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商人在加蓬

袁越

加蓬的木材行業(yè)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了解中國商人在非洲經營情況的絕佳案例。

一個國家的兩極分化

加蓬是位于赤道附近的中非小國，總面積26.8萬平方公里，約為16個北京，人口總數約150萬，為海淀區(qū)人口的一半。因為地廣人稀，再加上石油和礦產資源豐富，使得加蓬的人均GDP購買力平均高達1.6萬美元，是中國的兩倍。

從空中看下去，加蓬就像是一棵巨大的花椰菜，一眼望不到邊。這個國家有85%的面積都被熱帶雨林所覆蓋，剩下的也大都是熱帶草原，農業(yè)幾乎不存在，這就是為什么這個國家的大部分食品都是從國外進口的，價格堪比歐美國家。

加蓬首都利伯維爾的國際機場很小，和中國的市級機場差不多。出了機場，沿著濱海大道駛向市區(qū)，海灘上擠滿了人，男人們在烤肉，婦女們在閑聊，孩子們在踢球，一片祥和氣氛。路上車子不多，好車不少，而且大都是SUV，什么牌子的都有。濱海大道的路面很干凈，路兩邊的建筑式樣新穎，有些甚至可以說非常怪異，顯然這座城市為各國的新銳建筑師們提供了展示自己想象力的舞臺。

離開了這條濱海大道，高樓立刻就不見了，路兩邊的垃圾也多了起來。但是和其他非洲城市相比，馬路上的行人和小販都要少很多，乞討的人也不多。據說加蓬一半的人口都居住在首都，但這座城市竟然沒有公共汽車，普通人上下班只能走路，或者和其他人合乘一輛出租車。

我們的旅館位于一條幽靜的小街上，是個兩層小樓，房內設施勉強相當于國內的三星水平，每晚要價3.5萬非洲金融共同體法郎（相當于450元人民幣）。我的房間沒熱水，我以為這是因為熱帶地區(qū)不需要洗熱水澡，也就沒多問。

旅館的老板是個上海人，據說他還在利伯維爾開了數家旅館和百貨店，生意做得挺大。這位老板的老家是江蘇鹽城，因此他找了好多鹽城的鄉(xiāng)親來幫忙，比如這家旅館的領班徐阿姨就是。徐阿姨看上去五十多歲，普通話說得不是很好，法語只會幾個單詞，只能通過手勢和店伙計們交流。好在她的主要工作就是管賬，倒也很輕松。

“這里的黑人很奇怪，他們不好好工作，就知道享受?！毙彀⒁虒ξ胰绱嗣枋鏊壑械募优钊?，“比如這條街上的房子都很差，但他們都開好車?！?/p>

確實，如果只看衣著的話，你不會認為徐阿姨是小老板。她穿得很隨便，上身永遠是一件汗衫，下面永遠是一條短褲，腳下永遠是一雙拖鞋，而這里的工作人員穿得比她體面得多，白襯衫加皮鞋，像個白領。我后來發(fā)現，作為曾經的法國殖民地，加蓬人在很多地方模仿法國人的做派，比如早餐喜歡吃法棍加咖啡，講究穿著，不善動手但嘴上功夫厲害，善于辯論。事實上，大部分加蓬人就連日常生活也不說本民族的語言了，而是一律用法語，這一點讓加蓬人在接受法國文化時基本上沒有障礙，連帶著對來自法國的一切基本上全盤接受。

但是，中國人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在一個普通加蓬人看來，異族人來到這里開店當老板，這本身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利伯維爾有很多白種人都是這樣的。但是中國人不一樣，他們雖然是老板，雖然也很有錢，但他們和員工們同吃同住，甚至比員工們工作還辛苦，這就不免讓人感到奇怪，甚至有些不適。

“曾經有個溫州人在雅溫得大街上賣小煎餅，被當地報紙爆炒了好多天。”新華社駐喀麥隆記者站首席記者劉芳向我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其實這位溫州人當時剛剛到雅溫得，人生地不熟，需要一份容易上手的工作，這種情況再普通不過了。當他賺到一點錢后便很快改行，和其他溫州人一樣倒賣小商品去了，但這件事被喀麥隆媒體無限放大，被當作是中國人和當地窮人搶生意的案例。”

劉芳精通英法兩門外語，在中非的法語區(qū)生活了四年，對這里的情況十分了解。她告訴我，別看加蓬的人均GDP很高，但普通加蓬人非常窮，一個從農村進城打工的加蓬男子每天只能掙兩千多非郎，其中一半要用來給全家人買食品，而且也不是什么法式大餐，而是面包或者木薯之類的東西，加個雞蛋就算是開葷了。另一半工資用來看病，因為加蓬的醫(yī)療設施奇缺，看病非常昂貴。

晚上，我們一行人去一家當地人開的法式餐廳吃飯。席間，大家惡補了一下加蓬的歷史和地理知識。加蓬這地方最早是被葡萄牙水手發(fā)現的，利伯維爾港曾經是黑奴的重要交易場所。后來荷蘭、英國和法國殖民者先后占領了這里，利伯維爾一度是法國在赤道非洲的行政中心。1960年加蓬獨立，成立了加蓬共和國，并從法國移植過來了一整套行政體系，包括三權分立和議會制度等等，相當于跑步進入了民主社會。但是，自從共和國第一任老總統(tǒng)于1967年病故后，下一任總統(tǒng)哈吉·奧馬爾·邦戈在這個寶座上一坐就是42年，對于一個民主國家而言這是一件不尋常的事情。而當老邦戈于2009年病故后，新選出來的總統(tǒng)居然是他的兒子阿里·邦戈·翁丁巴。這位新總統(tǒng)曾經留學美國，還娶了一位美國白人女子為妻。后來他決定回加蓬繼承父業(yè)，便和妻子離婚，又娶了一位法國白人女子為妻。從這個經歷來看，新總統(tǒng)似乎應該是—位非常親西方的人。

正是這位新總統(tǒng)，讓加蓬政府和中國商人之間的關系變得微妙了起來。

一個法案的兩種解讀

我們這次是應世界自然基金會（WWF）的邀請，來加蓬考察當地的林業(yè)發(fā)展現狀。加蓬的水資源與森林資源部（以下簡稱水森部）和WWF合作，辦了一個專門針對中國企業(yè)的培訓班，向中國商人們普及林業(yè)可持續(xù)發(fā)展和森林的相關知識，希望中國商人能夠遵守加蓬的法律法規(guī)，可持續(xù)地開發(fā)加蓬的林業(yè)資源。

20世紀80年代末，時任加蓬政府高官的中加混血政治家讓·平回溫州老家探親，順便邀請了一個家鄉(xiāng)的親戚來加蓬做木材生意，從此開啟了中國木材商人來加蓬經商的大門。此后，關于中國木材商人在加蓬違法砍樹的消息不斷出現在媒體上，引來了不少國際環(huán)保組織的密切關注，紛紛要求加蓬政府加強管理，保護這片珍貴的熱帶雨林。

說起來，加蓬的熱帶雨林之所以保存得很好，與老總統(tǒng)邦戈的專制統(tǒng)治有點關系。1999年，一位名叫麥克·費伊的美國生態(tài)學家徒步3200公里，穿越了整個非洲中部，沿途拍攝了大量照片，首次向世人展示了這塊全世界第二大熱帶雨林的美妙之處。老總統(tǒng)看了這些照片后被震撼了，于2002年下令在加蓬設立13個自然保護區(qū)，占整個加蓬總面積的11%。保護區(qū)內禁止任何人類活動，違者嚴懲。這項法令在一夜之間就把加蓬的保護區(qū)比例從非洲最低的國家變成了比例最高，被后人稱為“環(huán)保政變”。

總統(tǒng)阿里·邦戈上臺后沒多久，又頒布了一項新的森林法修正案。新法案有兩條格外引人注目：第一，從2010年開始禁止一切原木出口，原木必須在加蓬境內加工成板材后才允許出口。第二，所有加蓬境內的林業(yè)公司必須在2012年年底之前把所擁有的采伐區(qū)全部納入林地規(guī)劃程序，并在三年內完成林地規(guī)劃，否則就將收回采伐許可證。

“新法令來得太突然了，搞得我們措手不及。”參加培訓班的一位來自廣東的木材商人黃沙（化名）對我抱怨說，“這個法令出臺前只咨詢了法國企業(yè)，沒有跟我們中國企業(yè)商量過。中國企業(yè)力量不夠，沒有發(fā)言權，人家不聽你的。新法規(guī)偏袒法國人，最終得益的都是法國企業(yè)。”

黃老板為我詳細解釋了這兩條法案的出臺背景：第一條法案從表面上看是為了增加木材的附加值，順帶提高加蓬的就業(yè)率，對于加蓬老百姓來說應該說是有好處的。但是中國市場對木材有特殊的需求，比如這里有一種名叫巴西花梨（簡稱巴花）的千年古樹，紋理很美，中國人喜歡連樹皮帶白邊一起切下來當木紋貼片，也有一些人拿整塊木料做匾額，展示臺或者茶藝臺，這兩種用法都需要直接加工原木，但加蓬政府的法律強制要求所有木材加工廠都必須先取芯干燥，然后鋸成板材才能出口，帶白邊出口是違法的?！斑@就等于把金條變成了薯條！”黃沙說。

第二條法案從環(huán)保的角度來看也是很合理的。但在黃沙看來，這條規(guī)定讓已經有林子的企業(yè)得利，而這基本上指的就是法國企業(yè)。后進來的中國企業(yè)有錢也買不到林地，便只能向法國企業(yè)買木頭。“我知道有家法國企業(yè)有100萬公頃林地，可只有一家象征性的木材加工廠?！秉S沙說，“他們根本就不想搞加工，而我們這些有加工廠卻沒林地的企業(yè)只能從他那里買高價木頭?！?/p>

黃沙還向我表達了對加蓬政府的不滿：“加篷政府的法律法規(guī)不健全，當初投資建廠時沒人查你，等你廠子建好了，有了固定資產，他們就來找你麻煩了。而且經常是我們所有手續(xù)都全，對方還是能找出理由說我們不合法，要罰款。”

廈門立德旺林業(yè)公司的老板高作鵬補充道：“加蓬法律缺乏連續(xù)性，有時候這種風險大到我們都沒法承受的程度了。事實上他們這么做就是為了要賄賂，我永遠不會相信一個非洲官員能夠保持廉潔?！?/p>

我把中國企業(yè)家的疑問當面轉述給了加蓬水森部林業(yè)局局長，他一一作了解釋?！拔覀兎浅Ｏ牒椭袊倘藴贤?，但沒辦法一個一個去談，這樣做太不現實了。所以我們非常希望中國企業(yè)能有個類似行業(yè)協(xié)會的組織，選出一個代表來和我們談判?！本珠L先生最后說道，“甚至都不用成立正式的行業(yè)協(xié)會，只要想辦法建立一個對話的平臺就足夠了?！?當我把這段話再轉述給兩位中國企業(yè)家時，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這幾乎不可能?！昂Ｍ庵袊瞬槐F，大家誰都瞧不起誰，永遠推不出一個有威望的人。”黃沙說，“即使有人愿意出頭組織行業(yè)協(xié)會，其他人肯定不愿意參加，最后還是辦不成?！?/p>

“那么中國使館有沒有可能出面組織呢？”我問。

“中國使館在加蓬確實有個經商會，但平時不怎么管我們，我們也不愿去找他們。”

這段談話是在飯桌上進行的，也許是邊吃邊談的緣故，兩位中國商人的話可能有些偏激。同桌正好坐著全球森林貿易網絡中國分部的經理金鐘浩，這次專程從北京趕到這里來給企業(yè)家們講課的。他當著大家的面對我說：“加蓬的一部分私營企業(yè)老板教育程度不高，缺乏專業(yè)知識，對當地的法律法規(guī)也不愿去了解，也不肯花力氣融入當地生活，這一點是我們中國人自身文化的缺陷，不是非洲人的問題。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要來這里給他們做培訓，希望能幫助他們盡快適應這里的情況，遵紀守法，只有這樣才能做到雙贏?！?/p>

兩個商人的一種困境

在加蓬的中國商人當中，莊炳川算是一位相當資深的人士。他1999年來加蓬經營一家地板廠，先后在這里工作了十幾年，親眼見證了加蓬木材行業(yè)的發(fā)展。莊炳川在加蓬能賺到第一桶金的主要原因是像巴花這種在國內市場具有極高價值的特殊樹種。一根好的巴花原木在國內市場能賣到100萬人民幣以上，甚至在拍賣市場上拍出過300萬人民幣的高價。“普通木材是用來養(yǎng)人的，巴花是用來發(fā)財的?！苯痃姾瓶偨Y道。

可惜2009年老總統(tǒng)邦戈去世，新總統(tǒng)阿里剛上臺就宣布禁止原木出口。而A級巴花板材在國內市場每立方米最多也就能賣個一萬多人民幣，這就等于切斷了暴利的來源，難怪中國商人要抗議了。

三利公司是中糧集團下屬的一家木材公司，在加蓬擁有98.7萬公頃的林地，是加蓬最大的中國林業(yè)企業(yè)。

三利的銷售經理徐寅斌親自帶領我們參觀了三利的木材加工廠?！凹优钊藢Υ袊撕头▏说膽B(tài)度是很不一樣的，對中國人明顯有一種歧視。”徐寅斌說，“這一點我們很難比?！奔热贿@是事實，就不能總想著抱怨。不少中國公司明白了這一點，正在迎頭趕上。比如徐寅斌的法語就說得非常流利，而且他無意中還透露了他和很多加蓬官員都是好朋友，雙方的信任程度與日俱增。

我還采訪到了一位前三利雇員張軍（化名），同樣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張軍離開三利后另立山頭，很快就把公司做大，在華商圈子里被戲稱為“國王”。他的公司只雇用了20名中國人，卻雇了400名外國員工，很多人都擔任了公司高管，比如財務主管是個意大利人，財務經理是加蓬人，林地規(guī)劃主管是個法國人。張軍還特意強調，法語是公司內部的通用語言。

張軍也非常重視和當地人搞好關系。他的公司出錢幫助林地社區(qū)建學校，修教堂，辦醫(yī)院，很多事跡都上了加蓬當地的報紙，為中國企業(yè)樹立了良好的形象。

張軍和徐寅斌一樣，都不是搞木材出身的專業(yè)人士，莊炳川對此很不以為然，他認為這些人雖然有語言上的優(yōu)勢，但不懂技術，不會從整個產業(yè)鏈的角度考慮問題，缺乏戰(zhàn)略眼光。

有趣的是，同樣有著國企經歷的徐寅斌和張軍卻都對少數私營企業(yè)表達了不滿，認為他們投機取巧，擾亂了市場，讓守規(guī)矩的人背了黑鍋。比如徐寅斌認為，正是因為某些中國商人不守規(guī)矩，喜歡用賄賂來解決問題，導致加蓬官員的胃口越來越大，就連三利這樣的國企有時也不得不以各種名義給官員們送錢。而張軍則相信，一些中國私企抱著撈一筆就走的心態(tài)來到加蓬，不善于長遠打算，也不愿意花力氣融入當地文化，這才導致了各種矛盾。他認為新的加蓬林業(yè)法的最終目的就是提高門檻，把一批不合格或者不合法的中小企業(yè)淘汰出局。而WWF這次開辦培訓班的舉動非常好，能幫助中國企業(yè)學習加蓬的法律法規(guī)，盡快適應這里的文化，免得被淘汰。

尾聲

加蓬之行的最后一天，莊炳川向我透露了一個消息。他聯(lián)合了盛陽木業(yè)等五家中國私營企業(yè)，聯(lián)合起草了一份動員書，希望能盡快成立一個亞州木業(yè)聯(lián)合會，對內互相監(jiān)督，對外派代表和加蓬政府談判，為亞洲企業(yè)爭取話語權。

中國新任駐加蓬大使孫繼文也在中國大使館和我們見了面。他宣布，為了更好地為加篷的中國人服務，他將立即著手建立一個官方網站，把加蓬現有的法律法規(guī)翻譯成中文上陣列網站上，WWF翻譯的加蓬新森林法，以及與林地認證和森林管理委員會認證的有關法律條款也包括在內。

有一天采訪結束后，張軍派車送我們回旅館，前排一位記者忘記系安全帶，被交警攔下，要扣司機的駕駛執(zhí)照。司機下車和交警理論，對方直接告知，給錢就放你走。我在后座用攝像機將整個過程拍了下來，那位交警見到攝像機立刻慌了神，揮揮手把我們放走了。

回到旅館，因為剛下了場大雨，氣溫有些低。我決定向服務員抱怨一下沒熱水的問題，她進屋一查，原來是熱水器壞了，很快派人來將其修好，我終于洗了來加蓬后的第一個熱水澡。

只要你主動去爭取，這里其實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上述這兩個小故事就是加蓬乃至整個非洲最好的寓言。

（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土摩托看世界Ⅱ》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