷運動,并擁有自然化的本性狀態,所以宇宙萬物本來就是一種完善的存在,各自性足。在道家看來,儒家那種強調按照自己的世俗道德意志打破個體和社會自然狀態,對個體和社會生活秩序進行改造的主張違背了自然之道,將會損傷到事物的本性。[3]道家強調保性,反對對自然事物包括人、社會等進行任何干預,尤其要摒棄對現實功名利祿的追求,把儒家所倡導的一切全部舍棄,所以,道家哲學在道德教化上強調出世的價值觀。但出世并非逃避現實,而是宣揚個體在現實倫理生活中應保持純真的本性,具備超越現實一切束縛的姿態。可見,在道家哲學中,出世精神體現的是一種道德倫理語境中的生活態度和生存態度。道家哲學與儒家哲學一樣,都是面向現實生活的道德哲學。而要真正實現保性,擁有出世的現實生活姿態,就要做到“道通為一”。這一概念出自于《莊子·齊物論》,意思是個體在現實中的完善在于回避一切現實社會的紛爭,擺脫現實生活中對自我精神和意志的一切束縛,只有如此才能不被生活所牽累,不被物質欲望所蒙蔽,做到是非無執、物我不辨、善惡勿論,最終實現全真保性,讓保全本性的自我與大道合一。總之,相比于儒家,道家的生活哲學顯得有些消極,但仍具現實意義,其對個體的道德教化會在現實生活中激發出個體對意志自由與生命尊嚴的追求。道家生活哲學中所蘊藏的那種超然世外、不為物遷的生命態度,那種淡泊名利、清心寡欲、蔑視權勢的高傲風范,展現出了其精神姿態上的浪漫瀟灑、超逸絕塵。
第三,佛家的見性。佛家與道家哲學一樣,道器并重,雖然有抽象、思辨的形而上學思考,有對世界本體的獨到認識、理解,但它們的形而上從來都與現實世界的生活關聯著,所以佛家也極具“生活化”品格。佛家生活哲學在道德教化上,強調通過見性來實現對個體的完善。佛家認為宇宙的一切都是因緣和合造就的,沒有永恒常態,因而沒有實體的存在,都是虛空的假象。佛家還認為人生即苦,痛苦的根源在于人類的欲壑難填、執迷不悟、愚癡無明。佛學宣揚現實生活中的個體應摒棄對現存性狀,如肉體欲望、精神價值、功名利祿的一切狀態的追求,實現對它們的超越。只有這樣,個體才會大徹大悟,真正明心見性,認識到世界之空,實現對自我的完善,修煉成佛。佛家講求見性成佛,見性中的性意為佛性。在佛家眼里,眾生都具備佛性,佛性作為個體的天賦亦可稱之為“慧根”,是與生俱來的。現實生活中個體只有發現自己的慧根,并借助慧根看到這個世界虛無的本質,即能成佛。從道德倫理語境角度看,佛家生活哲學尊崇明心見性、覺悟本心,教導現實生活中的個體應積德行善、放棄功名、杜絕紅塵欲望等,并通過具體的修行來達到理想人格,即佛。可見,對世人的這種德性教育,明顯缺乏儒家生活哲學所蘊含的那種極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它具有一種顯著的超現實性,這種超現實性和道家所宣揚的出世精神一樣,是現實生活態度和生存態度的體現,強調個體應在現實生活中看透世界的本質,從而獲取超凡脫俗的現實生活姿態。總之,佛家作為生活哲學,將形而上和形而下泯然為一,其抽象的思辨認知始終基于對現實生活的哲思,并要求個體在現實生活中對這種宗教認知進行積極實踐。盡管佛家對世界采取否定的態度,只專注于精神世界的修行頓悟,但它作為一種心靈哲學和宗教哲學,已經成為中國古人世俗生活中超脫的精神支柱。
中國古代哲學不像西方哲學那樣,在發展中有形而上和形而下的明顯分離過程。因此,中國古代哲學在發展的最初階段雖然有著比較成熟、粗壯的主干,但是卻喪失了獨立成長分化的枝干。我們一方面稱揚它的道器并重,另一方面也惆悵于它的主客不分。這其實表明了中國古代哲學沒有學術上的具體分科,倫理學與本體論始終保持統一,因而會過于注重對現實倫理生活的審視,而輕視對經驗現象本質作邏輯上的分析探究。于是,中國古代哲學一直屬于生活哲學,停留在古典文明的思維之中,而古典文明是不可能誕生出現代科學的。因此,中國古代生活哲學的道器并重、主客不分,既是其優勢所在,亦是其最大的缺陷。以儒學為例,在學術理論上,過于注重形而下,對于形而上卻點到為止。如季路問孔子死亡的道理時,孔子答“未知生,焉知死?”僅用一句反問就終止了對死亡的學術探討,將做學問的重點放在現實生活中。[4]
中國古代哲學作為生活哲學,其氣質在后來的發展中并未真正做到與現實生活息息相通。例如,儒學所追求的精致生活,以及“滿街皆圣人”的世俗理想,只不過是書本中的夢囈。可見,哲學的生活和世俗生活仍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中國古代生活哲學無法囊括全部的、真正的現實生活。因而中國古代生活哲學雖然源于生活,但是否真正回歸于現實生活,這是值得懷疑的。甚至我們有理由認為,中國古代生活哲學在某個角度上可能遮蔽了現實生活的實際面目。當然,這種懷疑也許過于偏激,因為哲學本身就是凌駕于生活上的主觀思考,不可能真正以客觀的姿態融入生活、還原生活,雖然哲學一直試圖如此。而對于哲學和生活的關系,似乎在宋代高僧行思所說的參禪三重境界中能很好地反映出來:參禪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禪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禪中徹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哲學思考之前的現實生活,當它被賦予了哲學思考后,現實生活開始發生“變形”,于是就有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然而哲學思考最終要盡力融入生活、挖掘生活、還原生活,要達到“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的至高思考境界。總而言之,雖然生活不一定是哲學的全部,但一直是哲學的根基,是哲學要努力展現和探求的重心所在。中國古代生活哲學無論有何優劣,它都是獨樹一幟的,是中華文明的魅力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