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嘮叨

崔廣勛

爺爺英年早逝，父親是從小與終身守寡的奶奶相依為命。他高小文化，苦難歲月，養成了其正直、堅韌、勤勞、樸實的品格。

父親是全村公認的本分人，四里八村也頗有威望。在“工分工分、社員命根”的年代，父親當了20多年記工分、算分配的生產隊會計，竟沒得罪一個人——這主要是因為他做人厚道，辦事公道。身為會計，公家的便宜半點不沾，我家是最大的“缺糧戶”。正緣于此，如今已年逾七旬的他仍在村干部和群眾之間穿針引線、跑跑顛顛。有時，他說的話、辦的事，比村干部還讓人信服和放心。

我老爺爺弟兄四個，自然家族較大。前些年，我那些本家叔叔結婚后分家，都是他去當公道人。平時家族內叔侄不和、兄弟不睦、姑嫂矛盾、子女不孝，都要找他調停、撮合。本家族的紅白喜事，管錢管物的差事，非他莫屬。

我們弟兄姊妹都在外工作，父親對我們的個人進步如何從不過問，工資獎金多少從不關心。他向來自卑，他的哲學觀點是：世界那么大，能人有的是，“盤里就三根豆芽菜，還有咱夾的？”本本分分、平平穩穩地“掙上吃的”就行了，他從未期望過我們飛黃騰達、大富大貴。

正因如此，隨著我們超出他預期的成長進步，父親非但沒有沾沾自喜，相反，卻憂心忡忡起來。雖然我們稱不上什么官，但多少都負點責、主點事。他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安，每當看到電視上時不時曝出和道聽途說的各類違規違紀案例，夜里睡覺就不大安穩。

對我父親更是放心不下。一來是我先后在黨政部門和金融單位工作，整天與人、財、物打交道，擔心我常在河邊走，萬一濕了鞋;二來是我在家排行老大，坎坎坷坷、起起伏伏，好不容易吃上“公家飯”，怕我稍不留神犯錯誤，丟人現眼，把頭給帶壞了不說，再把自己的飯碗砸了。

我每次回老家，父親都要對我嘮叨一番，并用從 “小道消息”聽來的周邊誰誰貪污被抓、誰誰受賄被判、誰誰不務正業被開之類的案例來“嚇唬”我，進行一番“警示教育”。每到這時，母親就不耐煩地說：“重言不倒語地說多少遍了，別嘮叨了，沒完沒了的，孩子的耳朵都磨出繭來了。”但習慣成自然，哪次回去若聽不到父親的這番嘮嘮叨叨的“敲打”，倒覺得缺少了點什么。

尤其是每年回家過年，當我們兄弟姊妹齊聚一堂歡歡喜喜、熱熱乎乎吃年夜飯時，父親看著幸福團聚、其樂融融的情景，不是自我陶醉，而是珍惜當下，居安思危。在三杯酒下肚之后，都要趁著酒勁潑潑冷水，慢條斯理地給我們上一堂“政治課”：什么“碗外的飯不能吃，公家的便宜不要賺”，什么“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什么“有好事讓給別人”，什么“糟蹋人的事不要干”，什么“不要與人玩心眼，耍滑偷懶的事不去做”等。

父親還結合從電視上了解到的新形勢，講一大通中央廉政規定、“老虎”“蒼蠅”一起打、勤儉節約之風、禁止公車私用、公共場合禁煙之類的專業詞匯和術語，并且一再叮囑和告誡我：公家的錢，也不能亂花，花不巧就會“進去”;公家不該吃的飯，也不能亂吃，否則吃進去早晚得“吐出來”。最后，還意味深長地要用一句“天下沒有賣后悔藥的”做概括、總結和警示。盡管嘮嘮叨叨，但他從小對我們嚴格要求養成的敬畏，我們只有低頭洗耳恭聽的份兒，沒有一個作聲的。

靜下心，細細品，父親的嘮叨雖都是些方言土語，但忠言逆耳，簡單、樸素的話語里蘊藏著深奧的人生哲理，寓含著為人處世的道德情愫：“碗外的飯不能吃，公家的便宜不要賺”，表達了做人不能貪占，不能損人利己、損公肥私;“有好事讓給別人”，表達了做人要有奉獻精神;“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表達了要低調做人，人與人之間應相互理解和加倍敬重;“糟蹋人的事不要干”，表達了做人要善良，有關愛他人的優良品質，更不能損害他人;“不要與人玩心眼，耍滑偷懶的事不去做”，表達了待人要真誠，做事要踏實肯干，全力以赴。其他種種告誡，則闡述了規矩不能觸碰的道理，應該時時處處遵紀守法、廉潔自律，避免因果報應、悔不當初。

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我想，國家主席每年新年都要發表“新年賀詞”，作為一個小家的“主席”，父親每年的這番話，可稱得上是“新年‘囑辭’”！

每當聽完父親這番叮囑，已有些醉眼蒙眬的我們在心底都默默自語：父親，您的擔心有些多余，我們骨子里流淌的是您的血脈，有您的優良品質做遺傳基因，有您幾十年的言傳身教和教誨熏陶，有我們多年的耳濡目染，我們能夠站得正、走得直！

二三十年過去了，我們在父親重復不斷的嘮叨聲中成長、進步，潛移默化中形成一種良好家風，鐫刻在我們的內心深處，漸漸筑起了思想防線，時時保持頭腦不糊涂、心氣不浮躁，知道自己“姓什么”“吃幾碗干飯”，清楚自己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初心不改;做到了本色依舊，人生航標不偏離，行為底線不逾越，做人淳樸善良，工作勤懇努力，做事奉公守法。

年華似水，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流逝。歲月無痕，今又新年。闔家團聚之時，父親依然如故，語重心長地嘮叨了一番。不過當下疫情陰霾籠罩，他在原來基礎上，又增加了新的內容：抗擊疫情，不當“狗熊”;急事難事搶著干，危急時刻站前邊……

這種嘮叨，警鐘長鳴、防微杜漸，潛移默化、春風化雨，是父輩對子女最親近、最真摯、最深情、最厚重的疼與愛，勝過置房購車、給金送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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