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魏夫人仙壇碑》試析
——兼及女性與道教的關(guān)系

⊙梁夏萌 ［廣州大學(xué)，廣州 510006］

顏真卿撰寫了許多碑志文，其中不少碑志文的志主信奉道教。這些與道教有關(guān)的碑志志主大多為男性，女性作為志主的碑志為數(shù)不多，南岳夫人魏華存便是顏真卿書碑志中的道教女性志主代表。

南岳夫人這位傳奇的女子在道教中有極高的地位，作為道教上清派（茅山宗）的祖師，民間有諸多與其相關(guān)的傳說，但歷史上記錄其生平的資料留存下來的并不多。《紫虛元君南岳夫人內(nèi)傳》已散佚，現(xiàn)存相關(guān)的重要文獻資料主要有《太平廣記》卷五八《魏夫人》《大唐懷州河內(nèi)縣木澗魏夫人祠碑銘》《晉紫虛元君領(lǐng)上真司命南岳夫人魏夫人仙壇碑銘》等。《魏夫人仙壇碑》是顏真卿任撫州刺史時為修繕魏夫人修道處而寫的，這篇具有神秘色彩的碑志文既有實寫也有虛構(gòu)，記述了魏華存的種種事跡，是可用于研究其人、其事的重要資料，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一、志主生平

（一）生平事跡

根據(jù)碑志記載，南岳夫人名為魏華存，字賢安，任城人，是西晉司徒劇陽子文康公魏舒之女，師從小有仙王清虛真人王褒，少而好道，喜讀《老》《莊》，常服用丹藥，練習(xí)吐納之術(shù)。魏華存一心求道，性喜靜,意清幽，曾想離開家庭到清凈的地方居住、修煉，父母不準。魏華存二十四歲時，在父母的逼迫下，嫁給了南陽籍的太保掾劉乂，生下二子：劉璞、劉遐。待二子稍大，魏華存便居于別寢，清修多日，研讀經(jīng)書。在劉乂去世后，魏華存于亂世中攜二子到東南，將兒子撫養(yǎng)成才。以成帝咸和九年（334），八十三歲的魏華存服靈藥后“用藏景之法。托形神劍。化為死骸”。又隱居修道于陽洛山，功德圓滿后被封為南岳夫人，民間有不少有關(guān)南岳夫人顯靈、托夢和度道的神秘傳說。托形隱化后登仙、顯靈是虛寫，既是對南岳夫人死亡的美化，也是民間對道教修仙的浪漫幻想。成仙雖為虛，但據(jù)現(xiàn)在的考古發(fā)現(xiàn)基本能確定南岳夫人魏華存的真實存在，其生活軌跡在現(xiàn)存的相關(guān)文獻中也均有記載。

（二）出身家族

南岳夫人祖上原居任城樊縣（今山東省濟寧市），其父魏舒是西晉時期的名臣，四十余歲才步入仕途，于魏齊王正始年間被察舉孝廉，授任澠池縣長一職，還任浚儀縣令，入朝后任尚書郎，之后又任相國參軍，被封為劇陽子。在西晉建立后，武帝司馬炎命魏舒為司徒，領(lǐng)兗州中正。魏舒于太熙元年（290）離世，享年八十二歲。夫人之兄魏混，生于魏惠帝嘉平三年（251），比魏華存長一歲。魏混極有才能，少年成名，官任太子舍人，不料英年早逝，死時年僅二十七歲。據(jù)《晉書·魏舒?zhèn)鳌酚涊d：“以庶孫融嗣。又早卒，從孫晃嗣。”夫人之侄魏融在魏混去世后繼嗣，魏融乃魏舒之庶孫，即魏混之庶子。魏融亦早逝，繼而由魏晃繼嗣，魏晃乃魏舒之從孫，即魏混和魏華存之堂侄，其繼嗣后如何，史料未有記載，尚不可考。

（三）配偶與子嗣

據(jù)《魏夫人仙壇碑》記載，南岳夫人“年二十四，強適太保掾南陽劉文幼彥。生二子：璞、遐”。“劉文”在其他文獻也有記載為“劉乂”，“劉遐”亦有些文本寫作“劉瑕”，據(jù)周冶《南岳夫人魏華存新考》所考，應(yīng)當以“乂”和“遐”為正，固本文將二人之名寫作劉乂、劉遐。魏華存的丈夫劉乂，原籍南陽涅陽（今河南省南陽市），其袓父劉暠、父親劉阜、兄長劉喬。涅陽劉氏一族是西漢宗室的后裔，出自長沙定王，世代為官，在南陽一帶具有不小的威望。劉乂在與魏華存成婚時已經(jīng)任太保掾一職，之后又任河內(nèi)郡修武縣令和始安太守，因暴疾卒于任職之中。夫人長子劉璞，歷任庾亮司馬、溫嶠司馬、侍中及光祿勛，后賜爵東昌男。次子劉遐，曾任陶侃從事中郎（一說陶侃太尉參軍）、安城太守。據(jù)1998 年出土的《王建之妻劉媚子墓志》記載“夫人修武令乂之孫，光祿勛東昌男璞之長女，年廿來歸，生三男三女”。可見劉璞又生女名為劉媚子，乃夫人和劉乂之孫女，劉媚子后與東晉王氏家族的王建之結(jié)為夫妻。

二、魏夫人與道

（一）崇道與修道

魏華存的崇道與任城當?shù)爻缟形椎赖牡胤斤L(fēng)俗密切相關(guān)。夫人在嫁給劉乂前，一直生活在任城，任城屬于兗州，是燕齊故地，漢以來該地的巫術(shù)之風(fēng)極盛，山東一帶又傳有道教的經(jīng)典著作《周易參同契》和《太平經(jīng)》，魏華存在耳濡目染之下走上了修道之路，也就不足為奇了。夫人少時多病，其師王褒建議她通過學(xué)道、服藥來改善體質(zhì)，結(jié)果此方十分有效，這無疑令其對道術(shù)更加崇拜。丹藥的確使她獲益，但她的離世與服丹藥脫離不了干系。

《仙苑編珠》卷中引《魏夫人傳》云：“夫人字賢安，少多疾。清虛王真人告曰：‘夫?qū)W道先去病除疾，五臟充盈，肌澤髓滿，反目聰明，乃可修道。因授甘草丸方，按而服之，百痾悉愈。’”根據(jù)文意，這是發(fā)生在魏華存少時之事，當時其應(yīng)該還未開始學(xué)道，王褒授予甘草丸方也應(yīng)是其開始服藥的一大契機。服用甘草丸給夫人開拓了一片養(yǎng)生的新天地，自此之后，她便經(jīng)常通過丹藥來養(yǎng)生、修道。傳說魏華存八十三歲那年，服用了王褒和東華青童給予她的靈藥，之后便稱疾，七日后的夜里使用藏景之法，托形于神劍并化作死尸。靈藥、藏景之法和托形應(yīng)該只是民間將夫人事跡神化后的說法，靈藥應(yīng)有金石或者其他對人體有害的成分，夫人當時有沒有用藏景之法不得而知，托形化骸也只是將其離世美化了。實際上應(yīng)是夫人在食用了丹藥后出現(xiàn)了中毒的癥狀，渾身無力，整日躺在床上閉目休息，甚至連飯食都無法吃下，只能靠喝水續(xù)命，掙扎了七天之后才去世。

夫人通過服食丹藥來學(xué)道修道的確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年少時的病癥因丹藥而痊愈，一直遵循的養(yǎng)生之道使其長壽并“顏如少女”，但她也最終也被丹藥取走了性命。因道而生，又因道而死，這樣的一生著實令世人感嘆。

（二）道教中的崇高地位

南岳夫人是道教的重要人物，其對道教的傳承和發(fā)展有極大的貢獻。道教中上清系的建立、發(fā)展與鞏固離不開《上清大洞真經(jīng)三十九章》，而魏夫人就是繼承和傳播此經(jīng)典的重要人物。王褒將《上清大洞真經(jīng)三十九章》傳授給了魏夫人，魏夫人又將該經(jīng)傳播到民間，因此夫人成為茅山上清派的第一代太師。夫人廣泛收集道教經(jīng)典秘籍，在大量且多次閱讀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經(jīng)書，其所著《黃庭內(nèi)外經(jīng)》被奉為道教經(jīng)典，對道教尤其是山東道教的發(fā)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魏華存不僅在山東地區(qū)頗具影響，在江南地區(qū)也擁有不少信徒，這與她南渡后于江南一帶傳道有關(guān)。她作為天師法道在江南傳播早期代表，將道教思想滲透到江南百姓的生活中，從而促進了道教在東南地區(qū)的傳播。同是出自顏真卿之筆的《撫州臨川縣井山華姑仙壇碑銘》就記載了唐代江西臨川女子黃令微對夫人的崇拜。同時，魏華存也是懷川（今河南省焦作市）百姓所信仰、供奉的“二仙奶奶”。現(xiàn)在河南還有供奉魏華存的二仙廟，可見其影響之久遠。

從早期的一人修道到后來的著經(jīng)傳道并擁有眾多信徒，這是魏華存對道教由入門到出師的經(jīng)歷，也是其對道的認識逐漸升華的過程。

魏華存還是道教供奉的四大女神之一，道教屆將其位列五岳，號“南岳夫人”，奉其為“紫虛元君”和“上清派開派祖師”，在梁代陶弘景所編《真靈位業(yè)圖》中其位列女真第二位，僅次于西王母。古時官方或民間祭祀也會供奉南岳夫人，《魏夫人仙壇碑》記曰：“景云中。睿宗使道士葉善信將繡像幡花來修法事。仍于壇西置洞靈觀。度女道士七人。開元初。玄宗使礁祭。祈禱不絕。”各朝各代的文人騷客也有作詩文頌?zāi)显婪蛉耍缣贫鸥Α锻馈吩娙字显篮馍健肮勎悍蛉耍合蓨A翱翔。有時五峯氣，散風(fēng)如飛霜”。又如清俞樾《曲園雜纂·十二月花神歌議》：“南岳魏夫人為女仙中最貴者。……今故以魏夫人為總領(lǐng)群花之神，萬紫千紅，歸其統(tǒng)攝。”將南岳夫人視為最尊貴的女仙，讓其掌管群花，可見其崇高地位。

（三）相關(guān)的道教傳說

傳說在南岳夫人得道之際，西王母親自為其唱仙歌，歌曰：“哀此去留會，劫盡天地傾。當尋無中景，不死亦無生。體彼自然道，寂觀合太冥。南岳挺真翰，玉映曜穎真。”這一情節(jié)在后世民間戲曲中常有出現(xiàn)。《魏夫人仙壇碑》和《華姑仙壇碑銘》中還記載了唐時魏夫人顯靈的故事。唐代有位叫黃令微的女道士，號華姑（《魏夫人仙壇碑》稱花姑），其聽聞夫人仙壇靈跡在州郭之南，埋沒于荒草之中，便與洪州西山道士胡超一同尋找，在一壇中石龜下找到了夫人的尊像、油翁、燈盞和刀鋸等物，后夢見夫人對其說：“壇南有九曲池，汝可開之。”華姑按其所說果真找到了仙壇。又夢到夫人曰：“井山道殤，和不修葺？”華姑沒能及時前往修繕而染了疾，疑是違背了夫人之言所致。病愈后華姑入井山，果然見壇殿遺址。除此之外，民間又傳魏夫人之所以在八王之亂前夕帶著兩個孩子南渡，是因為窺見了天機，預(yù)測到不久之后中原會有大亂，顏真卿在《魏夫人仙壇碑》中也提及南渡一事并評價夫人“超群先覺”，這無疑也是其生平事跡的神化。

三、對傳統(tǒng)道德思想的傳承與反叛

（一）對傳統(tǒng)道德思想的傳承

魏夫人雖在道教中有著極高的地位，但作為一名晉代女子，她跟當時普通的女性一樣，在家庭中需要扮演女兒、妻子、母親的三重角色。

魏晉時期男娶女嫁基本上都是由男女雙方的父母安排，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娶與否，婚娶的對象是誰都由不得子女做主。作為一名女兒，魏華存在婚嫁意愿與父母相左的情況下，卻選擇了堅持孝道，順從父母，接受了父母給自己安排的婚事。《魏夫人仙壇碑》《魏夫人傳》等文獻均未談及魏夫人與其丈夫劉乂婚后的夫妻關(guān)系，只提及夫人“年二十四，強適太保掾南陽劉文幼彥”。強適即被強迫出嫁，魏華存和劉乂的這場婚姻一開始就非郎情妾意。后來二子稍大，魏華存便與劉乂分居，可見即使生活在一起多年并且有了兩個孩子，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不親密。在這種情況下，魏華存仍然盡到了一個妻子的責任，劉乂當修武令，她跟隨著住到了修武之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為了避免自己與丈夫被冠不孝之名，她生了兩個兒子；劉乂去世后，魏華存未改嫁，也未拋棄家庭去追尋修道的夢想，而是選擇從修道中回歸到了家庭，扶養(yǎng)內(nèi)外，并于兵荒馬亂中帶著二子南渡，又將兩個兒子培養(yǎng)成才，可見其在子嗣的保護和教育方面做得非常成功。

為女，她順從父母，堅守孝道；為妻，她服侍丈夫，經(jīng)營家庭；為母，她不離不棄，獨自將兒子們撫養(yǎng)長大。作為一名女子，她將自己奉獻給了家庭，這符合當時的道德倫理規(guī)范。

（二）對傳統(tǒng)道德思想的反叛

封建社會中男尊女卑的兩性不平等觀念深入人心，女性在當時被視作男性的附屬品，古代婦女有三從：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封建婦女一輩子都無法與家庭關(guān)系中的男子脫離關(guān)系。但在道教中，女性的地位與男子相當，女性不再是男性的所有物，而是相對獨立的存在，這與當時的封建禮教觀念相悖。

魏華存是道教忠實的信徒，自幼學(xué)道的她深受道教思想的影響，她有女性獨立自主的觀念，這主要體現(xiàn)在她對家庭的疏離和對婚姻的淡漠當中。魏華存一心好道，修道是她的興趣，得道是其一生的追求。喜歡一個人清修的魏夫人不希望有家庭的束縛，親戚往來一概不見，甚至還想搬離家庭認真修煉。婚姻對于魏華存來說只是一種形式，維持與劉乂的夫妻關(guān)系，經(jīng)營他們共同的家庭只是她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責任。其父母以為有了家庭的牽絆魏華存能放棄修仙，但是她并沒有，子嗣稍大后她仍然堅持追尋自己修道的夢想，選擇別居修道。對于魏夫人來說，這是對命運的反抗。最終，魏夫人也的確掙脫了封建社會的枷鎖，活出自我，一生求道，成為道教中熠熠生輝的女神。

四、余論

魏華存去世后是否如傳說中那般得道飛升我們尚且不知，現(xiàn)代科學(xué)也無法解釋清楚托形隱化是否真實存在，從顏真卿《魏夫人仙壇碑》這一文獻資料中我們能確定的是志主魏夫人對道教的崇敬，對學(xué)道、修道的堅定，對同道中人的肯定，對服藥、練功及清修誦經(jīng)的長年堅持。顏真卿所撰碑志中的道教女性志主并非只有南岳夫人一位，《華姑仙壇碑銘》的志主華姑黃令微也是有名的女道士，該碑志記錄了華姑追隨魏夫人修道的事跡，也反映了唐代撫州地區(qū)的信道情況。顏真卿在碑志中主要記載了黃令微的相關(guān)傳說，未提及其家世，只知其是撫州臨川人，十二歲時被度為天寶觀女道士。《墉城集仙錄》有《花姑》一篇，該篇云不知花姑是何許人也，這與其碑志所記不同。歷史上是否有黃令微其人？其出身、家世和人生軌跡如何？其對道教的傳播和發(fā)展有著怎樣的貢獻？這些都值得我們繼續(xù)研究。

①③⑥⑩??〔清〕董誥等：《全唐文》卷三百四十，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452頁，第3452頁，第3452頁，第3444頁，第3444頁，第3452頁。

②〔唐〕房玄齡等：《晉書》卷四十一，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188頁。

④ 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2頁。

⑤ 熊明輯校：《漢魏六朝雜傳集·兩晉雜傳（上）》，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168—1169頁。

⑦〔宋〕祝穆，〔宋〕祝洙增訂，施和金點校：《方輿勝覽》卷之二十三，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412頁。

⑧〔宋〕蘇軾著，李之亮箋注：《蘇軾文集編年箋注》卷一三，巴蜀書社2011年版，第273頁。

⑨〔唐〕杜光庭撰，羅爭鳴輯校：《墉城集仙錄》卷之一，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5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