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濤
(上海戲劇學院,上海200040)
上海原本是隸屬于蘇州府的一個小縣城,在1843年《南京條約》和《五口通商章程》簽訂后,正式開埠。上海作為通商口岸開放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資本大量涌入,對外貿易被完全打開,在市場經濟的引導下,商業經濟快速發展。“到了開埠后的第五年即1848年,在上海居住的外國人已有159人,開設了24家外國商行,還開了25家商店。到1870年,上海租界的外國人口已有1 666人,外國洋行到1872年時也已達323家。”①
上海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與歷史背景成為中國近現代史上最具代表性的城市之一。19世紀末至20世紀中葉上海開埠,隨著開辟租界、開展洋務運動、發展商品經濟以及西方文化觀念和先進技術的傳入與應用,當時中國歷史上最活躍、最發達的經濟、文化、藝術都向上海聚集。
西學東漸將精神文化與物質文化一同輸入中國。上海人對此“初則驚,繼則異,再繼則羨,后繼則效”②。上海的開放、西方文化的輸入令上海人驚訝、跟風模仿,甚至西式的生活都成為上海人追逐的時尚。“70年代末80年代初,一些官宦人家都開始積極讓家族的子弟接受西式教育。如1881年,中西書院招收的首屆200名學生,大多出身上海富庶的家庭。上海人當時學習西文,連母語也打上了西方印記,洋涇浜英語就是例證。”③
上海在中西文化相互摩擦和融合的基礎上逐漸形成了具有自己特色的文化形式——海派文化。“以滬上求時新其風氣較別處為早,其交易較別處為便,滬上習俗之創新立異,更變無常。一切器玩飲食以及尋常日用酬酢往來之事各有不同焉。有客籍之人旅游過此者,謂之較兩三年前街市有不同焉,車馬有不用焉,衣服有不同焉,而不知在土著之人觀之,則其諸不同者,不待兩三年也,有一歲而已變焉,有數月而即便焉。”④
海派文化的本質就是求新求變。在海派文化的影響下,上海出現了旗袍、滬劇、海派繪畫等,無不體現著海派文化的求新求變。上海商業繁榮,印刷技術先進,文化多元,新型繪畫人才不斷嶄露頭角。
隨著上海經濟的增長,外國商品在中國銷售得越來越多,外國商品在市場中競爭日趨激烈。因此,外國商人需要采用各種促銷手段來販賣商品。對于當時的中國大眾來說,這樣的促銷并不能引起他們的注意,因此畫片并沒受到歡迎。外國商人重新探索將畫片轉換成能被中國大眾所接受的促銷形式,月份牌便應運而生了。“后來外國商人們才逐漸懂得利用中國傳統的國畫、年畫和用月份牌作商業宣傳,對他們更有利。利用這些畫來加上廣告,在年終贈送,受者一貼便是一年,甚至幾年,宣傳作用就很大。”⑤
月份牌是商家為了傾銷商品而要求畫家繪制的商業美術形式。作為商業美術的月份牌,是經濟狀況的一個風向標。月份牌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上海的經濟發展水平,同樣,上海的經濟發展狀況決定了月份牌的繁榮與衰落。
月份牌作為迎合大眾文化的商業美術具有自身獨特的屬性。1876年1月3日《申報》刊登了一則主題為“華英月份牌”的廣告:“啟者,本店新印光緒二年月份牌。”⑥這是月份牌首次出現。時隔6年,1883年1月25日《申報》刊登的另一則《奉送月份牌》的告示,明確了月份牌最初是以附加在商品上的繪畫形式來吸引消費者以迎合大眾文化的:
本館托點石齋精制華洋月份牌,準于明正初六日隨報分送,不取分文。此牌格外加工,字分紅綠二色,華歷紅字,西歷綠字,相間成文。華歷二十四節氣分列于每月之下,西人禮拜日亦挨準注于行間,最易查驗。印以厚實潔白之外國紙,而牌之四周加印巧樣花邊,殊堪悅目。諸君或懸諸畫壁,或夾入書氈,無不相宜。⑦
城市大眾文化一般被視作通俗文化,“大眾文化是表現欲望的機器”⑧。月份牌反映了當時城市大眾的物質欲望和精神欲望,月份牌畫家因此繪制了大量時尚、享樂和情趣題材的月份牌,這樣既滿足了大眾的精神欲望,又實現了促進商品銷售的目的。由于月份牌無法體現藝術家的個人風格,以致月份牌創作者魚龍混雜,他們進行創作取決于商業需求而非藝術動機。
月份牌作為一種商業繪畫,其目的是迎合大眾審美,通過吸引大眾購買商品,促進商品銷售,商品也因此帶有媚俗趣味。魯迅先生于1930年2月21日在中華藝術大學演講時更對月份牌畫家提出了尖銳的批評:
今天畫家作畫,不應限于山水花鳥,而應是再現社會的情況于畫幅之上。中國一般社會所歡迎的是月份牌,月份牌上的女性是病態的女性。月份牌除了技巧不純熟之外,它的內容尤其卑劣。中國現在并非沒有健康的女性,而月份牌所描寫的卻是弱不禁風的病態女子。這種病態,不是社會的病態,而是畫家的病態。畫新女性仍然要注意基本技術的鍛煉,不然,不但不能顯新女性之美,反揚其丑,這一點畫家尤其要注意。⑨
與其說月份牌繪制者是書畫家,還不如說他們是工人,即使原本具有藝術家身份的繪制者,在商業資本的操控下也只能去迎合資本家、迎合大眾,最終淪為畫匠,故而不被藝術界認可。娛樂意味迎合了大眾的審美趣味,同時也進一步激發了大眾的審美趣味。這種創作者和消費者的互動,促使月份牌得以大量印制。但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一般的書畫家也難以維持生計。商業發達的城市需要大量的商業美術人才,月份牌畫家能從中獲得豐厚利潤,因此一大批傳統畫師和受西畫美術影響的畫家也參與到月份牌商業繪畫活動中。
月份牌也深受海派文化的影響。月份牌畫家在探索中國傳統繪畫與西方繪畫相融合的過程中,創作出了獨具特色的商業美術月份牌。月份牌的創作和流通完全是商品化的,是市場經濟的產物,具有城市大眾文化的屬性,其運作方式和發展動力也全為獲得最大的商業利益。月份牌強調的是可復制性,月份牌的流行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機械復制,印刷技術在其中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石印技術的引進和使用保障了月份牌品質兼優。“上海書畫市場此時雖已初具規模,但美術出版業受制于技術原因并沒有明顯的發展。相對于傳統印刷術,借助機械的鉛印技術在印刷效率上有明顯優勢,但弊端是難以印制圖畫,在19世紀80年代以前,絕大部分的美術出版物仍以費時費工的木刻工藝刊行,直到新興石印技術取得長足發展,情況才有根本改觀。”⑩
早期石印月份牌都是單色線稿,如《滬景開彩圖》就是先在中國繪制單色線稿,然后運往英國制成彩版,再運回中國后投放市場。若每張月份牌都被運往英國印成彩色,其成本月份牌發行公司將無法承擔。
當時上海市面發行的石印畫(《滬景開彩圖》)沒有彩色者,彩色石印月份牌畫,乃是英商云錦公司以原稿送英國石印再運回中國的。此圖半印半繪,是石印年畫由墨色到彩色印刷的過渡。
中國引進成熟的彩色套版石印技術后,石印技術在當時就已達到“故能窮盡毫發”的程度。在四色膠版機械印刷術全面代替石印前,半畫半石印或套色石印是民國初月份牌年畫的基本做法。
泰西有喫墨石,以水墨書字之于紙,貼石上,少頃,墨字即透入石中,復以水墨刷之,則有字處沾墨,無字處不沾,印之與刊板無異也。又西人能為極細字,在分寸間,可寫千百言,以顯微鏡窺之,筆筆精到,宛如大字。其法,初亦用顯微鏡,擴小為大,寫成底本;又用照畫法,縮大為小,影而下之,故能窮盡毫發。
正因為印刷技術的進步,精美的月份牌才得以更好地展示并大量出版。后來上海引進了新式膠版印刷設備,為印制月份牌提供了技術條件。“富華公司從1920年到1926年終,已經添置有專門印刷月份牌畫的一色、兩色自動膠印機和人工膠印機6臺,年產月份牌畫成品量竟能達到三千多萬張。”
從早期的單色石印技術,到后來的彩色石印,再到膠版印刷,印刷技術的進步為月份牌的興盛提供了客觀條件。隨著民眾對月份牌需求量的增大,月份牌在數量上需要快速擴充,印刷技術的革新為擴大月份牌銷量提供了強有力的技術支持,兩者相輔相成促進了月份牌的進一步發展。
新的技術革新也必然需要月份牌畫家有新的繪畫技藝、視覺創作與之匹配。月份牌繪制名家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書畫名家,他們的繪畫技法并不高超。然而,他們的繪制技法適合印刷印制,月份牌畫家也因此與月份牌之間形成共融的固定聯系,同時,他們也借助視覺圖像創作展現了新的都市文化、生活方式、審美風尚。
月份牌主要以古代歷史故事、戲曲小說、名勝古跡、時裝美女等為題材,尤以古代仕女或現代時裝女性為大宗。其中,女性形象是月份牌中最為主要的視覺主體,主要有古典仕女、清純女生、當紅女明星、摩登女郎等。月份牌畫家主要聘請電影女明星做模特以繪制現代女性形象,展現都市生活景象,引領潮流生活走向,進而營造商業廣告效應。月份牌亦作為此時期一種獨特的視覺圖像符號,成為記錄現代生活的重要縮影之一。
晚清民初時期,上海作為全國的經濟文化中心,娛樂文化消費活動漸行漸盛。伴隨著西學東漸,西方的電影于1896年便傳入中國。至20世紀初期,上海地區已影院眾多、電影影片種類豐富、社會受眾廣泛,電影行業發展迅速,并涌現了眾多當紅女影星。“1908 年,上海首家電影院虹口活動影戲院成立,中國第一家電影公司——上海的亞細亞影戲公司造就了胡蝶、阮玲玉、王人美等一批耀眼的本土明星。當紅明星的時髦和人氣蘊含著巨大的商機。大中華布匹公司旗下的陰丹士林色布高薪聘請胡蝶做它的月份牌模特兒,結果,陰丹士林色布銷量大增。此后月份牌畫家紛紛聘請電影女明星作為月份牌模特兒,實現了月份牌從清純女生到時髦明星的轉變。”尤其至30年代,上海電影業進入快速發展和急劇膨脹期,隨著電影行業的繁榮,女明星風光無限,并引領了時代風氣以及審美風尚。阮玲玉、陳云裳、胡蝶等女明星不僅通過電影熒幕展示著個性獨立的女性形象,亦通過月份牌這一重要載體活躍于大眾視野中。20世紀20至30年代,月份牌逐步以本土的電影女明星為主要形象,通過展現時髦女明星為主體的視覺形象,進而形成品牌效應,助力營銷。同時,對電影行業而言,它亦通過月份牌宣傳了明星形象、推廣了電影,其間彼此互動,共同推動著上海娛樂文化消費市場的發展。與之相隨,上海地區涌現了一大批以月份牌為生的畫家,亦帶動了月份牌風格的嬗變。
由于月份牌依附于商品本身且以吸引、取悅大眾為目的,并沒有得到書畫界的認可。在嘗試獲得商業成功后,一大批畫傳統畫的民間畫師和受西畫美術影響的畫家也參與到月份牌商業繪畫活動中。這批月份牌畫家適應了新的印刷技術,客觀上促進了繪畫技藝的革新,形成了具有特色的月份牌商業美術形式。
被后人稱為月份牌畫鼻祖的周慕橋,早年曾是年畫重鎮蘇州桃花坊的畫師,有較好的繪畫功底,他將中國歷史或神話傳說故事作為月份牌的主題。即使后期周慕橋也繪制了一些時裝女郎等符合都市大眾口味的月份牌,但由于其受傳統繪畫技法的局限,缺乏時代氣息,無法適應商品宣傳迅猛發展的要求,最終其被擦筆水彩畫技法的創始者鄭曼陀所取代。“從周慕橋的創作風格來看,其作品迎合了那個時代的商業需求,其在月份牌畫方面的深厚造詣和巨大商業成功,在為他贏得大量追隨者的同時,也對他提出了很大的挑戰。他當時創作的月份牌廣告畫主要還是偏傳統的,即使出現了一些新時代的元素,但還不足以成為一個新的獨立類型,體現出這個時期顯然只是月份牌廣告的萌芽狀態,屬于萌芽性質的發展階段。”
月份牌名家鄭曼陀在杭州“二我軒”照相館用擦筆炭精粉畫肖像的這段經歷,為其后期獨創擦筆水彩畫奠定了堅實基礎,這種繪畫技法擺脫了中國傳統工筆繪畫和民間木版年畫的影響。“他運用炭精粉擦抹明暗,以代替淡墨的渲染凹凸;以圖畫紙代替原先的宣紙、絹綢。”他的畫法除了有東方傳統工藝的特色外,又有西方繪畫明暗法則下的立體效果,與清末流行的傳統繪畫方法大有不同,非常契合大眾在中西方文化融合中的審美情趣。
繼鄭曼陀之后,杭穉英將擦筆水彩的繪畫技巧進行了進一步提升。1913年他在商務印書館圖畫部做練習生時師從德國畫家學習西方繪畫和廣告畫技法,隨后他又師從鄭曼陀并習得擦筆水彩繪畫技巧。“杭樨英率先使用國外繪畫材料工具,如挪威水彩紙、英國炭精粉和美國水彩顏料、德國噴筆等,優質而多樣的工具進一步豐富了擦筆水彩畫技法的藝術表現力。”外國彩色卡通及廣告畫的技巧與擦筆水彩繪畫技法相結合,杭穉英的月份牌廣告畫構圖活潑,色彩豐富、鮮艷,最終形成了新的月份牌畫風格——擦筆重彩。杭穉英創新了繪畫技法,對原有的擦筆水彩畫法加以豐富創新,使之更加適應上海的商業發展需要。
月份牌這朵花在年畫中,何以這樣普遍,這樣興盛呢?據我體會有以下幾種因素:1.色彩鮮艷;2.筆法細膩;3.人物美麗;4.適于觀賞(無論遠觀近視,都是美麗的),非它畫所能及也,它的特點是追求形式的完美,好似鮮花一樣的美麗。
繪制月份牌的畫家更多具有商業身份。“且看現在的月份牌美女畫,光暗、設色、遠近,都得西畫的皮毛,為藝林所不取,卻大受一般人之歡迎,每年消流千百萬幅,而月份牌畫家,是民國以來畫界可以發財的一流人物。”
月份牌畫家不斷推陳出新,不拘于中國傳統繪畫法則,廣泛吸收西方美術元素,推動了月份牌繪畫技法逐步完善。在經歷了以傳統工筆、擦筆淡彩、擦筆重彩技法為代表的3個發展階段后,月份牌畫家將繪畫的技法與新的印刷技術進行較為完美的結合,月份牌變得更為精美并有更大的傳播廣度,月份牌也發展到了鼎盛期。
上海作為近代“東方的巴黎”,在都市物質文明的發達程度上已可與當時西方最摩登的城市相比擬,在藝術與商業的浸潤下產生了具有時代特征的大眾藝術品——月份牌。月份牌畫作為近代商業發展中的實用美術形式,是商品經濟的產物,是在國際化和本土化的雙重影響下所形成的獨特商業繪畫形式。月份牌的真正設計者并不是畫家本身,而是商家和消費者,月份牌畫家的創作是被動的,商家提什么要求就去滿足,大眾需要什么口味就去迎合。作為海派美術的一部分,月份牌在重構傳統藝術、建立現代藝術的過程中其意義堪比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農村民間文化。月份牌畫家將西方繪畫技巧與中國傳統繪畫技巧進行了大膽融合,運用擦筆水彩等技法,融入許多畫家自己的主觀意識,可謂是中西合璧的創作。月份牌作為一種獨特的繪畫形式與視覺創作實踐,記錄著上海地區的發展歷史、都市生活與文化變遷。時至今日,月份牌對研究近現代中國繪畫史、經濟史、廣告史、文化史、戲劇史、影視史等仍具有重要的意義。
注釋:
①李長莉:《晚清上海社會的變遷:生活與倫理的近代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1頁。
②唐振常:《唐振常文集》(第五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3頁。
③張仲禮主編:《近代上海城市研究(1840—1949年)》,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14-15頁。
④蔡豐明:《上海都市民俗》,學林出版社,2001年,第30-31頁。
⑤《解放前的“月份牌”年畫史料》,《美術研究》,1959年第2期,第51頁。
⑥《華英月份牌》,《申報》,1876年1月3日。
⑦《奉送月份牌》,《申報》,1883年1月25日。
⑧羅蘭·巴特:《神話——大眾文化詮釋》,許嗇嗇、許綺玲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
⑨這是魯迅于1930年2月21日應邀到中華藝術大學作的題為《繪畫雜論》的演講。
⑩陶小軍:《“助賑啟事”與晚清書畫鬻藝活動:以〈申報〉相關刊載為例》,《文藝研究》,2017年第9期,第1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