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麗
(黑龍江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盡管其他阿拉伯哲學家,如阿維森納(Avicenna,980—1037)和阿威羅伊(Averroes,1126—1198)在阿拉伯世界之外的影響力遠超過阿爾法拉比,但阿爾法拉比對一般而言的阿拉伯哲學,特殊而言的阿拉伯邏輯學的貢獻顯然得到了其同代人中最有洞察力的哲學家們的承認和繼承。甚至直到12世紀,猶太哲學家邁蒙尼德(Maimonides,1135—1204)還給他的著作《從阿拉伯語到希伯來語解惑指南》翻譯者伊本·蒂邦(Ibn Tibon,1165—1232)寫信說:“你應該始終遵循這個規則:在學習邏輯時,只處理明智的阿布·納斯爾·阿爾法拉比所寫的東西,因為他所寫的一切,特別是他的著作《存在的原則》,是純粹的佳肴……另一方面,阿里·伊本·西那(Ali Ibn Sina)的著作,雖然非常準確,但仍然無法與上面提到的阿爾法拉比的著作相提并論。”[1](P687)就此而言,阿爾法拉比對阿拉伯邏輯的發展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阿爾法拉比是阿拉伯邏輯發展的奠基者,這也是阿拉伯哲學家尊稱他為僅次于亞里士多德的“第二導師”的原因。
為了充分理解阿爾法拉比對阿拉伯邏輯發展所作出的貢獻,我們還必須首先了解10世紀巴格達的學術氛圍,因為他在那里度過了大半生。事實上,10世紀的巴格達見證了阿拉伯語言研究的蓬勃發展,以及希臘邏輯在阿拉伯語解釋方面的重大進步。語言和邏輯這兩門學科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經常是爆發性的突然從一個學科擴展到另一個學科,正是兩者之間不穩定的結合產生了阿拉伯邏輯本身。
作為阿拔斯王朝(750—1258)的政治首都,巴格達也是那段時期知識分子生活的中心。他們集中精力研究亞里士多德文集,把那些在8世紀和9世紀的翻譯家和哲學家還沒有翻譯過的部分翻譯成阿拉伯語(主要是通過敘利亞語的中介),并修改以前的舊翻譯版本。其中亞里士多德的《工具論》在研究中占有極其重要地位,翻譯家和哲學家們特別強調“體現在《后分析篇》中科學方法的重要性,以及這種方法與辯證、詭辯、修辭和詩的論證之間的區別”。[2](P53)這些翻譯家和哲學家的主要目的在于將阿拉伯人引導向亞里士多德的學說以及希臘評注家的評注。
通過為希臘概念創造阿拉伯語術語,并翻譯那些用詞準確但有時過于字面化的希臘邏輯著作,阿拉伯邏輯學家在啟動希臘邏輯和阿拉伯語言之間的相互作用方面邁出了重要的第一步。他們堅持亞里士多德的學說,并將其作為通往真知的正確道路,并且是唯一的道路。在公元932年巴格達語法學家和邏輯學家之間關于邏輯和語言孰優孰劣的辯論中,瑪塔(Abu Bishr Matta,870—940)自信地說道:“我從邏輯中理解了‘言語’的‘工具’,通過這個‘工具’,正確的‘言語’可以從錯誤中識別出來,不一致的‘意義’可以從聲音中識別出來:就像一種平衡,通過它,我知道了超重和體重不足,以及什么東西在上升和下降。”[3](P109)因此對于瑪塔而言,邏輯明顯優于語言,是進入任何知識的唯一道路。
這種觀點在整個10和11世紀的阿拉伯邏輯學家中非常盛行。對于他們而言邏輯優于語言和語法,因為前者是處理意義和普遍事物的必要科學,而后者處理的則是慣常的和偶然的東西;語言甚至不應該成為邏輯學家在進行邏輯研究時的一個問題。瑪塔甚至因此斷定說:“除了通過邏輯,沒有辦法從謬誤中獲取真理,從謊言中得到事實,從壞中得出好,從詭辯中贏得證明,從懷疑中產生確定。”[3](P108)作為第一代阿拉伯邏輯學家,瑪塔已經敏銳地意識到希臘邏輯的基礎性地位,邏輯論證能夠保證得出真知識。
但早期的阿拉伯邏輯學家太急于表明自己的態度,以及引入思想的優越性,阿爾肯迪的學生阿爾薩拉科斯(Ahmad Ibn al-Tayyib al-Sarakhsi,逝世于899年)甚至直截了當地表明,邏輯是一種普遍的語言,并且在這方面優于阿拉伯語言和語法以及任何其他特殊的語言和語法,它是通往真理的唯一道路。
阿拉伯語與希臘邏輯的緊張關系立刻出現在阿拉伯世界哲學運動的早期階段,并在阿拉伯世界的知識分子圈中激起了相當大的、不完全積極的反應。哲學家阿爾拉茲(Abu Bakr al-Razi,逝世于925年)在他的論文《精神醫學》中說他曾經和一位堅持“知識只能通過阿拉伯語言及其語法獲得”,并且“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空的”[4](P44)的人進行過一場論戰。阿爾拉茲很是討厭這種態度,他認為這種態度在某些群體(可能是指語法學家)當中非常流行。他告訴他的對手,智者們根本不認為阿拉伯語和語法是科學,他們也不認為任何精通這些學科的人是智者。根據阿爾拉茲的說法,“智者”就是那些精通論證理論以及掌握了邏輯、數學、物理和形而上學規則的人。
不難理解為什么邏輯學家的立場立即引起了阿拉伯語言學家的強烈反應,他們批評邏輯學家的理由是,他們提出的普遍和永恒的且可理解的意義只能通過掌握一種特定的語言來實現。阿爾西拉菲(Al-Sirafi)批評瑪塔說沒有所謂的一般“語言”這種東西,我們只通過一種特定的語言言說并表述意義,當語言被使用時,通過斷定什么是正確的,什么是不正確的,每一種語言都有了自己的工具和器械。“這是因為當我們用阿拉伯語講話時,正確言語通過類似的復合規則以及被接受的變化區分于錯誤的言語;而當我們探究意義時,不一致的意義通過理由區分于一致的(意義)。”[3](P109)阿爾西拉菲甚至如此嘲笑瑪塔對于邏輯的信任:“希臘邏輯之前的世界和他的邏輯之后的世界并沒有什么變化……你可以放棄希臘人的理念,就像你可以放棄希臘人的語言一樣。”[5](P252)盡管阿爾西拉菲的結論是錯誤的,但是他也明確地指出了邏輯的特殊性和普遍性問題,并且是尖銳的,直指問題的核心。
這場論爭是語言學家們對把希臘邏輯引入阿拉伯世界,并把它作為通向真正知識的唯一安全途徑的最強烈的反應。盡管第一代邏輯學家所堅持的觀點是正確的,但在這一場論戰中邏輯學家被語法學家擊敗。慶幸的是這種結果并沒有改變他們的立場,即邏輯學研究的是意義而不是表達本身,而阿拉伯語和語法只研究表達本身。不過另一方面,這種失敗使他們開始認真地對待語法學家和他們的研究領域。
早期阿拉伯邏輯學家的問題在于他們對自己如此草率地摒棄的學科的極度無知。瑪塔曾經坦率地承認:“這就是語法,但我沒有學過語法。邏輯學家不需要語法,但語法學家需要邏輯。因為邏輯學研究的是意義,而語法研究的是表達。因此,如果邏輯學家研究表達,那是偶然的;同樣,如果語法學家研究意義,那也是偶然的。現在,意義比表達更崇高,表達比意義更卑微。”[3](P114)第二代邏輯學家——包括阿爾法拉比、伊本阿諦(Ibn ’Adi,893—974)(兩者都是瑪塔的信徒)和阿爾西伊斯塔尼(al-Sijistani,932—1000,伊本阿諦的信徒)——更為寬泛地處理了邏輯與語言、語法之間的關系。他們仍相信邏輯是一種普遍的語法,比任何特定的語言都重要。但他們通過分析瑪塔的失敗得出結論:一位嚴肅的邏輯學家應該很好地掌握自己的語言,并以此作為進行邏輯研究的堅實基礎。瑪塔公開承認自己對阿拉伯語語法的無知,這讓他很容易受到西拉菲派的攻擊。因此,與他們的前輩不同,這些人已經意識到語言、語法和邏輯是密切相關的。
阿爾法拉比是第二代阿拉伯邏輯學家中最徹底、最系統地闡述阿拉伯語言和語法以及希臘邏輯之間關系的人。他繼續主張邏輯優于語言和語法,并強調說只有當這些表達表示概念或意義時,邏輯學家才處理關于表達的主題。因此,阿爾法拉比在《科學的枚舉》中寫道:“邏輯規則所關注的對象是可知覺事物——當它們被表達指稱時,表達——當它們指稱可知覺事物時。”[6](P74)然而,與其他支持這一立場的阿拉伯思想家不同,阿爾法拉比用全面的哲學分析來支持他的信念。他認為,語言習得基于一種認識論過程,其第一步是人與感性物質對象的相遇。
在他看來,理解的第一階段是從個體物質對象開始的,這些對象具有某些性質,如這個動物是人,它是白的,它是不會飛的。[7](P213-214)這樣我們就形成了最初的可知覺事物,或我們直接通過知覺獲得的概念。在知覺的早期階段,我們形成了“人”“白”及“不會飛”等概念。然而在這個階段,每一個最初的可知覺事物都只代表一種單一的物質對象,因此我們只獲得了一個關于“人”“白” 及“不會飛”的個體概念,這是這些范疇彼此之間的初步區別。
阿拉伯語詞項mushar ilayh(個體物質對象或者“這個”)、ma’qul(可知覺事物)、maqulah(范疇)作為三個基本詞項,代表了阿爾法拉比認識論主題的三種不同層次。第一個表示可知對象的領域,第二個是思想,第三個則是語言領域。ma’qulat(ma’qul的復數)是我們從與外部世界的接觸中獲得的精神對應物,緊隨其后的是這些精神實體的命名過程。阿爾法拉比認為這個過程是約定俗成的,并且依賴于人的共識,而前者的概念的獲取過程則是自然的,“內在于靈魂的思想與外在于靈魂的實體之間的關系基于自然。相反,思想和言語之間的關系,即被言語指稱的存在間的關系,則是基于純粹的法則。”[8](P70)因此,對于阿爾法拉比來說,思想是自然的,依賴于事物的本來面目,而語言則是基于人的共識。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阿爾法拉比和其他阿拉伯邏輯學家捍衛了他們關于邏輯優于語言和語法的論點,即邏輯學的領域,也就是思想的領域高于語言和語法的領域,因為前者是普遍的、自然的、非約定俗成的。
事實上,阿爾法拉比的邏輯著作也清楚地表明,他認識到邏輯與語言和語法之間關系的重要性,以及邏輯探究中語言分析的重要性。阿爾法拉比的《邏輯中的表達》和《字母》這兩部著作幾乎完全專注于哲學和邏輯術語的問題,并清晰地表明他在試圖調和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和阿拉伯語之間的關系。
在正確地處理了希臘邏輯與阿拉伯語言和語法之間的關系之后,阿爾法拉比開始著手處理希臘邏輯的阿拉伯化。在《前分析篇短注》的第一章中,他就明確表明該書的目的就是為阿拉伯人服務。[7](P208-210)阿爾法拉比說他的目的不僅是準確呈現亞里士多德的邏輯法則,還要詢問如何通過已知的阿拉伯語言表述展示這些法則。阿爾法拉比還承諾,他將提供同時代人所熟知的例示,以便清晰地闡明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原則。根據阿爾法拉比的說法,亞里士多德使用的是他的語言的講話者已經知道的表述以及同時代人都熟悉的例示。
阿爾法拉比認為,遵循亞里士多德教導的任務并不意味著人們必須使用與亞里士多德本人使用的相同例示和表述來解釋他的原則。跟隨他意味著我們應該在這方面跟隨他的意圖,也就是說亞里士多德并不打算僅以這些例示來處理他的書的主題,并因此排除其他所有的例示。相反,他的意圖是通過人們最熟悉的方式來讓他們知道這些規則,這也就是說遵循亞里士多德并不意味著必須通過希臘語向講阿拉伯語的人展示他的規則。
在阿爾法拉比看來,他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為譯者做出貢獻,使阿拉伯的邏輯學學生能夠理解亞里士多德的原理。然而,阿爾法拉比面臨的問題不僅僅是將希臘語翻譯成阿拉伯語,因為在他開始邏輯生涯之前,將希臘語詞和語句按字面意義翻譯成阿拉伯語的任務已經由譯者完成了好幾十年了。從本質上講,阿爾法拉比把任務的重點從希臘邏輯作品的字面和被動翻譯變成了一種積極的伴隨實際的哲學分析的翻譯,從而在一種新的媒介當中,即阿拉伯語中系統地處理邏輯問題。換句話說,對阿爾法拉比來說,重要的是意義,而不是表達。雖然現存的作品無法表明他關于翻譯的理論意見,但很明顯是阿爾法拉比相信普遍的可互譯性,而他的語法學家對手則相信某種程度的語言相對主義。阿爾法拉比預設說語言基本上是同一事物的外在表述,即心靈的概念,它是持久的、普遍的、所有民族共有的,因此,我們可以調整語言以包含用其他語言表述的思想。他為自己設定的主要邏輯任務之一辯護,即賦予阿拉伯語新的動力,使其能夠包含希臘人的理念。同樣,他認識到,亞里士多德文集必須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解釋,使他的阿拉伯同胞可以理解和接受,這是第二個主要任務。
認識到這兩項任務的相關性之后,阿爾法拉比同時承擔這兩項任務,并對10世紀阿拉伯邏輯的發展做出了極其重要的貢獻。希臘邏輯和哲學著作從被動翻譯到主動翻譯成阿拉伯文,再到解釋和評論,這一轉變不僅促使阿爾法拉比編寫了一部完善的阿拉伯文哲學詞典,而且還幫助阿拉伯邏輯學家從邏輯的角度分析阿拉伯語。這種轉變的目的不僅是擴展某些現有術語的意義,更重要的是以簡單的方式修改或解釋了阿爾法拉比認為不適用于新任務的語言的某些結構特征,即希臘哲學和邏輯學傳入阿拉伯世界的任務。
阿爾法拉比很好地維護并堅持了阿爾肯迪定下的原則,即“首先是把古人關于這一主題的所有所說的全部記錄下來,其次,完成古人沒有充分表達的東西,這要根據我們阿拉伯語的使用習慣、我們這個時代的風俗習性以及我們自己的能力來完成”。[9](P13)事實上,他不僅用阿拉伯語表述了希臘邏輯,同時還聲稱了自己的原創性。因此,阿爾法拉比的作用不僅僅是傳遞文本,他在更大程度上基于自己的主動性在建立一個復雜而清晰的阿拉伯邏輯術語,并為邏輯的阿拉伯風格化做出了重要努力。這種術語復制并再生了亞里士多德以及晚期希臘評注家的術語,甚至超越了亞里士多德以及晚期希臘評注家本身,這本身就是阿爾法拉比對阿拉伯邏輯的巨大貢獻。
對于我們而言更為重要的意義在于,阿拉伯邏輯是具有不同傳統的思想開放且眼光遠大的哲學家對希臘邏輯的創造性吸收,他們認真地試圖使這種外來元素成為阿拉伯傳統的組成部分,這是一種有趣且絕非同一的歷史。我們對人類歷史了解得越多,就越認識到歷史上沒有自發的生成,只有從現存的“材料”中不斷塑造的新“形式”。阿拉伯邏輯是這一進程的一個有趣的例示,它構成了人類文明的連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