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軍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中華成語既是中華文化的重要載體,也是中華文化的表現形態,運河文化則是中華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二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因此,考察中華成語,不能無視運河文化;挖掘運河文化,不能舍棄中華成語。成語的本體研究自清代乾嘉以來即受到學界的持續關注。20世紀90年代以后,有關成語文化的研究異軍突起并且碩果累累。相比之下,運河文化的研究起步較晚,從相關概念的提出到研究氛圍的形成,都是近20年出現的現象,目前正處于方興未艾的狀態。尋求成語文化與運河文化之間的交匯點和結合面,在弘揚運河文化的同時開辟中華成語研究的新天地,既是學術研究的當務之急,也是中華成語研究會義不容辭的職責和使命。
作為中華文化的一脈兩支,成語文化和運河文化具有諸多共性,具體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內涵相通。語言是文化的表征。中華民族數千年來在認識自然、改造世界的過程中所創造的燦爛輝煌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無不在漢語中尤其是漢語的詞匯系統中得到廣泛而深刻的反映。成語是漢語詞匯中經過長期沿用、錘煉而形成的一種固定短語,形式簡潔,內容精辟,意蘊深厚,全面展示了漢民族獨特的心理結構、思維方式、審美觀念和價值體系,是漢民族文化生動可感的具體寫照,早已成為一種獨特的文化形態。成語文化萃取了漢文化的精華,聚集了漢文化的特征,堪稱我國傳統文化百花園中的一朵奇葩,被譽為中華文化的縮微景觀。
運河文化作為一種獨具一格的區域文化,是依托中國獨特的地理背景、根植于特定的經濟和社會土壤孕育出的一種文化現象,綜合反映了千百年來運河流域人民特有的心理意識、宗教信仰、民風習俗和生活傳統。盡管運河文化包含物質、制度和精神等3種形態,但精神形態無疑是運河文化中最深層、最本質的部分,不僅涵蓋各種無形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還應包括自古形成的歷史脈絡和文化氛圍。
無論是成語文化,還是運河文化,本質上都屬于非物質文化,各自代表了我國傳統文化苑林的一種精粹樣態。成語文化必然關聯運河文化,運河文化不能缺失成語文化,二者呈現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
第二,歷史相近。中國自古就是一個注重經典教育的國度,很早就出現了《詩經》《尚書》這樣的傳世典籍。春秋戰國之際,隨著諸子散文和歷史散文的不斷推演和生發,代表不同思想流派和學說體系的百家經典依次生成。經典中的妙言警句受到后人推崇和傳誦,成為各種寫作實踐中語典的重要來源。這些語典經過歷代文人的反復征引和闡發,相當一部分逐漸在中古凝固為成語。漢語成語大致萌生于先秦,奠基于漢魏六朝,之后一直繁衍生息,直至蔚為大觀,至少擁有兩千年以上的發展史。
運河文化與運河的開鑿和利用相伴而生。現存的大運河肇始于春秋時期吳王夫差開鑿的邗溝,起初僅能起到疏通江南和江淮的作用。自隋煬帝下令開挖通濟渠和永濟渠后,運河逐步形成了以洛陽為中心,溝通中原和東部地區的水運大動脈。元代以后,國家的政治與文化中心逐漸由洛陽轉到北京,運河主水道也隨之整體東移,其間屢經大規模的疏浚改造,最終形成了貫通南北的京杭大運河。運河在承擔物流功能的同時,也在無形中成為沿途語言文化的通道。肇始于春秋戰國、拓展于隋唐宋、繁盛于元明清的運河文化同樣源遠流長,其主流期的跨度在1 500年以上。
第三,特點相似。成語是文化的積淀和結晶。成語文化至少具有三大特點。一是全息性。漢語成語無所不包,堪稱中國古代的百科全書。通過成語,我們幾乎可以了解中華民族文化的方方面面:天文歷法、歷史地理、文學藝術、宗教禮俗、道德倫理、思想觀念、飲食服飾、建筑器用、軍事樂律等。二是精神性。漢語成語盡管包羅萬象,但重在體現中華文化的精神風貌,較完整地體現了漢民族的思維方式以及由此而衍生的世界觀、價值觀和審美觀。盧鐵澎指出,漢民族的基本思維方式——類比思維和辯證思維在成語中均有充分的反映,如基于神話、寓言和歷史故事的成語凸顯的是類比思維,而源自儒教、道教和佛教的成語往往凸顯的是辯證思維[1]。三是系統性。成語文化盡管看起來斑駁陸離、雜亂無章,其實具有內在的系統性,完全可以據此梳理出清晰的文化脈絡和思想體系。例如,人們借助婚戀成語可以大致窺測中國古代的婚戀觀和家庭觀。
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和歷史現象,運河文化是大運河自開鑿以來長期醞釀、生成、沿襲的文化模態,是運河流域生態、物態、業態與精神狀態的積淀物。李泉指出:“開放性與凝聚性的統一,流動性與穩定性的統一,多樣性與一體性的統一,是中國運河文化的突出特點。”[2]歸結起來,運河文化具有以下3個鮮明的特點:一是多元性。運河文化跨越中原、江淮、吳越等多個區域文化,不僅建構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文化,而且也是這種多元一體文化的重要推手。二是一統性。運河文化看似龐雜分散,其實有著超強的凝合力,不僅促進了中原、燕趙和江南等文化板塊的交融,更把漢唐的長安和洛陽,兩宋的汴梁和杭州,以及元明清的北京等文化地標串聯成一體,不斷縮小區域文化差異,持續增進區域文化共性,進而打造大一統的文化板塊。三是傳承性。運河水道綿延不絕,運河文化生生不息。運河既是經濟通道,更是文化走廊。在經濟繁榮、物質富庶的基礎上,運河流域的人們著力拓展精神世界,一系列帶有自創性質的文化活動開始出現,在空間維度和時間維度上不斷擴張,進而演變成特色鮮明、歷史悠久的運河文化,最終使運河區域成為人才薈萃之地、文風昌盛之區。
綜上,成語文化和運河文化本質上屬于一種共生文化。這種共生文化所帶來的直接效應之一就是彼此互鑒與融通。值得一提的是,運河流經的區域既是中國本土文學的主創區,也是漢語成語的主產區,二者呈現高度的疊合關系。號稱煙花之地的揚州和七朝古都開封,不僅文學活動源遠流長,成語產量也很高。例如,“龍蛇飛動”“南柯一夢”“騎虎難下”“千金買鄰”“似曾相識”“鑄山煮海”等成語即出自揚州,而“圍魏救趙”“驚弓之鳥”“開卷有益”“南轅北轍”“杞人憂天”“三人成虎”等成語則產自開封。“大運河鄉土文學體系”的開創者劉紹棠的文學作品中不僅大量引用成語,而且也自創了不少“準成語”,如“插柳之恩”“自言自肥”“瓜棚柳巷”等。
成語文化和運河文化的疊加與融合,必然產生運河文化成語這一特定的概念。這是一個新出概念,學界迄今尚未對其作出明確的闡釋和清晰的界定。我們認為:運河文化成語大致是指漢語中反映運河區域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和生態文明的成語。它們幾乎覆蓋了運河區域歷史與現實、自然與社會的方方面面。依據它們與運河文明的相關性和匹配度,這些成語大致分為以下4個類別:
一是直接反映運河文化的通用性成語。此類成語往往因運河而生,與運河文化直接關聯。例如,“千里通波”起初專指綿延千里的大運河,后泛指漫長的可供通行的河道或航道。“水殿龍舟”起初專指隋煬帝乘坐的如宮殿一樣高大奢華的龍船,后泛指腐朽奢靡的帝王生活。這兩條成語均出自唐代詩人皮日休的《汴河懷古》其二:“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與“千里通波”相關的另一條成語“千里長河”則源自唐代另一詩人胡曾的《汴水》:“千里長河一旦開,亡隋波浪九天來。錦帆未落干戈起,惆悵龍舟更不回。”令人略感遺憾的是,搜檢現行的各類成語辭書,此類成語似乎寥寥無幾。
二是反映運河區域山川風貌、風土人情、歷史故事、人物傳說的通用性成語。此類成語盡管不直接涉及運河,卻與運河流域的特定文化現象密不可分。例如,“吳牛喘月”“莼羹鱸膾”“曲徑通幽”“粉墨登場”等反映的是吳越文化,“廣陵散絕”“腰纏萬貫”“煙花三月”“鶴背揚州”等反映的是江淮文化,“鏢不喊滄”“分道揚鑣”“賣劍買牛”“弄兵潢池”等反映的是燕趙文化。此類成語面廣量大,占據了運河文化成語的主體部分。
三是產生于運河區域的其他通用性成語。此類成語的內容盡管不涉及特定的運河文化現象,但運河區域卻是其始發地,創作者既可以是本土文士,也可以是外來才俊。例如,產自蘇州的“司空見慣”(唐劉禹錫《贈李司空妓》),產自鎮江的“一片冰心”(唐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產自揚州的“似曾相識”(宋晏殊《揚州懷古》)、產自開封的“開卷有益”(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等。
四是流傳于運河局部地區的地方性成語。此類成語具有較濃重的方言色彩,大部分只在運河沿線的特定區域內通用,民眾知曉度不高。如流行于吳方言地區的“昏頭搭腦”“尷里尷尬”“瞎七搭八”“搞七捻三”等,流行于江淮地區的“揀精揀肥”“四時八節”“冷鍋冷灶”“偷吃扒拿”等,流行于齊魯地區的“拾漏毛兒”“甜么索的”“疵毛撅腚”“沒滋啦味”等。
以上4類成語中,第一、二類處于運河文化成語的內層,第三、四類處于運河文化成語的外層。這些成語的層次不同,數量和影響也不可同日而語。一般說來,第二、三類成語數量較多,流通率較高,影響面也較大。
由于學界關注度不夠,研究力不強,波及面不廣,目前這些成語中的大多數亟待深入挖掘和細致梳理。今后的研究走向應該先由點入手,再由點連線,最終由線成面。令人欣慰的是,河南的洛陽和開封、江蘇的揚州和蘇州等地已積蓄了較強的研究力量和較豐富的研究成果,相關的經驗可以復制、值得仿效。這實際上意味著未來的成語文化研究和運河文化研究應該擯棄死守一地、各自為戰的封閉模式,走開放合作之路。
毋庸置疑,大運河文化在世界享有崇高的地位,在中國擁有非凡的價值。北京物資學院大運河研究院副院長孫杰指出:“大運河是世界上開鑿最早、延續最久、規模最大、線路最長的運河,是中國也是世界優秀文化遺產,是根脈深廣、綿延不絕的中華文明的結晶和象征;大運河本身是享譽世界的中華金名片,是樹立中華民族文化自信的堅強基石。”[3]山東聊城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李泉教授也認為:“中國運河文化是運河區域人們在長期社會實踐中創造的物質和精神財富的總和,是中華民族文化大系中的南北地域跨度大、時間積累長、內容豐富多彩的區域文化。”[4]
文化的生命在于賡續和傳承,而賡續和傳承離不開保護和開發。盡管很早就有人將運河與長城相提并論,但國內有關運河文化的傳承與保護工作卻相對滯后。21世紀以后,運河文化及其研究始迎來春天,引起了政府和社會的關注。2006年3月,58位全國政協委員聯名向全國政協提交了《應高度重視京杭大運河的保護和啟動申遺工作》的提案,呼吁啟動對京杭大運河的搶救性保護工作,主張適時啟動世界文化遺產的申報工作。2014年,中國大運河成功申遺,運河的歷史文化價值日益彰顯,受到社會的關注,但如何做到合理開發與科學保護的平衡與統一,依舊是一個有待解決的難題。2017年2月,習近平總書記在考察北京大運河森林公園時強調:要古為今用,深入挖掘以大運河為核心的歷史文化資源。同年6月,他又專門對建設大運河文化帶作出重要指示:“大運河是祖先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是流動的文化,要統籌保護好、傳承好、利用好。”[5]
2019年2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和國務院辦公廳聯合印發了《大運河文化保護傳承利用規劃綱要》,強調運河文化的保護與開發要遵循科學規劃、突出保護、古為今用、強化傳承,優化布局、合理利用等基本原則,著力將大運河打造成璀璨文化帶、綠色生態帶和繽紛旅游帶。
2021年7月,大運河文化保護傳承利用工作省部際聯席會議審議通過了《大運河文化保護傳承利用“十四五”實施方案》。方案指出,到2023年,大運河有條件的河段要實現旅游通航,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保護任務要基本完成。
面對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運河文化成語的研究者應該順時而動,奮發作為。目前,至少有4項任務可以列入未來運河文化成語的研究清單。
一是編纂運河成語主題詞典。首先要在界定運河文化成語內涵的基礎上,仔細梳理與運河文化相關的成語,先摸清家底,再考源溯流,之后匯編成冊。該詞典不妨突破一般成語詞典的編排模式,可以按照主題設定若干板塊,力求條目明朗、體例嚴整、編排合理,以顯示運河成語的文化特質和內在關聯[6]。
二是繪制運河成語分布地圖。以京杭運河沿線的18座城市(杭州、嘉興、蘇州、無錫、常州、鎮江、揚州、淮安、宿遷、邳州、臺兒莊、濟寧、聊城、臨清、德州、滄州、天津、北京)以及河南的洛陽、開封、商丘等地為基點,開展運河文化成語的普查與甄別工作,并選定其中的若干條目作為各地的標記性或代表性成語,進而繪制一幅清晰的運河成語分布圖。
三是開發運河成語文旅產品。有兩項工作可以先行啟動:一是在各地的風景名勝區舉行地標成語的掛牌儀式,并著力闡釋地標成語中所蘊含的人文精神,以實現傳統理念與現代文明的銜接;二是策劃運河文化成語旅游線路,可面向學生組織“帶著成語游某地”的冬令營和夏令營活動。旅游線路一開始可以立足本區域,運行成熟后則可跨區延伸,直至形成各具特色的套餐模式。
四是籌建運河成語展陳場館。各地應該因地制宜,創建以運河成語為主題的博物館或博覽館。運河成語資源足夠豐富的地區(如河南的洛陽和開封、河北滄州、江蘇的蘇州和揚州)可以單獨設館;運河成語資源相對欠缺的地區(如天津市、河北故城和山東聊城)可以在當地創設的運河文化博物館或運河文化中心開辟運河成語專欄或專室,集中展示當地運河文化成語的發展狀況。
總之,運河文化成語是一種客觀的現實存在,承載著數千年來的文脈,相關研究不僅勢在必行,而且意義重大。作為一片有待墾殖的處女地,該領域未來具有較大的可拓展空間。如何挖掘與弘揚、傳承與開發成語中的運河文化值得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