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味道

□楊占科

每次回老家，總是要和家人一起下個館子，吃頓團圓飯。但是，我們從不遠走，就在村頭兒一家由本村兒鄉(xiāng)親辦的一個小飯館。倒不是圖便宜，一桌少則一百，多則三百，一大家子，二三十口，吃最好的，也就五六百元，而是貪圖這里的味道。離開家?guī)资炅耍兜挠洃涍€是那么深。不管是城里的，還是鎮(zhèn)上的，哪里的飯館都做不出這里的味道——存在舌尖的、兒時記下的、滿滿的老味道。每每吃到“老味道”，感覺就像做了神仙。什么山珍海味，都不值一提。

那是家鄉(xiāng)的味道。老家河北，太行山東麓，寥廓的冀中南平原，滹沱河、木道溝、磁河流淌全境，沃野千里，四季分明，聞雞起舞、枕戈待旦的故事都發(fā)生在這里。春日里，桃紅李白，槐花似雪；夏日里，麥浪滾滾、月季飄香；秋日里，玉米吐穗、棉花盛開；冬日里，楊柳掛雪，黑土含春，時時處處都會有那么一個景致、一個畫面感動你、吸引你。同時，各色香味飄溢、融合無形之中，造就了家鄉(xiāng)特有的芳香。這些芳香沁入家鄉(xiāng)人的腦海，潛移默化為一種口腹的需求。面對這難以割舍的需求，聰明智慧的家鄉(xiāng)人就在調(diào)味上下功夫，一撮鹽、一勺油、一滴醋、一杯酒，顛三倒四，愣是把彌漫于四野的酸甜苦辣沁入一頓頓家常便飯之中，留存于每個人的舌尖之上，歷久彌新、持久不忘。一桌飯，不僅僅是一頓吃食，而是家鄉(xiāng)的四季花開、萬物生息。

那是樸實的味道。我們那個地方有個特點，就是三里不同音。這與我們那里基本屬于移民縣密切相關(guān)。都說來自山西洪桐大槐樹下，但不同姓氏、不同村落，卻有著不同的來歷，極有可能是從四面八方匯集于大槐樹下、統(tǒng)一自大槐樹出發(fā)，到了我們這里，又按照各自的來歷，分別建立起自己的村落，比鄰而居。爾后，相互通婚、加速融合，十里八鄉(xiāng)，無不沾親帶故，形成了“語音不同而心相通、風俗有異而情不異”的風土人情。或許正因為這個，我們這里的人大多急公好義，誠信友善，謙和待人，本分處世。表現(xiàn)在餐飲上，就是粗以待己、精以待客。尋常吃飯，都不大講究，一碗粥，一張餅，一碟咸菜，就可以打發(fā)；一旦是待客，特別是娶媳婦、嫁閨女這樣的喜事，那就不一樣了，那是非常講究的，什么八個果盤、八個涼菜、八大碗、八大菜、巳時面、胡辣湯、一個肉丸的餃子，可著勁兒上。這些吃食基本是“標準化”的，家家都這樣。不管窮富，大家的心都是一樣的，就是要把最好的給客人，讓客人帶著感情而來，帶著笑容而去。圖的就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親上加親。自我記事起，就經(jīng)常陪著老人赴這樣的席，解了饞，也牢牢記下了這酒席的味道——深情、樸實而雋永。

那是親人的味道。其實，人這一生吃的最多的還是家里的飯，是爺爺奶奶父親母親親手做的飯。幼兒的時候，家里窮，但逢節(jié)過年，也還是要好好吃一頓。那個時候，我們這里家家有酒缸，煮熟的紅薯、加上酒酵，裝進300斤的大缸，發(fā)上幾個月，到了臘月二十幾，隊里集體架個酒鍋，地道的“本地燒”，一般一缸紅薯能夠釀個四五十斤酒，滿滿兩大壇。同時，家家養(yǎng)豬，臘月二十七就是殺豬日，家家都可以殺一頭豬，什么豬肉、豬排、豬頭、豬腳、豬下水，都是齊全的。逢節(jié)過年、喝酒吃肉，這是最基本的鋪排。所以，每到大年三十、初一、十五，就是我們這些小輩享口福的日子。爺爺是點豆腐、釀米酒的高手，奶奶是搟面條、炸馃子的高人，母親專擅調(diào)餡子、炸麻花，父親則有一手炸“韭菜盒子”、烙煎餅的絕活兒。凡過年，他們都要大顯身手的。我們這些子子孫孫呢？擎等著解饞，大塊朵頤。說不得，哈喇子直在嘴里轉(zhuǎn)悠。

那是永恒的味道。每次回老家，有兩樣東西總是要吃的。一樣是鋼爐燒餅，一樣是軋饸饹。燒餅方方正正，外焦里嫩，表面鋪一層芝麻，吃起來香脆可口；饸饹由蕎麥面用河漏床子軋成，細長筋道，簡單的一碗酸湯加一把芫荽，就著燒餅一起吃，感覺那個得勁兒，渾身往外冒香氣，真正是“上下通氣不咳嗽”。

算來，我也是走過南、闖過北的人了。上大學就進了大城市；畢業(yè)之后，由于工作關(guān)系，也算走遍了祖國大江南北，除了臺灣省，全國各地都走了遍。但是，最讓我懷念的、最想吃的，還是家鄉(xiāng)的“老味道”。別說是下村頭的館子，就是趕上村里的集，饸饹攤子面前、隨便找個馬扎一坐，一手拿著燒餅，一手端著大瓷碗的饸饹，就吃得有滋有味、蕩氣回腸。

為什么呢？我想，這大概就是根的作用吧。樹高千丈離不開根，人走萬里忘不了村。不論自己走到哪里，有多大成就，是富是貴，總也忘不了生咱養(yǎng)咱的爹娘，忘不了樸實憨厚的父老鄉(xiāng)親，忘不了家鄉(xiāng)的紅棗，忘不了風中的麥香。老味道，是骨子里對根的依戀，是超越時空的念想。

老味道，永恒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