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 巖, 武雪彬
(1.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350;2.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北京 100026)
民族“大一統”(1)何星亮認為中國傳統的“大一統”理念包括天下一統、政治一統、思想一統和民族一統等四個方面內涵,而“華夷一統”或“華夷一體”,屬于民族范圍的大一統內涵(參見何星亮:《“大一統”理念與中國少數民族》,《云南社會科學》2011年第5期)。本文所使用的“大一統”概念,主要涉及民族范疇的“大一統”內涵。是雍正國家治理中的重要概念。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揭示了中國傳統社會民族關系的政治與文化根源,系統闡釋了國家統一條件下民族交往與融合的條件及其方式,具有重要理論意義,影響深遠,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與方法。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體現了中國思想文化的連續性與創新性的有機統一。其連續性表現為其直接繼承了民族“大一統”歷史文化傳統、清前期對民族“大一統”探索、統治初期維護民族“大一統”認識中的合理成分;其創新性體現為雍正以宏觀視野,分析中國歷史上長期存在的華夷紛爭現象,特別是深刻剖析清初以來華夷與“華夷一家”思想與實踐。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奠定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合法性基礎,其民族關系分析方法是分析多民族國家民族關系與結構的有效工具,對準確認識國家整體關系,特別是深刻把握國家民族結構的特征,確立國家治理的有效方略具有重要意義。
史學界關于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問題的研究,已經取得豐富成果。學者們或圍繞其主要內容展開,或關注其指導下的政治實踐,或集中闡述其思想來源,從政治、經濟、文化等多角度予以分析和研究。(2)對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主要內容的研究,比較有代表性的成果有:衣長春《清雍正的民族“大一統”觀——以<大義覺迷錄>為中心的考察》,《河北學刊》2012年第1期;喬治忠《清雍正朝對政治歷史觀的整飭》,《廊坊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張利鎖《雍正與思想輿論話語權的另類掌控》,《江漢論壇》2017年第7期;李治亭《清帝“大一統”論》,《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等。對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指導下的政治實踐研究,比較有代表性的成果有:衣長春《論雍正邊疆民族“大一統”觀及政治實踐》,《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馬亞輝《從清代西南邊疆的民族政策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鑄建》,《廣西民族研究》2019年第3期等。對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來源研究,成果較少,略有涉及的成果有:李治安《華夷秩序、大一統與文化多元》,《史學集刊》2014年第1期;卜憲群《談我國歷史上的“大一統”思想與國家治理》,《中國史研究》2018年第2期;曾紅《儒、道、佛理想人格的融合及其對國人的影響》,《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4期;崔明德、陳銘豪《雍正帝民族關系思想初探》,《青海民族研究》2018年第4期等。然而,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的理論來源是什么?基本價值取向是什么?對當時與后世產生了什么樣的重要影響?這些相關而重要的問題,都指向了一個關鍵點: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的基本內涵是什么?這也是本文首先要回答的一個問題。
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的基本內涵可以概括為“合中外為一家”。具體而言,主要包含以下五個方面:一是民族“大一統”是歷史發展的必然,“天下一家,萬物一體,自古迄今,萬世不易之常經”[1](p3);二是“合中外為一家”,摒棄華夷之辨,恪盡君臣之義,“中外臣民既共奉我朝以為君,則所以歸誠效順,盡臣民之道者,尤不得以華夷而有異心”[1](p4);三是區分華夷的主要依據是地域不同,“本其所生而言,猶今人之籍貫耳”[1](p21),且華夷之間地位隨著國家統治疆域的擴大而不斷變化,“自古中國一統之世,幅員不能廣遠,其中有不向化者,則斥之為夷狄。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荊楚、獫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為夷狄可乎”[1](p5)?四是以儒家思想中的“德”作為統治合法性的依據,進一步摒棄華夷之辨觀念,“蓋德足以君天下,則天錫佑之以為天下君”[1](p3);五是清代民族“大一統”是真正的“大一統”,“自古中外一家,幅員極廣,未有如我朝者也”[2](p2910)。
作為一種較為系統、完善的思想學說,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與“任何新的學說一樣,它必須首先從已有的思想材料出發”[3](第3卷,p391)。從思想的內在關聯性與時間維度來看,民族“大一統”的歷史文化傳統、清前期維護統一的認識與實踐、官僚士大夫的民族“大一統”觀念等因素,對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形成的影響更為直接。厘清這些因素的主要內容及其對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形成的重要影響,對深入理解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的價值意蘊和歷史意義非常重要。
“大一統”是中國歷史發展的主流,在追求和維護國家統一過程中,形成深厚的“大一統”思想文化意識。早在遠古時代,各部落之間相互征戰、融合,不斷走向統一,逐漸形成以五帝為首的氏族部落聯盟,初步形成原始的國家形態,也萌生“大一統”的整體觀念。夏商周時期,初步形成較為完備的“天下一體”觀念,“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王權思想也日益生成[4](p345)。
先秦時期社會歷史的發展,促成“大一統”思想的正式提出?!洞呵铩芬浴巴跽隆遍_其篇,《春秋公羊傳》解釋稱:“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盵5](p2)表達的是周文王統一正朔,強調“萬物始于一”,意即“大一統”。同時,強調“大一統”定天下于一,要由近及遠,由內及外,是一種內外、華夷間的秩序。“大一統”思想的提出,明確了國家和民族的發展方向,成為中國傳統社會人們追求的目標,而思想本身也隨著社會歷史的發展,不斷被賦予新的時代內涵。秦始皇統一六國,實現中央集權的“大一統”。漢武帝致力于抗擊匈奴,通使西域,開拓邊疆。適應這一趨勢,董仲舒發展、完善“大一統”學說,提出“《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6](p2523),即認為“大一統”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同時,他將陰陽五行學說與天命觀聯系起來,王者受天命而后“一統于天下”。隨著儒學成為官方統治思想,儒家學說也逐漸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大一統”成為人們普遍的社會追求。
“大一統”的核心,是如何處理民族關系問題,在中國歷史上主要體現為華夏族(漢族)與夷狄(少數民族)之間的關系。先秦時期,居住在中原地區的主體居民是華夏族,而散布在其周圍或雜居其間的則是諸多少數民族部落。長期以來,對華夏與諸夷的關系問題,主要有兩種觀點:一是主張華夷之變,即認為華夏與諸夷之間是可以相互轉化的,“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7](p2664)。諸夷若遵從中原地區的文明、禮樂制度,就可以視為與華夏一樣。反之,若華夏采用夷狄的風俗制度,則等同于夷狄。這種觀點在各民族相處和睦,國家走向統一的時期往往占據輿論主流,如春秋后期,唐代、元代等。二是主張華夷之辨,即認為華就是華,夷就是夷,華、夷之間有嚴格區別,不能相互轉化。這種觀點在民族紛爭、相互征伐時期易于為人們所接受,如春秋早期、魏晉南北朝、宋遼金時期等。從歷史發展長河來看,民族間交流融合是歷史發展的主流,華夷之變的觀點更符合多民族國家發展的趨勢,也符合各族民眾和平安定的根本利益[8](p48-50)。
雍正自幼學習儒家經典,接受了系統的理學教育,史稱:“幼耽書史,博覽弗倦,精究理學之原,旁徹性宗之旨。”[9](第7冊,p29)以儒家思想為主體的中國“大一統”歷史文化傳統,以及關于華夷關系問題的爭論,對雍正產生了深刻影響,為其將民族“大一統”確立為政治奮斗的目標,從地域差別角度看待華夷關系問題,堅持“懷德為上”的觀點[9](第7冊,p480),產生了重要影響。
清(后金)政權的建立、鞏固,是與滿洲民族共同體的發展、壯大密切相關的。早在努爾哈赤時期,就不斷將前來歸附、被征服的東海女真、索倫等部族編入牛錄,使之成為滿洲新成員?;侍珮O認為各民族應該和諧相處,“譬諸五味,止用酪則過酸,止用鹽則過咸,不堪食矣。唯調和得宜,斯為美耳”[10](第2冊,p554-555)。清軍入關后,順治帝公開宣稱:“朕承皇天眷命,統一寰區。滿漢人民,皆朕赤子。”[11](第3冊,p705-706)又以“今欲聯滿、漢為一體,使之同心合力,歡然無間,何道而可”為制策題目,考試天下貢士,表達追求和維護各民族統一、和睦相處的強烈愿望[11](第3冊,p347)。
康熙皇帝繼位后,將追求和維護民族統一作為自己的政治目標,一再強調“朕乃天下人民之主”(3)《清圣祖實錄》卷54,康熙十四年四月乙卯,《清實錄》,第4冊,第705頁。又如康熙二十五年正月,康熙帝諭厄魯特蒙古曰:“惟是朕為天下主,凡在函蓋,咸欲使之共樂太平”(《清圣祖實錄》卷124,康熙二十五年正月乙亥,《清實錄》,第5冊,第314頁);康熙三十年二月,賜噶爾丹敕曰:“朕為天下一統主,務使四海之內,人民咸獲其所,以享太平”(《清圣祖實錄》卷150,康熙三十年二月丁卯,《清實錄》,第5冊,第663-664頁);康熙三十五年五月,諭噶爾丹曰:“朕為天下大一統之主,不肯罔人而行”(《清圣祖實錄》卷173,康熙三十五年五月乙丑,《清實錄》,第5冊,第871頁)。在清代有關康熙皇帝文獻中,類似記載還有很多,在此不再贅述。,“天下一家”(4)如康熙二十二年十一月壬申,康熙帝諭喀尓喀諸蒙古曰:“朕視天下為一體,率土之人,靡不撫恤”(《清圣祖實錄》卷113,康熙二十二年十一月壬申,《清實錄》,第5冊,第162頁)。。他一方面施行仁政,撫養生息,以維護和鞏固多民族國家的統一,聲稱“有天下者,惟貴以德化民”[12](第5冊,p222),“天下當以仁感,不可徒以威服”[12](第5冊,p913);另一方面對破壞國家統一、擾亂民族關系的行為,予以堅決打擊,“治天下之道亦然,亂則聲討,治則撫綏,理之自然也”[12](第5冊,p930)。平定三藩、收復臺灣,深入大漠、親征噶爾丹,有力地維護和鞏固了多民族國家的統一。在對待漢族與其他少數民族關系上,康熙帝也進行了重要探索??滴跞?1691)多倫會盟后,針對秦朝修筑長城之事,康熙帝認為:“昔秦興土石之工,修筑長城。我朝施恩于喀爾喀,使之防備朔方,較長城更為堅固?!盵12](第5冊,p677)他還進一步說:“帝王治天下,自有本原,不專恃險阻。秦筑長城以來,漢、唐、宋亦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末,我太祖統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敢當。可見守國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志成城者是也。”[12](第5冊,p677-678)“不修長城”的恢弘氣度,不僅瓦解了歷史上形成的阻斷中原民族與北方邊疆游牧民族認識上的長城,而且打通了漢族與少數民族心理上的隔閡。
總體來看,清前期對民族“大一統”的探索,使清(后金)政權最高統治者將國家“大一統”與民族關系有機聯系起來,認識到德政符合各民族的根本利益,有利于維護和鞏固民族“大一統”。同時,也為“事事效法祖宗”尤其是圣祖的雍正(5)《清世宗實錄》卷44,雍正四年五月乙巳,《清實錄》,第7冊,第65頁。雍正在遺詔中也聲稱:“自古帝王統御天下,必以敬天法祖為首務,而敬天法祖,皆本于至誠。至誠之心,不容一息有間。是以宵旰焦勞,無日不兢兢業業也……惟仰體圣祖之心以為心,仰法圣祖之政以為政,勤求治理,撫育蒸黎,無一事不竭其周詳,無一時不深其祗敬”(《清世宗實錄》卷159,雍正十三年八月,《清實錄》,第8冊,第954-956頁)。另外,在《清世宗實錄》中關于雍正“以圣祖之心為心,以圣祖之政為政”的記載頗多,在此不再贅述。,著重從地域分布的角度,分析統一政權下的民族關系問題,以及從不同民族間根本利益一致出發,認識化解統治民族與被統治民族、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之間矛盾與沖突的路徑,產生了重要影響。
實踐是認識的源泉,而對認識的系統梳理、理性總結是一種思想形成的重要基礎與前提。對任何一位統治者來說,一種治國理念的形成,既與歷史文化傳統、社會背景息息相關,也與他在政治實踐中形成的認識存在密切聯系。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的形成,亦是如此。
雍正繼位之初,西北平定準噶爾叛亂勢力的軍事行動尚未完全結束,雍正元年(1723)又發生了羅卜藏丹津之亂。羅卜藏丹津脅迫和碩特蒙古各部會盟于察罕托羅海,強令各部取消清朝封號,“意欲獨有西招(西藏)、青海之地”[13](p192)。針對羅卜藏丹津的分裂活動,雍正態度是明確的,堅決維護多民族國家的統一。雍正元年十月,任命年羹堯為撫遠大將軍,領兵進剿。歷時近十個月,叛軍主力基本被消滅,羅卜藏丹津“衣番婦衣,騎白馬遁”[14](p140),青海重新歸于一統。雍正二年三月,雍正頒布《青海善后事宜十三條》,仿漠南蒙古設立札薩克,實行盟旗制,加強軍事力量,完善行政制度,開始對青海民族地區實行有效的統治。
西南土司地區“改土歸流”,也是雍正時期維護民族“大一統”的重要舉措。土司問題由來已久,至雍正初期,部分土司頭目與地方割據勢力相互勾結,盤踞一方,中央政令難以貫徹,部分地方官僚指稱:“今之土司,無異古之封建,但古制公侯不過百里,今之土司之大者延袤數百里,部落數萬余。搶劫村寨,欺壓平民,地方官莫之敢指?!盵15](第21冊,p816)西南土司的存在已經嚴重威脅到清朝中央政府的權威。雍正幾經思索,在云貴總督鄂爾泰的積極推動下,決意實行改土歸流,“自四年至九年,蠻悉改流,苗亦歸化”[14](p285),“自古未歸王化之地,均得沾被朝廷之聲教”[9](第8冊,p33)。西南地區的改土歸流,是雍正時期維護民族“大一統”的重要一環,有力地維護了多民族國家的統一。
總體來看,雍正初期維護民族“大一統”的實踐,使其認識更加明確,思想更加系統、完善,對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的形成,具有重要影響。
在雍正之前的思想家或政治家都未能系統、完整地闡釋民族“大一統”思想。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為這些思想家或政治家所處歷史環境、所面臨時代主題不同;另一方面也與他們所處的政治環境有關,因而他們無法,也似乎沒有必要對民族“大一統”思想作出系統、完整地闡述。但這些思想、認識與實踐,為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的形成提供了豐富的、有價值的思想材料。
思想的價值意蘊,主要指的是思想的基本價值取向與根本目的。作為最高統治者,雍正闡發民族“大一統”思想的價值意蘊,主要不在于架構關于民族問題研究的一般理論體系,而是為批判“華夷之辨”思想、探索維護和鞏固多民族國家統一的正確道路與方式,根本目的是為實現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
徹底批判“華夷之辨”思想,促進各民族交流與融合,破除各民族之間矛盾與隔閡的根源,維護和鞏固多民族國家統一、實現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是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的基本價值取向。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是歷史發展與時代需要的產物。它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在適應國家“大一統”局面日益形成與發展,各民族不斷交流與融合的發展趨勢,吸收以往民族“大一統”歷史文化傳統合理成分基礎上形成的。具體來說,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為批判歷史上的“華夷之辨”思想,消除各民族之間的矛盾與隔閡提供重要的思想理論依據。他指出,夷狄稱謂的產生是歷史上對未能向化、臣服的邊疆民族部落的蔑稱,“自古中國一統之世,幅員不能廣遠,其中有不向化者,則斥之為夷狄”,且這一概念的內涵是動態變化的,“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荊楚、獫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為夷狄可乎”[1](p5)?“華夷之辨”思想是民族紛爭、彼此征伐的特殊歷史時期的產物,“蓋從來華夷之說,乃在晉、宋六朝偏安之時,彼此地丑德齊莫能相尚。是以北人詆南為島夷,南人指北為索虜”[1](p4)。
既然“華夷之辨”思想是民族矛盾尖銳時期的產物,那么當天下統一、民族關系緩和之時,就不能再彼此貶斥,以生仇怨了,“于天下一統、華夷一家之時,而妄判中外,謬生忿戾,豈非逆天悖理,無父無君,蜂蟻不若之異類乎”[1](p5)!作為天下臣民之主,清廷自然應對各族民眾撫綏愛育,恵養百姓,而各族民眾既然同為清朝臣民,就應該歸誠效順,盡臣民之道,“咸知我朝覆庇卵翼之恩,各懷尊君親上之義”[9](第8冊,p423),而“不得以華夷而有異心”[1](p4)。
二是為維護和鞏固多民族國家統一,實現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奠定重要的思想文化基礎。思想是時代問題的回聲。對時代問題的理性思考,推動著思想更加成熟、系統。雍正在批判傳統“華夷之辨”基礎之上提出的以地域區別民族的觀點,雖然未必合理,但卻使以往傳統社會思想家從抽象文化角度劃分華夷,轉變為以統一國家內的不同地域來認識不同民族,從而培養各民族新的國家、民族整體意識,體現了歷史性、時代性與創新性的有機統一。
馬克思指出:“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造世界?!盵3](第1卷,p136)雍正對民族“大一統”問題的理論探索,不是為了構建關于民族關系問題的一般理論,而在于探索民族“大一統”意識構建的有效途徑,探尋多民族國家集體意識的形成,進而實現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格局。
1.探索民族“大一統”意識構建的有效途徑
雍正是務實的最高統治者,他知道僅僅提出民族“大一統”思想,不可能使多民族國家歷史進程發生實際轉變。各族民眾只有在新的民族觀念指導下,認識到自己所處的歷史地位,逐漸化解民族矛盾、華夷隔閡,為實現民族“大一統”不斷努力,新的民族共同體才能逐漸形成。
雍正認為民族“大一統”意識建構的途徑,主要包括間接和直接兩種方式:間接方式主要是指各族民眾接受各級官吏,尤其是最高統治者進行的各種宣教,在有意或無意中形成一種觀念,即都是朝廷的臣民。在中國傳統社會,受交通、自然條件所限,人們活動范圍很小,個體知識大部分都來自間接經驗,即主要通過接受學校、私塾、家庭教育,甚至是道聽途說,以獲得知識與經驗,像曾靜即自述“生長楚邊,山野窮僻,足跡未到通都大邑,生平未接見一名人達士”,及其翻閱八股時文和呂留良文評,才覺意念日開、識見日長[1](p163)。各族民眾在長期交流融合實踐中淬煉的新民族意識,是民族“大一統”意識形成的直接方式。實踐是認識的來源與動力。各族民眾“大一統”意識的形成,從根本上取決于彼此交流融合的實踐進程。各族民眾交流融合過程中,民族“大一統”意識越成長、越發展,多民族國家作為一個整體就越穩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一體性”也就越強。在接受民族“大一統”意識宣教和各民族交流融合實踐中,中華民族從自然的、無意識的存在體轉變為具有主動性、有意識的民族有機體,進而成為具有強烈整體感的新的民族共同體。
2.探尋多民族國家集體意識形成的道路與方式
作為政治家,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是與現實需要密切聯系在一起的,根本目的在于探尋多民族國家集體意識形成的現實途徑,主要包含以下幾方面內容:(1)高度重視國家“大一統”對民族“大一統”的前提與基礎作用。雍正認為如果沒有國家“大一統”,民族之間就會充滿矛盾,以致彼此詆毀,相互排斥,“北人詆南為島夷,南人指北為索虜”[1](p4)。各民族只有在統一政權之下,“交相儆勉,共遵蕩平正直之王道”[9](第7冊,p388),才能形成新的民族“大一統”意識。(2)認為民族間相互交流、學習,是形成民族“大一統”的主要方式,但并不完全否定戰爭在民族交往中的特殊作用。雍正認為“柔遠之道,分疆與睦鄰論,則睦鄰為美。畏威與懷德較,則懷德為上”[9](第7冊,p480)。(3)強調德政是維護和鞏固民族“大一統”的重要保障。雍正對中國傳統文化中“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觀念深有體悟,認為“生民之道,惟有德者可為天下君”,“德足以君天下,則天錫佑之以為天下君”[1](p3)。(4)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設想。對任何一個成熟的政治家而言,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遠大社會理想,不僅可以更好地堅持嚴密的理性原則,而且明確了前進的既定方向。在雍正看來,清朝實現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大一統”,“海隅日出之鄉,普天率土之眾,莫不知大一統之在我朝”[1](p4)。
從民族“大一統”思想發展歷程來看,雍正以民族“大一統”歷史文化傳統、清前期追求和維護民族統一的實踐與認識為基礎,在一批官僚士大夫民族“大一統”觀念的影響、推動下,對華夷的起源、矛盾、歷史影響、發展進程,特別是華夷關系演變的歷史進程,以及民族“大一統”形成的合理性、必要性等一系列重大理論與實踐問題的闡釋,為多民族國家統一、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最終形成,提供了重要的思想理論與方法。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的重大歷史意義,主要表現在理論與實踐兩個方面。
雍正在繼承前人民族“大一統”思想學說合理成分,維護和鞏固民族“大一統”實踐基礎上,以“華夷之變”思想和國家統一為基礎,對中國歷史上長期存在的華夷關系問題,特別是對統一國家內的民族關系問題,進行了深刻剖析,實現了民族關系學說理論與方法的重大突破。具體來說,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在民族“大一統”理論方面的創新,主要表現在以下幾點:
第一,第一次較為系統地分析了華夷與華夷矛盾問題,明確提出華夷、華夷矛盾的產生與演進與社會歷史的發展及政治分裂相聯系的觀點。雍正從歷史發展的角度分析華夷問題,認為對華夷、華夷矛盾起源與發展變化等重要問題的理解,必須深入到社會歷史背景中去尋找。他將華夷與華夷矛盾視為一種社會歷史現象,既不是從來就有,也不會永遠存在。
第二,第一次較為系統地從地域差異的角度分析了華夷問題,為統一政權之下處理民族關系問題開拓了新思路。雍正認為區分華夷的標準,在于地域差異、籍貫不同,“嗜好方言,亦遂各異”[9](第8冊,p48)。按照這一邏輯,在統一政權內各個民族的區別,僅在于所屬地域不同,不能有“此疆彼界之分”[1](p5),更不能“妄判中外,謬生忿戾”[1](p4)。
第三,強調清朝“大一統”是真正的“大一統”,是各民族的“大一統”。雍正認為清朝實現了歷史上真正的“大一統”,“中國之一統,始于秦,塞外之一統,始于元,而極盛于我朝,自古中外一家,幅員極廣,未有如我朝者也”[9](第8冊,p99),“揆之天道,驗之人理,海隅日出之鄉,普天率土之眾,莫不知大一統之在我朝”[1](p4)。
在中國傳統社會,政治幾乎決定著社會各個方面,以最高統治者的思想為指導的政治實踐,其影響更是深刻而久遠的。雍正與一般思想家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可以將自己的思想、觀念直接付諸實踐,從而影響社會歷史發展的進程,推動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
雍正在位13年,不及乃父康熙皇帝、其子乾隆皇帝統治的三分之一。然而,他在維護和鞏固多民族國家統一,推動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形成方面,卻思想明確,意志堅定,著眼長遠,氣勢恢宏,措施有力,其政策措施有不少地方是值得深入思考和研究的,其中尤其需要注意的,有以下幾點:
1.堅持因地制宜
雍正認為“中國之人,籍貫不同,嗜好方言,亦遂各異……要亦從俗從宜,各安其習”[9](第8冊,p48),“天下之人,有不必強同者,五方風氣不齊,習尚因之有異……非惟不必強同,實可以相濟為理者也。至若言語嗜好,服食起居,從俗從宜,各得其適”[9](第7冊,p1101)。因此,雍正針對不同地區、不同民族的不同風俗習慣、不同歷史傳統和不同宗教信仰,采取不同政策措施,以維護和鞏固多民族國家統一。例如,對漠南蒙古和喀爾喀蒙古,雍正延續清初以來的招徠安撫政策,通過懷柔籠絡的策略,使其歸順,實行盟旗制,眾建以分其勢。而對長期堅持分裂立場,對內地攻掠騷擾的準噶爾,則堅持進行軍事打擊,以期“兵民和洽,內外輯寧”[9](第8冊,p389-391)。對堅持各自為政的西南土司,雍正剿撫并用,“改歸之法,計擒為上策,兵剿為下策;令自投獻為上策,勒令投獻為下策”,使土司頭目漸次安靜,西南地區的統一局面得到鞏固。
雍正堅持從實際出發,不拘成例,使清朝的邊疆民族政策具有鮮明的針對性,既不空泛,也不僵化,在實踐中取得良好效果,尤其是在處理蒙古、西藏與藏傳佛教問題上,表現出獨到的見解和做法。蒙古、西藏民眾篤信喇嘛教,對喇嘛活佛言聽計從,清廷要想控制蒙古、西藏地方勢力,就必須籠絡佛教上層。雍正早在藩邸時,即熟讀佛教經典,“于性宗之學,實深領悟”[16](第1輯,p4),佛教高僧章嘉呼圖克圖喇嘛、迦陵性音、弘素等“僧衲往來,講論性宗之學”[16](第1輯,p3)。繼位后,更是公開宣稱:“ 振興黃教,寧謐蒼生?!盵9](第8冊,p561)又稱:“因其教不易其俗,使人易知易從,此朕纘承先志,維護黃教之意也?!盵17](p315)清代利用喇嘛教籠絡蒙古、西藏等民族勢力的政策,取得了良好效果,后人評價稱:“有清一代,以宗教之信仰,施以羈縻政策,輔以兵力御侮,(將蒙古、西北、西藏等地區)收入版圖。”[18](p1)雍正朝無疑是其中一個重要的歷史時期。
2.堅持推行德政,凝聚人心
清朝(后金)政權建立后,最高統治者高度重視德政在維護和鞏固國家統一中的重要作用。早在入關之前,皇太極就聲稱:“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必有德者,乃克副天子之稱?!盵10](第2冊,p278)清軍入關后,隨著政權日益儒學化,最高統治者逐漸接受了理學基本教義,更加重視德政,以凝聚人心。順治帝聲稱“帝王化民以德,齊民以禮”[11](第3冊,p597),“服人者以德”[11](第3冊,p176)。康熙帝主張“有天下者,惟貴以德化民,使之無訟”[12](第5冊,p222),“與其繩以刑罰,使人怵惕文網,茍幸無罪,不如感以德意,俾民蒸蒸向善,不忍為非”[12](第5冊,p342)。
雍正不僅繼承了其父祖的觀點,反復聲稱“夫天地以仁愛為心,以覆載無私為量,是以德在內近者,則大統集于內近,德在外遠者,則大統集于外遠”[1](p5),“蓋生民之道,惟有德者可為天下君。此天下一家,萬物一體,自古迄今,萬世不易之常經”[9](第8冊,p147),而且進一步認為無論何地之人,不管是華、是夷,“蓋德足以君天下,則天錫佑之以為天下君。未聞不以德為感孚,而第擇其為何地之人而輔之之理”[1](p3)。在具體政治實踐中,他注意采取一系列有效措施以籠絡人心,加強各民族的向心力。時人稱贊曰:
數年以來,休征并著,嘉瑞屢見,太和翔洽,民康物阜,四海同登樂利之城,萬姓共享昇平之福者,誠以我皇上道德既早與二帝三王合轍,而治效自當與虞、夏、商、周并隆無疑也。[1](p163)
其言雖不無過譽之處,但也大致反映了雍正朝推行德政、惠養元元的史實。正是雍正時期一系列德政的實施,增強了邊疆各族民眾的向心力,為乾隆朝最終解決新疆問題,實現“大一統”奠定重要基礎。
3.堅持推動邊疆與內地經濟、文化一體化
民族“大一統”,必須以經濟和文化作為支撐,方能維持長久。清朝統治者對此有比較清醒的認識,有意識地采取一些措施,推動邊疆和中原經濟、文化的一體化趨勢。康熙中期以后,清廷逐漸默許、鼓勵內地百姓向邊疆地區遷徙,同時,邊疆各民族之間的遷徙、流動也持續展開。這不僅有利于緩解內地人多地少的矛盾,而且也使內地先進的生產技術、社會形態和生活方式向邊疆傳播、擴散,促進了邊疆地區經濟社會的發展,有利于內地與邊疆、漢族與各少數民族在經濟、文化上的交匯融合,實現一體化,從而有利于邊防的鞏固和多民族國家的統一。
西南地區,經過雍正朝改土歸流,社會生產、生活狀況發生巨大變化,云南昭通府,“凡避賊逃亡及被脅從者概令招撫,悉予安插。于是良儒遺黎,殘喘余生,歸而完聚者得數萬戶。公復給以田土,助以耕牛,資以谷種,俾得各安其業……童叟忻忻,廛市攘攘,煙火萬家,吠鳴千里,殷庶之象,宛然內地矣”[19](p522)。至于距離京師較近的熱河地區,“五方貿易之人畢集,而傭工力作者,多系山東、山西之民”[1](p151)。農業經濟也大舉進入,“耕桑日以辟,戶口日以滋”[20](p181)。
漢民的遷入,農業生產的引進,推動著邊疆地區生產、生活方式的變遷。各族民眾在共同的生產生活中,風俗習慣逐漸趨同,像熱河地區,“方今改設郡縣,建立學校,人材由是蔚興”[20](p382)。當然,民族融合是雙向的,是不同民族間的相互影響和作用。清朝的歷史情形也是如此。在漢族移民改變東北、西北、西南等邊疆地區經濟、文化面貌的同時,他們本身也在不同程度上被打上了當地固有文明的烙印,像東北“滿漢舊俗不同,久經同化,多已相類?,F有習俗,或導源于滿,或移植于漢”[21](p30)。正是不同地區、不同民族在文化上的相互作用,交融匯合,推動著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使中華民族具有了博大精深的文化內涵。
雍正繼承中國歷史上民族“大一統”的文化傳統,堅持清前期對民族“大一統”探索中的合理成分,汲取統治初期維護民族“大一統”認識中的有效營養,形成頗具時代特色和個人特征的民族“大一統”思想。在這一思想指導下,雍正堅持從實際出發,因地制宜,針對不同地區、不同民族特點,采取適宜的民族政策;堅持施以仁政,以德服人,凝聚人心;推動內地與邊疆、漢族與少數民族之間經濟、文化一體化,使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具有堅實的經濟文化基礎。正是因為民族“大一統”思想明確,雍正維護國家統一、防止民族分裂的行動更加堅定,對一切分裂國家、損害民族利益的行為堅決以武力平定。歷史發展證明,清代多民族國家的統一和發展,是空前的,至清末最終形成了具有明顯近代意義的“中華民族”意識(6)“中華民族”一詞最早由梁啟超于1902年提出,并得到各族民眾的普遍認同,如1913年初,內蒙古西部22部34旗王公在歸綏召開會議,反對外蒙“獨立”,通電申明:“數百年來,漢蒙久成一家”,“我蒙同系中華民族,自宜一體出力,維持民國”。(費孝通 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9年,第111-112頁)又如九世班禪為反對英國分裂西藏的企圖,一再強調:“原西藏之與中國,自漢唐以來,關系日深……西藏欲舍中國而謀獨立,實不可能;反之,中國失去西藏,亦猶車之失輔,故中藏關系,合則兩益,分則俱傷”。(盧勛 等:《中華民族凝聚力的形成與發展》,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655-656頁)。隨之而來的,“中國人”作為一個民族共同體概念,也逐漸為國際所認可。論其貢獻,雍正民族“大一統”思想的認識與實踐,歷史影響是深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