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翔
(雨花臺烈士紀念館、雨花臺紅色文化研究院,江蘇 南京 210012)
五四新文化時期,與一般意義上“新青年”所具有的崇新激進形象不同,惲代英是一個道德自省的典型范例:通過日記修身,幾乎做到“吾日三省吾身”;憑借自訟修身,犀利剖析自身所存在的問題,并通過公開發表自訟文本來提升個人道德水準[1]。
民初國勢不堪促使五四知識分子普遍存有急迫心態,故惲代英的修身“技術”尚有多重面向且需進一步探討。對于惲代英的修身“技術”——“日程修養”,論者往往鮮有涉及。而此種修身“技術”對惲代英本人及互助社的集體修身頗有影響,且凸顯了五四時期區域性社團成員過一種“有組織的”社群生活所遵循的道德軌范,展現了社會轉型時期舊道德剛破而新道德未立的這一“過渡”風貌。
本文擬從“日程”視角考察五四時期“新青年”惲代英近乎嚴苛的修身“技術”,探討其道德修身“日常生活化”傾向的外在表征,以及惲代英所秉持的道德嚴格主義[2]73-85取向與其向馬克思主義者政治轉向的內在關聯。這對深化五四新文化時期“新青年”個體、群體以及中共黨史早期人物的認知,具有一定的理論和學術意義。
1917年10月8日,惲代英等在武昌發起成立新興社團互助社,以“自助助人”為宗旨,并決定每日六點半鐘開會,討論社務[3]159。隨著互助社的成立,惲代英對“日程”愈加注重。在10月11日的互助社會議上,議決事項包括:“各定一日程,每日遵守,如有不能遵守者,應報告之。”[3]16110月14日,在互助社議決事項中,“勸人立日程,并常察問之”似已成為成員的共識[3]163。
隨著互助社的規模漸次擴大,10月30日互助社乙社(新互助社)議決通過,“日記中須詳記未遵行日程之事及其原因”[3]172。可見惲代英已將“日程修養”作為互助社集體道德修身的一條路徑。有時候,惲代英對自身遵守“日程”情形頗為欣慰,“今日作事多遵守日程”[3]189。但惲代英深知踐行“日程修養”殊為不易,這也促使其采取更為有效的途徑推動個體乃至集體的道德修身。
約略1918年前后,“修養記分格”逐步成為惲代英推行道德修身的“技術”憑借。所謂“修養記分格”,即將一天的時間精確地分為10至13個時段(日程),每個時段都有相應的學習、工作或助人等任務以及完成該項任務的分數,一般總分為100分。如果某個時段的相應任務沒有完成或完成得不好,該時段將不得分或酌情給分;同時,如果個人在品行道德方面存有明顯問題,也要酌情扣分。該日各個時段的得分總和減去應扣的分數即為最終的修養得分。惲代英制訂的“修養記分格”的樣式如圖1:

圖1 子毅日程[3]442
從1917年12月底至1918年6月底,惲代英花相當一部分時間采用“修養記分格”來進行個人道德自省。據統計,在近半年時間里,惲代英給自己的道德修養打分達79次。之所以在這個階段惲代英采用“修養記分格”進行最為嚴格的道德自省,很可能與互助社的成立有關,作為該社團的發起人和靈魂人物,他需要在道德修身方面樹立軌范,同時亦企望將其心儀的修身“技術”推廣至社團成員,以期實現集體的道德的普遍完善。
此外,惲代英對古代功過格的了解則為“修養記分格”的出現提供了“樣式”參照。惲代英在1916年8月發表的《自訟語》中,即引用了明代思想家袁了凡的道德話語[4],1918年5月的日記中還抄錄了袁了凡的道德格言[3]690,這表明他對袁了凡所倡導的功過格應該不陌生。根據包筠雅的觀察,“功過格通過列舉善惡行為指導人們怎樣去做。它們詳細描述了應該做什么樣的事以得到獎賞,不應該做什么樣的事以免懲罰。大多數(但不是所有)功過格還給它所列的每一件好事與壞事規定了分值”[5]。有論者認為惲代英的“修養記分格”即為功過格的變種[2]74。不管怎樣,“修養記分格”與功過格在對傳統道德的追求以及提升道德修身的路徑方面,確有一些神似之處。
事實上,理想化的道德修身的“技術設計”與人性的幽暗意識[6]往往存有忽隱忽顯的微妙抵牾,這一點無疑是惲代英所始料未及的。從1917年12月22日起,惲代英開始推行“修養記分格”,該日惲代英的修養分數為70分[3]204。次日,其修養分數為83分,但惲代英顯然不甚滿意。惲代英對自己提出了新的要求:“明日應完全遵守日程,切切勿忽。智育至少八時,至多十時。應向會申明,最應注意晚九點半決定停止工作。又飯﹝后﹞如至校如可休息十分鐘,仍為十分鐘之休息。又注意直身舉目。并復養初信。”[3]205盡管每日日程都有相應的安排,惲代英內心也充盈了道德警醒感,但很多時候的修養分數總是令其沮喪不已。
惲代英的修養分數尚且如此,可以想見互助社其他成員的分數情況。為了改變連日來修養分數低于60分的狀況,同時促進社團成員道德修養的提升,該年12月27日,惲代英在日記中寫道:“互助社屢擬訂罰鍰之制,遲之既久,終以恐生流弊,未敢著為定制。近乃決先于起床一事試行之,初訂凡不能按時起床者,罰十文。”為了推行上述罰款制度,惲代英率先提出:“今日余個人申明,如較日程所訂遲半小時者,每半小時加罰十文。又訂睡晏半小時罰十文,每加半小時加十文。又訂修養及日程表,分數在六十分以下,罰十文。每降十分,加十文。”其后互助社成員“仲清、紹文亦各訂自己之罰則。皆從明日起罰。聘三等于起床一事,大抵皆取每半小時加罰十文法”[3]208。
或是看到1918年2月份以來互助社成員修養不力的情況,2月17日,惲代英再次強調互助社的罰款制度:“以后仍自訂:起晏半小時罰十文。每降一小時罰十文。日程及修養分數在六十分下罰十文。每降十分罰十文。罰款暫自存,以待后決作何用處。”[3]286由此可見,道德的完善從來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道德修身向來需要個體的“克己”功夫。2月18日,惲代英對自己近期的修養情況十分痛心:“德育,今日情形愈形惡劣,既未注意時間,復視日程如具文。早起之習既隳,日程修養之分數有江河日下之勢,將來出校門,何以自立?”[3]2863月23日,該日惲代英的修養分數只有52分[3]317,基于此,他細致總結了自身常犯的20條程度不一的過失:“常犯過失:(大過)妄想、嫌惡人、說謊、不惜時、藐視日程、發怒、不清潔。(中過)戀床、晏睡、失禮、未作應作事、作事無成效、未刷牙、呼吸出聲。(小過)忘事、遲到頃刻、不惜物、不節用飲茶、未飲水、含指口中。”[3]317或許是因為涉獵近代生理科學知識,惲代英提出過失不僅有大小程度之分,也有具體所屬器官之別,該年他更為細膩地梳理出自身存有口過、身過及心過三方面共29條過失[3]441。
應當承認,惲代英使用“修養記分格”進行勤勉修身并非全無功效。4月20日,在給同學涂允檀的一封信中,他不無自得地說:“每日作事記分,頗可自見德育、智育之實在情狀(不知此實在情狀者,每易生虛偽之自信或沮喪心),且使人不倦不怠,卻有可見之成效。”[3]438實行“修養記分格”所彰顯的“可見之成效”,強化了惲代英對“日程修養”這一“修身技術”的堅持和決心。
惲代英對采用類似“修養記分格”的程式來提升道德修養的“工具價值”大約是深信不疑的。這一點可從惲代英為了防止朋友或學生在假期疏于道德自律以致放縱自我,倡導推行暑假記事表(暑假自省表)和寒假自省表中得知。規定暑假每日日程,至少在惲代英1917年7月5日的日記中已經出現,該日惲代英將一天分為14個時段,每個時段都有相應的課程任務[3]110-111。
1918年6月4日,惲代英指出制訂暑假記事表的緣由,因“讀《青年進步》有《兒童健康十字軍》一篇用法甚善”,“余意或仿其法作一暑假記事表,以為互助社員及社員之友之用,亦略有裨益也”[3]398。在他制訂的暑假記事表中,道德自律的條目包括:早起在六點以前、刷牙、習體育一種以上、讀書正二小時以上、浴、未隨地便溺涕唾、未說謊、行善一事以上、作日記、無病[3]399。為了精準計算出修養分數,惲代英提出:“凡照表做到者,每日記一圈于表內,以一圈為一分,故十日能完全做到者為一百分。如假期為五十日,即完全分數為五百分。其假期較長較短者,分數多少視此為比例。”[3]398
此外,惲代英還諄諄告誡道:“上表為每日應作之事,無論造次顛沛客居途次皆須注意。每日但記本日之分,其次日補作第一日之事者,不得補記分數。開學時將假期長短相同之人分數多少列榜宣布,以資勸戒。”[3]398在暑假記事表中,他還專門列舉“各從良心 不必欺詐”[3]399一語,企望通過“良心”約束個體行為,從而達致美善的道德境界。
1918年7月惲代英從私立武昌中華大學畢業,由于工作繁忙,日記屢輟[3]687。但1919年初他對寒假自省表的制訂和倡導似表明其對之前“修養記分格”的印象甚為深刻。1月3日,他在日記中說:“吾思年假中,可仿刻勸日記文法,取前作暑假自省表之旨,列為下目,刻發同學及各校及同學之友,亦多少有益也。”[3]455正是基于上述考量,他開始擬訂寒假自省表,其條目如下:
(一)晏起幾分鐘?(二)晏睡幾分鐘?(三)作課幾時?(四)作助人事幾件?(五)嫖賭幾次?(六)吸煙幾次?(七)飲酒幾次?(八)練習體育幾次?(九)作欺侮他人事幾件?(十)記日記未?(十一)隨地涕唾便溺幾次?(十二)說謊幾次?(十三)呼人混名幾次?(十四)說鄙陋語幾次?(十五)漱口未?……[3]455
幾日后,惲代英重訂了寒假自省表的內容。或因國家危機的持續壓力,道德修身與民族主義情緒裹挾到一起,自省內容亦增加了“購外貨幾件”條目;同時極為警惕其曾列為“大過”之首的“妄想”,又增加了“發生妄念幾次”的自省內容[3]451-472。7日至11日印制寒假自省表,15日將寒假自省表郵送給惲代賢、劉仁靜等8人,不知何原因,惲代英在21日又一次向劉仁靜寄送自省表[3]457-467。
惲代英1月25日日記中的“寒假自省表”及相關說明文字,充分體現了他一以貫之的“以日記會友”的取向。他首先認為寒假將至,一定要有預先的安排,絕不能在學習和品性方面放縱自身:“寒假對諸君有何價值乎?諸君嘗預定假期中作何事?今假期至矣!諸君有待溫習之功課乎?諸君有待補習之學科乎?若不于此暇時溫習或補習,則此時可以盡忘平日之學問;若不于此時養成抵抗惡習染能力,則此時可以盡隳平日之品性。”[3]470-471惲代英以為,人具有當然的道德的“主體性”,他在日記中提出:
人人可為善且欲為善,患難發決心,無毅力堅持之耳!
試思人禽之別,君子小人之別何在?范純仁曰:“與有愧心而生,不若無愧心而死。”頂天立地大丈夫,寧自安禽獸小人之境耶!速起!速起!
每日作日記注意反省,有過不能改且更加努力,大丈夫有死而國,安能悠悠忽忽在罪惡中過活。
每日讀格言書,時時提起本心,加以鞭策,則自不疏忽怠廢,然后為學,能定、能靜、能安、能得。[3]471
在惲代英看來,一個人如果有毅力、求上進并注重自省改過,時常鞭策自己,是有可能成為傳統儒家意義上的君子(大丈夫)的。
從該表的形式來說,寒假自省表縱列排有14項自省內容,橫列排有相應的時間,每個縱橫交錯的位置即為某日某項自省內容的完成情況[3]472。惲代英對該表的填寫還作出了一些技術性說明[3]471。惲代英認為自己的寒假自省表“可助諸君反省之用”,并且提出了嚴格的道德要求:“用此表者,每日睡前據實填寫,德不能修,過不能改,臨睡仔細思量,自發深省,速立決心,回頭是岸。”[3]471在寒假自省表說明文字的最后,惲代英還引用儒家經典《禮記》和明代極為強調學問涵養的呂豫石的道德格言,表達對改過遷善、珍惜時光及塑造“圣賢型”道德人格的憧憬和期望[3]471。
對惲代英而言,個體的道德修身是其實現社會政治抱負的前提。從很多方面來看,惲代英既是一個十足的道德主義者,又是一個堅定的行動主義者——對高遠的道德境界有著讓人難以置信的渴望和執著。很多時候,當惲代英浸淫于道德世界且成為“周圍人們的鼓舞者”[3]48時,他似乎在享受這個過程,且并無“高處不勝寒”之感。實際上,惲代英并不是一個踽踽獨行的道德行動者,互助社的成立與運作即提示了惲代英和他的伙伴們對“有組織的”社群生活和集體主義道德修身的持續踐行。
宋明儒學主流所強調的“政治是人格的擴大”[7]觀念,或適用于頗具傳統士人特質的惲代英身上。五四運動爆發后,惲代英帶領他的同伴們積極投身武漢地區的運動,發出了“國不可不救”的時代強音,這亦表明道德修身與民族主義思潮、社會政治運動緊密相連。
隨著互助社的成立,“新青年”惲代英通過“日程修養”這一修身“技術”嚴格規范個人和集體的道德修身,特別是通過“修養記分格”和假期自省表等程式對特定道德行為進行量化打分,時刻掌控道德水準,警惕道德滑坡趨向。這或表明達致美善的道德境界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
很多時候,惲代英不僅具“趨新”的一面,更具“傳統”的一面。他的“日程修養”即透露出新舊道德交織互滲的多重面向,這提示了五四時期極具梁啟超所謂的“過渡時代”的特性。很大程度上,部分民初知識分子的道德修身之所為,其旨歸在于他們的政治抱負之所欲為,亦即實現澄清天下的志向。這尤貼近甚或契合惲代英的早期生命寫照,同時亦凸顯了其作為中共早期黨史人物的某些精神氣象。
綜而言之,惲代英的修身“技術”揭示了他高揚的道德姿態,此種姿態或是傳統儒家觀念和當時國家危機相互作用的產物。隨著國家境況的日漸深重,以及五四知識群體救亡心態的日益焦灼,“日程修養”中所蘊涵的道德嚴格、道德純化等道德理想因子,為惲代英等人后來向馬克思主義者轉向做好了道德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