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蕊[西安外國語大學日本文化經(jīng)濟學院, 西安 710128]
《挪威的森林》(,1987)一書,是當代日本作家村上春樹(Haruki Murakami,1949— )的經(jīng)典之作。此書不僅在日本的發(fā)行量達近千萬部,且中文譯本(林少華譯本)也引起了中國讀者的極大反響,甚至出現(xiàn)了“村上春樹”現(xiàn)象。與在市場上的熱銷一致,學界也給予這部小說高度的關注。“各國學界持續(xù)三十余年討論熱度不減,普遍認為這部小說是考察村上春樹時不可不論及的對象。”
目前國內(nèi)研究主要有:任潔(2020)通過直子建構倫理身份的失敗映射戰(zhàn)后日本建構本民族倫理身份的失敗,并通過小說中其他人物建構倫理身份的成功案例,指出解決身份困惑的方法就是理性的倫理選擇。曾小玲、楊向榮(2011)指出,“木月—直子—渡邊—綠子”這一生死鏈展現(xiàn)了日本現(xiàn)代個體面臨的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表征了現(xiàn)代個體的生存悖論與救贖悲歌。對于小說中的種種象征意義,謝志宇(2004)、劉鳳斌(2020)等也進行了詳盡的分析。國外研究中,黑古一夫認為《挪威的森林》是被“當作‘現(xiàn)代版戀愛風格小說’來寫的,而并非是‘戀愛小說’”。美國學者杰·魯賓如此評價:“《挪威的森林》最了不起的技巧上的成就也許正在于村上將自傳體的日本私小說技巧創(chuàng)造性地用于一部完全虛構的長篇小說。”
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對小說中所描寫的色彩(紅—綠,黑—白)、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生與死等對立統(tǒng)一關系的分析,以及對這三種對立的層級關系的論述鮮有研究涉及。因此本文將在文本分析的同時,闡述上述三組對立之間的關系,表明前兩種對立最終都會回歸于生與死的對立,但生與死并非完全對立,它們是相互包含、相互統(tǒng)一的。
《挪威的森林》中多處出現(xiàn)了“紅”與“綠”這兩種色彩,如主人公綠子的名字、木月自殺前和渡邊一起玩臺球的綠絨墊、木月自殺的紅色本田車、阿美寮里飛過眼前的紅色小鳥等。實際上,小說在日本發(fā)行之初,村上春樹自己設計了封面裝幀,上卷為紅底綠字,下卷為綠底紅字。“紅是血液的顏色,代表生命,綠則為森林之色,森林是直子自殺之地,大約代表死亡。”劉鳳斌(2020)通過緊扣文本的種種分析,認為紅色意象和綠色意象既象征著生命,也象征著死亡。
從《文學批評入門》一書中涉及的神話學角度來看,“紅色代表血、犧牲、激情、混亂”(赤:血。犠牲。情熱。混亂);“而綠色代表成長、感情、希望、豐收。否定意義也表示死和腐朽”(緑:成長。感情。希望。豊穣。否定的意味では、死や腐朽と結びつくこともある)。但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紅色代表生命,綠色代表死亡。小說中,木月自殺的車是紅色的,如“那輛紅色的N360車被處理掉了”;而主人公綠子是如此生機勃勃的個體,如“可現(xiàn)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發(fā)出無限活力和蓬勃生機,簡直就像剛剛迎著春光蹦跳到世界上來的一只小動物。眸子宛如獨立的生命體那樣快活地轉動不已”。因此,筆者贊同劉鳳斌文中對紅綠象征意義的解讀,即紅色代表生與死,綠色也代表了生與死。
但是以往研究中被很多學者忽略的一點就是,其實除了對紅與綠的描寫以外,小說中對黑與白的描寫也無處不在。例如:“地面豁然閃出的直徑約為一米的黑洞洞的井穴,給青草不動聲色地掩蓋住了。……里面充塞著濃郁的黑,黑得如同把時間所有種類的黑一股腦兒煮在了里面。”
在一開始回憶直子的時候,首先出現(xiàn)在渡邊記憶中的是對一口井的描寫。而這口井也被認為是混沌的象征,這種混沌正是黑賦予它的。“黑(黑暗)代表混沌、謎、未知的世界、死、原始的洞察力,無意識、惡、憂郁。”(黒[暗黒]:混沌。謎。未知の世界。死。原始的英知。無意識。悪。憂うつ)
當渡邊去阿美寮見直子時,“遠處,一縷白煙裊裊升起”;走了一段時間后,“穿過雜木林,一堵白色石墻出現(xiàn)在眼前。……黑色大門倒是鐵鑄的”;進去之后,門衛(wèi)騎的“自行車擋泥板上用白漆寫著32”;那里的工作人員“白色半袖圓領襯衫外面罩一件工作服”。在小說中,“阿美寮”是生與死的復合體,是村上針對現(xiàn)代個體的精神傷害而構建的一種救贖場所。“白:有非常多的意義。積極的意義包括光、清純、無垢、超時間;消極意義包括死、恐怖、超自然以及不可解釋的宇宙之謎和讓人驚奇的真理。”(白:ひじょうに多義的である。プラスの意味としては、光、清純、無垢そして超時間。マイナスの意味として、死、恐怖、超自然、そして不可能な宇宙の謎の驚きべき真理)
1)對照組患者采用常規(guī)的修復治療,對患者的口腔進行查看,制定修復方案,實施修復方案并給予修復后的輔助治療等。
在此,筆者認為阿美寮里出現(xiàn)的這些與白色相關的描寫,體現(xiàn)的是其中的積極意義,即一種超自然、超時間的美好寓意。這既與阿美寮在文中象征的是主人公獲取救贖之地的安逸之景相統(tǒng)一,又與以往眾多研究者筆下阿美寮是避世“桃花源”的象征意義相統(tǒng)一。
紅和綠、黑與白之間是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這正與作者親自設計的封面一樣,紅色與綠色是相互融合的,現(xiàn)實世界的黑與非現(xiàn)實世界的白也通過渡邊這個介質達到了融合統(tǒng)一。
曾小玲、楊向榮(2011)認為,“木月—直子—渡邊—綠子”形成了一條生死之鏈,木月和直子是鏈上“陰界”一極的象征,綠子是鏈上“陽界”一極的象征,而渡邊在“陰界”和“陽界”之間徘徊。筆者認為這里所謂的“陽界”,即現(xiàn)實世界。“陰界”有兩層象征含義:一是木月代表的真正的死亡的世界;二是直子在自殺前一直所處的阿美寮,即非現(xiàn)實世界。而渡邊則一直徘徊在現(xiàn)實世界和非現(xiàn)實世界之間。
為什么說渡邊一開始是處在現(xiàn)實世界的呢?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分析。
首先,渡邊在上大學期間,住在一座學生寄宿院,“寄宿院內(nèi)的一天是從莊嚴的升旗儀式開始的”,并且伴隨著日本的國歌《君之代》。這些都是對自己所處現(xiàn)實世界的描寫。后來,在與敢死隊談到自己的專業(yè)時,他說道:“是學習和研究戲劇。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亞啦。”渡邊所列舉的這些大作家之名也從側面證明他所在的是現(xiàn)實世界。還有后來的學生罷課,大學被迫關門,其實是以20世紀60年代后期掀起學生團體運動為背景的。“不管怎樣,一九六八年春到一九七〇年春這兩年時間里,我是在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內(nèi)度過的。”由此可見,渡邊在去療養(yǎng)院看望直子之前,所生活的地方都是現(xiàn)實世界。
上面一節(jié)我們已經(jīng)提到過,阿美寮是在研究象征意象的各學者筆下逃不掉的一個特殊象征,“盡管作者強調它僅僅是與外界隔絕的療養(yǎng)院,但字里行間仍然藏不住烏托邦式的趣味”。這一點從渡邊在地圖上尋找阿美寮的時候便可看出端倪:“從地圖上看,阿美寮委實位于深山老林之中,公共汽車向北翻越幾座山頭,行到再也無法前行的地方后,再從那里掉頭拐回市區(qū)。直子信上說:我下車的停車站往前幾步便是終點。停車站前有條登山道,步行二十幾分鐘便可到達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既是深山,那里必定安靜。”
從一開始作者就交代了,這個療養(yǎng)院位于山林深處,并且那山是在車行到再也無法前行的地方,其實這是作者在為筆下的阿美寮營造一個世外桃源的形象。“車沿著溪流在杉樹林中行駛了很久很久,正當我恍惚覺得整個世界都將永遠埋葬在杉樹林中的時候,樹林終于消失,我們來到四面環(huán)山的盆地樣的地方。”小說此時開始從現(xiàn)實世界(杉樹林外的世界)進入非現(xiàn)實世界(阿美寮)。因為在杉樹林里面的世界,“如此農(nóng)戶人家在路兩側延續(xù)了好久,而人影卻一個未見……每次停在村落時,都有幾人下車,上來的卻一個也沒有”。可以說,這片杉樹林就是橫亙在現(xiàn)實世界與非現(xiàn)實世界——阿美寮之間的一堵墻。
所以,渡邊所在的現(xiàn)實世界和直子所在的阿美寮——非現(xiàn)實世界,并不是完全對立的。正如書中所言,現(xiàn)實世界的人們可以乘坐公共汽車到達阿美寮,而非現(xiàn)實世界里的采購員也可以去往現(xiàn)實世界,它們是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
佛教講,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人的‘生’與‘死’的關系,就如同‘冰’和‘水’般互相轉遞,水可以凝結成冰,冰也可以融化成水;死了以后可以再生,生了以后還是會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我們在生死輪轉之中。”道教中莊子站在道的角度觀生死,則生死無別。“在莊子看來,既然生與死都是大道周流的過程,都是自然造化的程序,從本質上看沒有什么區(qū)別,那么人們對待死也就應該像對待生一樣,抱有同等的態(tài)度。”
在日本古典文學中,對于生死最常見的表現(xiàn)手法就是無常觀。如吉田兼好在《徒然草》第九十三段所言:“人皆生を楽しまざるは、死を恐れざる故なり。死を恐れざるにはあらず、死の近き事を忘れるるなり。もし又、生死の相にあづからずといはば、実の理を得たりといふべし。”意思是:“人活得不快樂,恰恰是因為不怕死;人不是不怕死,而是忘記了死就是眼前的事。只有超越了死生,才算得參透真諦。”作者借渡邊之口說出:“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村上春樹的生死觀已表達得淋漓盡致,那就是——生與死并非各自位于對立的兩側,而是本來就融入了生命之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作者關于生死對立的觀點,統(tǒng)攝著小說中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的對立,紅與綠、黑與白的對立。
既象征著生命,又象征著死亡的紅色和綠色在文中是呼應著出現(xiàn)的。如:“兩只火團樣的小鳥,受驚似的從草叢中騰起。”“火”代表紅色,“草叢”是綠色。從回憶開始,現(xiàn)實世界中紅與綠這兩種暗含生死的顏色就出現(xiàn)了。回憶木月自殺時,小說寫道:“什么敷有綠絨墊的桌球臺呀,紅色的N360車呀,課桌上的白花呀,我決定一股腦兒把它們丟到腦后。”紅與綠同時出現(xiàn)在渡邊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在阿美寮里,“穿過村莊,前行不一會,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圍欄的像是牧場的開闊地帶,遠處可以看見幾匹馬在吃草”,“頭上生著一根裝飾性羽毛的紅色小鳥不時從眼前掠過,它們那以藍色天空為背景飛行的身影十分賞心悅目”。草地和牧場代表的綠色,與紅色的小鳥一起出現(xiàn)在非現(xiàn)實世界中。紅與綠兩種顏色的對立統(tǒng)一是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的對立統(tǒng)一,同時也符合“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這一觀點。
再如,黑色是宇宙的底色,是一切的歸宿。從物理學的角度解釋,黑色可以吸收任何顏色,并保持自身顏色不變。因此,黑色在小說中隱喻的是現(xiàn)實世界,而存在于非現(xiàn)實世界的現(xiàn)實物體,作者依然用黑色來描述,比如阿美寮前那扇黑色的大門。白色對其他顏色的包容性很強,它會因為其他顏色的加入而發(fā)生改變。因此,白色經(jīng)常被用來象征美好的、非現(xiàn)實的事物。小說中的紅與綠、黑與白代表了現(xiàn)實世界和非現(xiàn)實世界,而現(xiàn)實世界與非現(xiàn)實世界的轉換,就是生與死的輪回之體現(xiàn)。
渡邊所在的現(xiàn)實世界里,木月自殺,敢死隊消失不見,初美自殺,綠子的父親去世,死亡無處不在,但渡邊和綠子并沒有因為身邊的人的離去而同樣選擇死亡。而非現(xiàn)實世界(阿美寮)中,人人避世而來,在那里找尋著自我救贖的方法,一派求生之景象。在這樣的非現(xiàn)實、烏托邦式的環(huán)境里,人們所做所想的,就是努力生活。盡管如此,直子還是沒能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選擇努力生活下去,她選擇以死亡來救贖自己。因此,生與死在這兩個世界里都是存在的,并不完全對立。
本文對《挪威的森林》中的色彩(紅—綠,黑—白)、空間(現(xiàn)實—非現(xiàn)實)以及生死的對立統(tǒng)一關系進行了分析。它們之間并非完全對立,而是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且紅與綠、黑與白的對立統(tǒng)一象征了現(xiàn)實世界與非現(xiàn)實世界的對立統(tǒng)一,最終象征了生與死的對立統(tǒng)一。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里表達的對于生死的態(tài)度,給予我們啟示,即跳出生死觀念之束縛,活在當下。
①任潔:《論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中的身份困惑與倫理思考》,《當代外國文學》2020年第3期,第82頁。
② 〔日〕黑古一夫:《村上春樹——轉換中的迷失》,秦剛等譯,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8年版,第81頁。
③〔美〕杰·魯賓:《洗耳傾聽村上春樹的世界》,馮濤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頁。
④ 〔日〕湯川豐、小山鐵郎:《閱讀村上春樹的午后》,趙婕譯,中國友誼出版社2017年版,第19頁。
⑤ 〔美〕W.L.ゲーリン等:《文學批評入門》,日下洋右、青木健譯,彩流社1990 年版,第229—230 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中文皆為筆者自譯,不再另注)
⑥ 〔日〕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版,第31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⑦ 曾小玲、楊向榮:《生存悖論與救贖悲歌——〈挪威的森林〉的生死鏈解讀》,《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第72頁。
⑧ 謝志宇:《解讀〈挪威的森林〉的種種象征意義》,《外語研究》2004年第4期,第77頁。
⑨ 妙皇、黃敏、李明:《佛眼觀生死》,長江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24—25頁。
⑩ 王德有:《以道觀之——莊子哲學的視角》,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1頁。
? 〔日〕神田秀夫、永積安明、安良岡康作:《方丈記 徒然草 正法眼藏隨聞記 歡異抄》,小學館1995年版,第155頁。
? 〔日〕吉田兼好:《徒然草》,文東譯,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