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順清
改革開放以來,“浦東奇跡”、“深圳速度”下的東部地區已經享受率先發展的紅利,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就,而廣大中西部地區仍處于產業轉型升級的深水期。東部地區應發揮外溢效應以促進中部崛起和西部開發。黨的十九大報告將“實施區域協調發展戰略”作為“貫徹新發展理念,建設現代化經濟體系”的重大舉措之一[1],標志著我國在堅持“全國一盤棋”方面的巨大努力。然而,沿海與內陸地區仍然存在較大差距。這表現在:一方面,內陸省份經濟增速曾一度突破20%,但2015年后開始顯露疲態,經濟增速基本與沿海地區持平,根據2019年統計數據[2],東部地區GDP 占全國總額的54.41%,中部地區占24.77%,西部地區則占20.82%,說明東部地區與中、西部地區的絕對差距仍然不斷擴大;另一方面,東部地區產業發展階段優于中、西部地區。根據“配第-克拉克”定理,產業結構的升級規律表現為勞動人口由農業向制造業,進而由制造業向商業及服務業的轉移,從而導致第一產業比重相對下降,第二產業比重先上升后下降,第三產業比重不斷上升的趨勢,因此第三產業占比常常被作為衡量地域產業發展程度的指數。如圖1所示,東部地區產業發展階段顯著高于中、西部地區,且這一優勢在過去20余年間總體呈擴大趨勢,從1995年的3%擴大到2018年6%。

圖1 東、中、西部省份第三產業占比(1995-2018)
地域差異的持續及擴大將帶來長期的負面影響。得益于改革開放以來向東部地區的傾斜制度,勞動力大量由西向東轉移;沿海地區利用國際直接投資(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FDI)的優勢,分批次實施對外開放戰略,成功引進了國際資本,迅速改變了自身要素稟賦,發展成為勞動力和資本充裕的、具備比較優勢和國際競爭力的發達地區,并逐漸固定下來。沿海地區增長勢頭不減,資本與勞動力不愿流入內地,而是被固化在具備完善基礎設施和配套政策的東部,長此以往,只會拉大地域差距,扭曲經濟發展的公平性原則。基于此,本文嘗試利用“雁行形態理論”,提出“沿海產業轉移內地”的理論路徑,以促進地域間的產業結構優化,縮小地域差距。本文如下章節作此安排:第二節介紹雁行理論及其兩種變式,第三節分析雁行理論的應用優勢,第四節提出產業優化的政策建議,第五節總結。
雁行形態理論最初由赤松要觀察并總結日本的棉紡工業經驗而提出[4]。明治維新后,西方棉紡織產品大量涌入日本,使得日本需求市場不斷擴大,也刺激了本土的模仿生產。與發達國家相比,日本當時還處于較為落后階段,具備勞動力價格比較優勢,加上已經完善的技術,國內棉紡產品迅速崛起,搶占市場份額,形成進口替代。隨著國內棉紡產業形成規模經濟,成本進一步降低,產品具備了國際競爭力,最終走向出口。如圖2所示,隨著時間的推移,產業的發展將依次經過進口、國內和出口浪潮,由于圖像形似飛翔大雁,因而稱為“雁行產業發展形態”。

圖2 雁行產業發展形態
赤松要還將上述原型進行拓展,構建了引申型A(圖3)和引申型B(圖4)。其中,引申型A代表一國內部由低附加值產業的雁行發展,過渡到高附加值產業的雁行發展,即一國產業結構優化升級的過程。引申型B 代表產業在國別之間的傳遞現象。位于雁首的A國經歷了產業的上升期與成熟期,當該產業在A國喪失比較優勢時,A國將淘汰該產業并轉移到具備比較優勢的B國。B國利用后發優勢,發展該產業并實現產業升級,后再將產業轉移至具備比較優勢的C 國,實現產業的依次傳遞。根據引申型B,還能描繪出發展的雁陣形態,即不發達國家按照雁行模式中不同發展階段的順序相繼排列在發達工業國家的后面,共同向前飛行的局面[6]。

圖3 引申型A

圖4 引申型B
Kojima(2000)進一步發掘了引申型B的條件,即產業的國別傳遞必須滿足比較成本與比較利潤率匹配的原則[8]。以A 國傳遞到B 國為例,A 國將夕陽產業的技術與資本作為對外投資材料,將產業轉移至B國發展。對于B 國而言,A 國通過資本和技術供給,幫助B國實現“后發優勢”,由于B國在這一時期具備比較優勢,能快速促進產業繁榮,并由此帶動經濟發展;而對A國而言,對外投資既促進產業外移,為發展更高附加值的產業創造騰挪條件,不斷優化產業結構;又通過提供生產資料,取得B國的部分利潤,最終實現A、B國的雙贏局面。
然而,雁行發展模式也存在諸多障礙。對于引申型A而言,由低附加值產業到高附加值產業的轉變存在壁壘與摩擦。由于高附加值行業往往是高科技行業,其突出特點為科技研發具有高風險和高不確定性,研發成功后,研發成本將成為沉沒成本,產品的邊際成本很低,能夠長期維持較高利潤率,是高風險與高收益繼起的產業。因此,發達國家通過專利與產權保護政策壟斷技術,就能實現長久持續的壟斷利潤,遠遠大于產業外移、技術共享獲得的收入。以光刻機產業為例,目前光刻機第五代EUV 技術為荷蘭阿斯麥公司所獨有,完全壟斷整個高端市場。在光刻機總體市場份額中,阿斯麥公司占比75%,也遠遠超過第二名的尼康(13%)[9]。對于這種產業,國內不僅無法引進技術,連購置EUV 光刻機都困難重重。對于引申型B 而言,也存在著所謂“雁行悖論”。一方面,如果想保持大雁飛行的相對穩定,雁首、雁身、雁尾國家必須擁有相似的發展速度,并且產業之間的銜接需要較為順暢,才能實現宏觀上的雁行發展形態,因此必須要求各國之間發展的繼起與相對均衡;而另一方面,國家之間存在激烈的競爭關系,會導致經濟重構引發雁行模式解體的兩種后果[10],一是先進國家通過技術壟斷,強行中斷垂直分工鏈條,使得后發國無法引進技術,從而發展高附加值產業,最終擴大雁首和雁身的差距;二是后發國家通過自主研發和技術創新,在先進產業上趕超發達國家,最終實現“后雁趕超前雁”。
因此,在利用雁行形態理論分析我國產業結構不均衡、不協調問題時,必須首先破解雁行理論的應用障礙,發揮其“追趕戰略”的優勢,才能將理論落地于中國實踐歷程。
中國寬廣的疆域和區域異質性格局為雁行理論的應用提供了優越條件。張維迎(2017)指出,僅從整體性視角上談論中國的比較優勢并不具備現實意義,因為每個省份都具備不同的資源稟賦,難以用統一標準衡量[11]。根據新結構經濟學的觀點,要素資源稟賦決定了比較優勢,比較優勢差異又決定了產業轉移方向[12]。中國內部的要素稟賦差異為引申型B模式下的國內產業轉移提供了基礎,并且破解了雁行形態理論“追而不超”和產業轉移壁壘的局限性。
如前所述,在雁行模式的均衡狀態下,后發國依賴于先進國提供的技術與資本,因此只能逼近先進國家,而無法實現趕超。比較優勢理論中提到發展中國家應當設定符合自己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13]。這恰恰適應于我國東、中、西部的差異。在短期甚至中長期視角下,中西部地區在總體產業發展水平上并不具備趕超東部地區的可行性。第一,隨著東部地區已經形成適應于資本密集型甚至知識密集型產業的要素稟賦,東部地區通過自主研發,能進一步助力新興產業與高科技產業的發展,帶動我國整體產業結構的優化升級。中西部地區在產業發展階段上仍落后于東部,盲目趕超東部不符合產業發展一般規律;第二,資源稟賦的流動是相對困難的。在過去40年中,中央政府通過政策傾斜,鼓勵東部先發展起來,東部的崛起實際上聚合了全國的優質勞動力資源。中西部地區缺乏相應的要素稟賦,產業結構也就不能迭代升級。
綜上,在目前的發展階段下,中西部地區應當首先以“追而不超”的雁行發展模式為目標,盡力縮小與東部地區的差距。1999年提出的“西部大開發”政策,通過財政補貼等再分配政策將資金撥款于西部發展;2004年提出的促進中部地區崛起戰略,以彌補中部地區與沿海地區的經濟發展差距;“十四五”規劃將推進區域協調發展戰略、構建高質量發展的區域經濟布局和國土空間支撐體系作為2035 遠景目標,要求“深入推進西部大開發、東北全面振興、中部地區崛起、東部率先發展”。中央規劃不僅考慮了區域資源稟賦差異,更利用了東部經濟騰飛的外溢性,以中西部地區作為“雁身”緊隨東部“雁首”,是完全符合經濟發展與產業結構演變一般規律的。
當然,“追而不超”僅僅是產業總體發展階段的宏觀戰略,并不意味著中西部地區所有產業都尾隨與落后于東部地區。如前所述,比較優勢原則是制定地區之間產業發展的原則,因而除了承接東部產業以外,對于中西部地區具備強勢產業基礎或資源稟賦的產業,應當積極制定趕超東部戰略,打造為全國領先、特色性和競爭性強的產業;對于已有領先地位且仍在發展期的強勢產業,也應當維持領先地位,從而實現中西部地區“兩條腿走路”的產業發展模式。
產業國別轉移容易因壟斷或貿易保護主義而中斷,但在我國的不同地域間,產業轉移阻滯將大大降低[14]。第一,國際發展格局要求產業從沿海地區逐步淘汰至內陸。對于東部發達地區而言,由于城市化水平較高,經濟發展迅速,勞動力和土地價格不斷上升,某些產業的比較優勢在弱化,就部分勞動密集型的制造業而言,國際上也存在著東南亞的泰國、越南、馬來西亞等地的激烈競爭,如果不及時淘汰,就無法取得平均利潤。例如,在粵港澳大灣區規劃中,毗鄰廣州的佛山,是國務院確定的中國重要制造業基地,主要產業包括家用電器、陶瓷、紡織服裝等等。隨著大灣區對佛山提出的更高要求,佛山也在不斷外移低附加值產業,通過改造工業園區,培植產業孵化器,推行集體土地入市制度,力求為高附加值產業創造配套空間,目前已經構建三龍灣高端創新集聚區、季華實驗室、仙湖實驗室等重大平臺載體。對于內陸地區,如果能積極承接沿海轉移的產業,就能充分發揮土地價格低廉、勞動力和資源充裕的比較優勢。第二,中央政府需要充當產業轉移的協調者。國家應針對不同地域的比較優勢,選擇點對點的產業轉移方式,通過政策傾斜和扶持,鼓勵每個省份依照自身發展階段和已有稟賦,選擇合適產業進行承接,以優化地區產業結構。以江西省為例,已開展了贛江新區、江西內陸開放型經濟試驗區等國家重大項目。江西則利用靠近粵港澳大灣區、閩西經濟區、長三角經濟圈等沿海發達城市的優勢,承接了這些地區轉移的電子信息產業,飛速擴大規模,截至2018年,在中部地區已經躍居第二,業務涵蓋電子產品等硬件設施的制造加工,以及部分軟件開發,成功實現產業升級。第三,在國內的特殊條件下,雁型模式不僅能夠轉移產業,更伴隨著政府政策的延遲復制[15],從而充分利用后發優勢。產業政策作為政府干預市場的強力措施,如果盲目施行,就容易導致產業壟斷和企業尋租行為,最終既無法獲得產業優化升級,又打破了原有的均衡產業結構,造成企業流失和經濟衰退。中西部地區通過借鑒東部發達地區當時在引進產業政策的成功案例并加以模仿,能夠有效防止產業政策的失敗,避免重蹈覆轍。
基于雁行形態理論,我國面臨著由產業省際轉移到整體產業結構升級的優化路徑。一方面,西部地區承接具備動態比較優勢的產業和東部地區歷史性的配套政策,依托資源稟賦重塑這些產業的競爭力,同時在特色和強勢產業上趕超東部,打造全國領先地位,實現并超越產業省際轉移的引申型B 模式;東部地區則利用沿海交流與開放的優勢,大力發展新興產業,既通過政策補貼引入外資,實現低附加值產業轉移與高附加值產業引進的引申型A模式,又通過鼓勵自主創新,促進新產品和新工藝的開發,打破在國際市場上的尾隨模式,實現“雁身”到“雁首”的超越。而從整體視角出發,就體現為我國產業結構的升級與優化。
1.堅持雁行模式,承接符合自身優勢的東部轉移產業。一方面,國家政策傾斜使得產業雁行流動順暢。自2004年起,國家出臺了《國務院關于中西部地區承接產業轉移的指導意見》等眾多相關文件,并設立了晉陜豫黃河金三角承接產業轉移示范區、江西贛南承接產業轉移示范區等一批國家級承接產業轉移示范區,地方政府能利用國家政策優勢,仿照沿海地區制定相關政策,吸引產業入駐轄區;另一方面,隨著東部“民工潮”到“民工荒”的轉變,內陸地區比較優勢逐漸顯現,市場導向也在推動產業轉移。東部地區的夕陽產業對于內陸地區仍然是朝陽產業,如電子制造業、金屬加工業等具備較高技術特征和附加值的產業。應當取締落后產業的地位,最終實現產業結構的升級。
2.完善產業配套設施,吸收逆流的東部人力資本。盡管國家政策與市場導向都自發推動產業轉移,但產業的轉移仍然需要配套設施的健全。第一,政府需要完善基礎產業,創設騰挪條件。特別是電力、水力等產業,由于能夠形成規模效應,同時涉及到民生關切問題,一般由政府部門主導經營;第二,政府需要保障教育、醫療等配套條件的完備,注重構建宜居性和生產性并重的產業園區,避免“孤島經濟”。統籌生產區、辦公區、生活區、商業區等功能區規劃建設,推進功能混合和產城融合,才能有效吸引成熟產業落戶當地,賦能經濟發展;第三,政府應當通過人才引進政策,促進勞動力回流當地,發展人力資本。東部產業在過去40年的騰飛,得益于人力資本的豐裕,而人力資本流動的相對不可逆性導致目前產業轉移阻滯[16]。因此,內陸地區必須堅持人才引進,加快人力資本積累速度,通過人力資源稟賦創造有競爭力的比較優勢,才能為產業發展創造機遇。
3.發掘特殊資源稟賦優勢,自主發展特色性、競爭性強的優勢產業。我國地大物博的空間格局為各地發掘特殊資源稟賦創造了基礎條件,資源稟賦又是比較優勢的來源,因此內陸地區應當遵循“兩條腿走路”原則,除了有效承接東部產業之外,還應當自主發展特色產業,甚至在部分具備國內和國際資源稟賦和競爭力的產業上,需要制定積極趕超東部地區的戰略。2021年,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發布《西部地區鼓勵類產業目錄(2020年本)》,采取“一地一議”做法,對貴州、云南等多個地區產業發展進行了統籌規劃,鼓勵各地基于原有資源稟賦,進一步加強產業競爭力,這又可以區分為兩方面。一方面,應當注重產業的特色性,比如江西井岡山“紅色”產業、湖北玉狗梁村“瑜伽”文化產業的迅速發展,為其他地區提供了可復制的成功案例;另一方面,應當注重產業的領先性,依托原有產業基礎,對具備比較優勢的產業積極制定趕超東部地區的戰略,并發揮其正外部性以帶動配套產業發展。以四川為例,由于氣候和土地資源稟賦突出,四川在水稻種植業等農業發展上具備比較優勢,因此,可以自主制定服務外包業、農村普惠金融服務業和自動化農業的扶持政策,打造當地的領先品牌地位,在全國內形成示范效應。
1.積極騰挪不具備國際競爭力的產業。沿海地區具備著貿易和對外開放的地理區位優勢,因此直接的比較對象泰國、越南、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等東南亞發展中國家。東部地區應當及時加速產業轉移進程,一方面主動與內陸地區對接,促進產業完整轉移,為發展新產業提供空間,另一方面政府也要對落后產業進行成本補貼,加速產業轉移。對于企業來說,如果放棄現有的產業規模進行轉移,企業將付出機器、廠房等巨大的沉沒成本,抑制了企業轉移的動機。政府必須對這部分企業進行足夠補貼,包括稅收優惠,固定資產加速折舊制度等等,以促進企業盡快回收投資資本,在內陸開設新廠房,轉移新機器。政府還應當彌補企業產業轉移的運輸費用,確保產業順利轉出。
2.推動自主創新,帶動產業結構的升級,這包括三大方面:其一是創新組織模式和生產流程。通過借鑒發達國家的管理模式,運用精益生產和模塊化生產模式,同時化原來繁冗的“金字塔”管理方式為扁平化組織模式,以提高產業制造效率。其二是加大對高精尖技術的投入。東部地區仍然面臨著由資本密集型產業到知識經濟的轉型,以及知識經濟內部的迭代升級。高精尖技術由于風險性過高,一般企業難以承受,就需要政府予以孵化器支持,采取政企合作的方式,降低企業風險。同時設立完善的專利產權保護措施,對于企業自主研發技術予以期限保護。其三是對于某些具備完善設施、改造后具備比較優勢(即具備動態比較優勢)的傳統產業予以創新轉型。一方面,可以通過產業融合賦能產業轉型升級。通過高端統御低端、先進帶動落后的方式,釋放產業協同紅利。比如將IT產業用于企業組織和管理、將新材料技術用于紡織業和服裝業,以促進產業的高附加值化。另一方面,將產業上下游進行延伸,有效增大對于該產業的需求量,從而延長傳統產業的生命周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