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鈺 丁津津
(1.金陵科技學院人文學院,江蘇南京,211169;2.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廣東廣州,510275; 3.南京市海上絲綢之路遺產研究中心,江蘇南京,210001)
采訪手記:南京云錦誕生于元代,元、明、清三朝均為皇家御用品,傳承至今已有700多年的歷史。2009年,“南京云錦木機妝花手工織造技藝”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云錦圖案的設計是錦料織造之前的第一道工序,被稱為“紋樣設計”,當前擁有此項技藝的傳統藝人十分稀缺,郭俊即其中一位——他也是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之一。2021年7月,文化和旅游部啟動“南京云錦木機妝花手工織造技藝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郭俊記錄工作”項目,筆者有幸參與其中,對郭俊做了全面訪談。現將相關口述檔案整理成文,以此展現20世紀70年代以來南京云錦行業發展的歷史細節,并見證這一優秀傳統文化在新時期發展中取得的輝煌成就。
我是1969年下鄉到六合的,一開始學習干農活,后來他們聽說我會畫畫,就找我給老年人畫像。縣里搞文藝創作學習班,又把我調到縣里學習文藝創作,繪制大型宣傳畫、農民畫,有時候還要去辦展覽。那段時間,我每年要有幾個月到六合去參加學習,有老師是南京藝術學院畢業的,教我們基礎繪畫。正因如此,我的繪畫功底比較扎實。
1973年,我的母親雙目失明,身邊沒有子女,根據當時政策就把我提前調回來了。回來后正好遇上南京工藝美術公司要發展壯大,招聘員工。工藝美術品是我國出口的大宗商品,可以創匯,能換回來很多真金白銀。外匯在當時是國家很需要的東西,所以提出來重新發展工藝美術。我報名后參加了一個大型素描考試。云錦研究所的朱守茹老師在考場觀看了整個過程。結束后,她把我和另外一個叫孫敬德的考生帶到南京云錦研究所去了。
我一開始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云錦是什么,去了研究所以后才逐步了解。當時云錦在外面的影響不大,就是南京本地也沒有多少人了解。當時研究所是在城南胭脂巷9號一個叫做南京藝新絲織廠的樓上,在一棟樓的最上層。原來的研究所總共也就十個人左右,汪印然是副所長,負責業務方面的管理,徐仲杰主要研究理論,朱楓主要搞設計,朱守茹也分管設計,但她主要繪制意匠圖,還有挑花的王道惠、仝詠梅,研究織物組織的王膺珍,負責資料管理的沈宛等。他們分為設計組、意匠組和挑花組,我一進去就被安排在設計組。我們每個月都有設計任務,都是紡織方面的設計,真正的云錦設計做了一些,但是不多。我的老師們設計了一些反映時代精神的云錦壁掛,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農大新學員》,內容是在一片稻田里,新學員們捧著稻穗,表現農業大學新學員昂揚的精神風貌。他們還設計了反映建設祖國主題的作品,叫《鐵索橋畔》,時代印記比較強。
1977年,馮彧女士調來當所長。有一次,她到北京去參觀十三陵,因為定陵出土了一批絲織品,但后來發現這些絲織品在出土的時候色彩艷麗,過了一段時間以后逐漸變成灰褐的顏色,而且在遇到空氣后不斷風化,無法保管,亟須搶救與復制。于是馮所長和十三陵管理者,還有北京故宮博物院管絲綢的陳娟娟女士,決定復制北京定陵出土的這批絲織品,讓這批傳統的絲織品能夠“再生”。有了這個決定以后,研究所就開始派一部分成員到北京去進行復制。復制的時候,意匠組的人員把那些能夠拿出來的紋樣,在絲織品的表面附上一層紙,把文物擺在下面,底下打上燈,然后在紙上面描繪,呈現它的原貌。這是一次比較大的文物復制行動,他們分批來完成復制任務,最終使定陵出土的很多珍貴的絲織文物得以保存。
1980年,云錦研究所新建了一個傳統的復制基地,在國民黨中央軍人監獄舊址旁邊,現在南京江東門的位置。我們七十幾個人到江東門去建研究所的時候,一開始時是竹籬笆,就是用毛竹搭起來的房子,用鐵絲穿一些席子擋風,我們就在那個平地上把房子蓋起來,把一個團隊培育出來了。
1984年,萬歷皇帝妝花紗龍袍成功復制后,需要參加全國的工藝美術展覽,所里派給我辦展覽的任務。當時的櫥柜都是老式的,沒有現代的展示條件。龍袍展示特別困難,因為它只是一塊料子,展示柜必須透明,能夠吸引觀眾的關注。當時最大的玻璃也不過一米多,這塊玻璃我不想破壞它,找了木器廠專門把它設計成了一個展柜,在展柜底下周圍設計了一整排的燈光,可以照射到龍袍上集中展示。在整體設計的時候,展柜要符合明式家具的風格,還要便于運輸,因為要把它運到北京去。整個展柜是可以拆分的,每個腿都能拆開來,可以重新組裝,在當時來說都是很奢侈的要求了。經過此次宣傳展覽活動,這些復制文物使南京云錦在國家層面變得影響很大。
云錦研究所對絲織文物的復制引起了積極的社會反響。1982年5月,經國家輕工業部工藝美術總公司批準,云錦研究所成立了“中國織錦研究生產試驗中心”,組織對全國各地的織錦,特別是少數民族的織錦進行調研考察。1986年,我開始當設計室的主任,負責調研的是北方,對內蒙古地區進行了三年的調研。第一次是對內蒙古西部的調研,第二次是內蒙古的中部,第三次是北部。在這三個地區考察期間,主要是參加蒙古族的那達慕大會。那達慕大會期間,有蒙古族的賽馬、摔跤等體育活動,還有各種商業活動,我們正好利用這個機會收集到很多蒙古族服飾的資料。我們也對蒙古族服飾的演變,當地的寺廟、宗教活動場所對云錦的需要,都做了考察。
20世紀90年代初,云錦研究所的機制發生了變化,研究所原來的研究經費是由政府撥款,后來撥款改成貸款,貸款就是先借款后償還。老的研究所承受不了這種壓力,因為它本來就是研究機構,不是生產性企業,研究機構做的那些科研項目無法直接產生經濟效益,云錦怎樣進入到市場營銷這個環節,還是個問題。上級領導就開始解決研究所的生存問題,首先是把研究所的領導班子全部換掉,緊接著就是對研究所里的技術人員提出一些要求,讓他們承包,原來的那些科研人員沒有這方面的能力,無法一下子適應市場,接著就下崗了,我也在1993年下崗了。
2005年,南京云錦研究所找到我,提出給他們做一幅《九龍圖》。我當時收集了北京故宮、北海、山西平遙和大同“九龍壁”的實物作品資料,把相關資料都查閱了一番。我參考過去龍袍里龍的表現樣式,根據自己對“九龍”的認知,設計了符合云錦織造工藝的“九龍”。這幅作品花了兩三年的時間,總算是給織出來了。2007年,《九龍圖》織出來的時候,正好趕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文化遺產委員會的人來南京云錦研究所進行審查。當時南京云錦正在申報世界非遺,申報了八年都沒有通過。這是最后一年,聯合國的調研員又來了,機緣巧合,第一幅《九龍圖》剛好織好了。云錦織成以后,一般我們都要把它從織機上拉下來,每一次下機都是一個很隆重的儀式。他們來到我們的工作室,帶他們參觀后,我們正好要下機,就帶他們到織機現場去看。當《九龍圖》從大花樓機里頭拉出來的時候,九條龍光彩奪目,栩栩如生,充滿了生命力。當時站在織機旁邊的幾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代表都被震撼到了。
我的另一幅大尺幅云錦作品《萬壽中華》是趕在2009年國慶節之前完成的。在8月份作品織出來之后舉行了一次新聞發布會,我在發布會上說我們愿意把這幅《萬壽中華》捐贈給人民大會堂。結果僅僅過了兩個星期,北京就來消息了,叫我們帶著《萬壽中華》去給他們看。所里的兩個領導,加上我,還有一個攝影,一共四個人就去了北京。人民大會堂的一位工作人員接待了我們,叫我們把帶去的作品打開給他看。我們就找了一塊干凈的地方,把《萬壽中華》展開后給他看。他看了不到十分鐘,就決定說人民大會堂要收藏《萬壽中華》。這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十分驚喜的事情。
《九龍圖》實際上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獨立完成的一幅云錦藝術壁掛作品,而且這幅作品取得了外界的認可,在國家的展覽會中獲得了金獎。以后就是《萬壽中華》,這幅作品處在南京云錦發生變革的一個關鍵位置,它在一個歷史節點上,算是云錦從一般的皇家服飾轉化為云錦藝術壁掛最關鍵的一個節點。
南京云錦是我們民族文化精粹的代表,需要優秀人才來傳承這方面的工作,我很愿意把我所有的一切好好地傳授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