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瓊枝：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位獨(dú)立女性

路文彬

《儒林外史》可以說是一部男人的小說，貫穿始終的主角都是形形色色的男性，讓人津津樂道的也都是他們彼此之間的交往。這也難怪，它所呈現(xiàn)的舞臺本就不是獨(dú)有，而是屬于歷史，但凡歷史上的舞臺，斷是不許女人拋頭露面的，她們永遠(yuǎn)生活在社交之外。不過，小說進(jìn)展到第四十回，吳敬梓卻讓我們意外地看到了一個正面女性形象，并且是一個極其特殊的正面女性形象，她就是沈瓊枝。

在很大程度上，僅憑沈瓊枝這個形象，就可保證吳敬梓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重要貢獻(xiàn)。不過，這并不是說此前無人在小說里塑造過成功的女性文學(xué)形象，但能夠?qū)⒁暯怯^照到一個女子孤身在民間現(xiàn)實(shí)生活里的從容自如，再現(xiàn)她自食其力，同男子平起平坐的智慧和勇氣，這樣的寫法確是絕無僅有。

《紅樓夢》倒是破天荒地將眾多女性作為主要人物來書寫，同時也明確表達(dá)了對于女性的欣賞和認(rèn)同。然而，大觀園里的她們畢竟還是遠(yuǎn)離人間煙火的;在她們身上，我們根本就目睹不到個體生存的自由意志，也看不出她們獨(dú)立于男性的自我人生訴求。種種情感的繾綣糾葛，說到底仍是之于男性的取悅和依賴。

就這一層面來說，《紅樓夢》中的女性沒有一個可和沈瓊枝相提并論，她們都不是女性解放意義上的形象，無法如沈瓊枝那樣，有親身嘗試女性獨(dú)立生活的實(shí)踐。另外一點(diǎn)也不容忽視，那就是《儒林外史》創(chuàng)作和完成的時間要早于《紅樓夢》至少數(shù)十年。故此，《儒林外史》的歷史開拓性地位更能烘托出沈瓊枝空前非凡的存在價值。

書中沒有交代沈瓊枝的成長經(jīng)歷，一上來就已到了她婚嫁的日子。父親將她許配給揚(yáng)州鹽商宋為富，并且親自將她送上了門。然而一看男方的怠慢反應(yīng)，父親馬上意識到事情不妙，對沈瓊枝說：“我們只說到了這里，權(quán)且住下，等他擇吉過門，怎么這等大模大樣？看來這等光景竟不是把你當(dāng)作正室了。這頭親事，還是就得就不得？女兒，你也須自己主張。”

把女兒嫁人，竟然連對方的底細(xì)都沒有摸清，可見這位父親該有多么的大意。而遇到問題要女兒“自己主張”，又說明了他自己沒有主張，或是他本來就一直習(xí)慣于尊重女兒的意愿。沈瓊枝隨即表現(xiàn)出來的主見，顯然亦是跟她在家庭里的這種寬松成長環(huán)境息息相關(guān)。可能正是由于父親一向缺少主見，反倒鍛煉出了沈瓊枝更多的主見。

碰見這樣的大事，沈瓊枝仍然不慌不忙，先是安慰父親，替他著想：“爹爹，你請放心。我家又不曾寫立文書，得他身價，為甚么肯去伏低做小！他既如此排場，爹爹若是和他吵鬧起來，倒反被外人議論。我而今一乘轎子，抬到他家里去，看他怎模樣看待我。”

說罷，沈瓊枝自己穿扮妥當(dāng)，坐進(jìn)轎子，只身一人來到宋府。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面孔，沈瓊枝卻一點(diǎn)不見膽怯或緊張，說起話來理直氣壯：“請你家老爺出來！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張燈結(jié)彩，擇吉過門？把我悄悄的抬了來，當(dāng)做娶妾的一般光景;我且不問他要別的，只叫他把我父親親筆寫的婚書拿出來與我看，我就沒的說了！”

這非同尋常的氣勢想必是宋府的人從未見過的，都不知拿她如何是好，就連宋為富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是吩咐管家去兌出五百兩銀子打發(fā)掉沈瓊枝的父親。

見到這五百兩銀子，沈瓊枝的父親才真的明白：“不好了！他分明拿我女兒做妾，這還了得！”于是，他“一徑走到江都縣喊了一狀”。怎奈，宋為富財力通天，官司終以“他是個刁健訟棍”定案，進(jìn)而將其押解回鄉(xiāng)，草草收場。

可是，這時置身在宋府內(nèi)的沈瓊枝卻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tài)，儼然以女主人的身份欣賞起了那氣派的院落和講究的房屋：“這樣極幽的所在，料想彼人也不會賞鑒，且讓我在此消遣幾天。”處驚不亂，臨危不懼，這便是沈瓊枝給我們留下的第一印象。

在宋家住過幾天，還是遲遲不見宋為富有何動靜，沈瓊枝估計到“彼人一定是安排了我父親，再來和我歪纏”，所以果斷決定“不如走離了他家，再作道理”。臨走前，沈瓊枝“將他那房里所有動用的金銀器皿、真珠首飾，打了一個包袱，穿了七條裙子，扮做小老媽的模樣，買通了那丫鬟，五更時分，從后門走了，清晨出了鈔關(guān)門上船”。這一系列的做法似乎算不得偷，亦算不得騙，只能說沈瓊枝是個有謀略、不吃虧的主。當(dāng)然，這也是她獨(dú)立生存所需的一種能力。

上了船的沈瓊枝究竟該何去何從？這很容易讓我們想到魯迅《娜拉走后怎樣》這篇演講給出的結(jié)局：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然而，沈瓊枝其實(shí)早在近兩百年前就用行動拒絕了魯迅認(rèn)定的此種出路。她沒有回來：既不回宋為富的家，也不回父母的家。不回宋為富的家，是因?yàn)樗幌胍惠呑幼鲆粋€附屬性地位的婢妾;不回父母的家，則是因?yàn)樯颦傊χ溃骸拔胰艋爻Ｖ莞改讣胰ィ秩枪枢l(xiāng)人家恥笑。”

那么，沈瓊枝該往何處去呢？她又是否會墮落呢？沈瓊枝想到了南京：“南京是個好地方，有多少名人在那里。我又會做兩句詩，何不到南京去賣詩過日子？或者遇著些緣法出來也不可知。”前程未卜的關(guān)鍵時刻，沈瓊枝沒想到依賴父母，也不打算依賴男人，她唯有自己可以相信和依賴。

來到南京，沈瓊枝亮出了謀生的廣告：“毗陵女士沈瓊枝，精工顧繡，寫扇作詩。寓王府塘手帕巷內(nèi)。賜顧者幸認(rèn)‘毗陵沈招牌便是。”這樣的廣告無疑是個令人驚詫的新鮮事，以至武書見了，認(rèn)定沈瓊枝就是個“開私門”的女人。在一般人的眼里，好像除了娼妓，女人就不可能有別的社會謀生之道。

但是，沈瓊枝實(shí)實(shí)在在地回?fù)袅怂麄兊钠姡褪菓{著自己的才能吃飯。自從掛了招牌之后，“也有來求詩的，也有來買斗方的，也有來托刺繡的”，沈瓊枝借此完全可以解決生存問題。而經(jīng)由姚奶奶的那一番稱道，我們也可以知曉沈瓊枝的刺繡技藝有多么高超。她的生意和自信豈不就是來自于自身的這種出眾才華？

少不了也常有好事的惡少聞風(fēng)而來，只為“物色”，可一旦對其騷擾，沈瓊枝便即刻惡言相向，絕不退讓。很快，就有了關(guān)于沈瓊枝的個性傳言。曾經(jīng)對她不屑一顧的武書也頓時萌生了興趣：“這個卻奇。一個少年婦女，獨(dú)自在外，又無同伴，靠賣詩文過日子，恐怕世上斷無此理。只恐其中有甚么情由。他既然會做詩，我們便邀了他來做做看。”的確，沈瓊枝的存在就是一個奇跡。

而武書和杜少卿登門拜訪初見的沈瓊枝，又一次讓我們領(lǐng)教了她的潑辣厲害，此刻的她正在大罵那幾個想來敲詐她的流氓無賴。對于一切惡勢力，沈瓊枝敢于痛恨，更敢于反抗。不得不承認(rèn)，一個單身女子要想在這樣的世道里有條活路，光有才華是不夠的，還得有沈瓊枝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需要說明的是，她的這種膽量可不是虛張聲勢，而確系由自己一身過硬的武功來做支撐的。

見過沈瓊枝，武書做出了這樣的評價：“我看這個女人實(shí)有些奇。若說他是個邪貨，他卻不帶淫氣;若是說他是人家遣出來的婢妾，他卻又不帶賤氣。看他雖是個女流，倒有許多豪俠的光景;他那般輕倩的裝飾，雖則覺得柔媚，只一雙手指卻像講究勾、搬、沖的。”這所謂的“勾、搬、沖”，即是在聯(lián)想沈瓊枝有練過武功的跡象。

即便武書用的是有色眼鏡，他也看出了沈瓊枝不卑不亢、剛?cè)嵯酀?jì)的本色。只是，沈瓊枝倒不介意自己在男人眼里是怎樣的形象，她只介意男人是怎樣看待她的。她所以能對武書和杜少卿以禮相待，正是因?yàn)樗麄儾幌癯Ｈ四菢樱阉暈椤耙虚T之娼”或“江湖之盜”，對她既無“狎玩”的意思，又無“疑猜”的心腸。

盡管這兩個少見的男人對自己表示了一定程度的禮貌和尊重，沈瓊枝也依然不指望他們的同情和救助，而是到了杜少卿妻子的面前，她才肯坦露自己的心跡，將苦處和盤托出，切問：“夫人可能救我？”得知沈瓊枝的處境，杜慎卿也不得不贊嘆：“鹽商富貴奢華，多少士大夫見了就銷魂奪魄;你一個弱女子，視如土芥，這就可敬的極了！”

對于自己身上的麻煩，沈瓊枝一直是有擔(dān)心。可真等官差找到了她，她卻又表現(xiàn)得鎮(zhèn)定異常。官差想直接將她押走，不許她再進(jìn)家門，結(jié)果立即遭到她的厲聲呵斥：“你們是都堂衙門的？是巡按衙門的？我又不犯法，又不打欽案的官司，那里有個攔門不許進(jìn)去的理！你們這般大驚小怪，只好嚇那鄉(xiāng)里人！”不難看到，“兩個差人倒有些讓她”，恰是懾于沈瓊枝如此充足的底氣。這是正義的底氣。

到了知縣那里，沈瓊枝照舊毫不畏縮，據(jù)理力爭。知縣為了驗(yàn)證她的“頗知文墨”一說，當(dāng)即要她以槐樹為題，即興作詩一首。于是，“沈瓊枝不慌不忙，吟出一首七言八句來，又快又好”。最后，沈瓊枝用自己的才華征服了知縣，知縣暗自決定委托友人“開釋此女，斷還伊父，另行擇婿”。

在由兩個差人陪同返鄉(xiāng)的船上，沈瓊枝和兩個婦人坐到了一起，而那兩個婦人都是娼妓。這樣的巧遇仿佛出自作者的精心安排，意在暗示女性對于不同命運(yùn)的抉擇，以由此顯襯沈瓊枝獨(dú)立不羈的人生姿態(tài)的崇高性。

要下船時，差人照例問沈瓊枝要錢，沈瓊枝仍是拒絕服從：“我昨日聽得明白，你們辦公事不用船錢的。”差人不肯罷休，沈瓊枝索性說道：“我便不給你錢，你敢怎么樣！”堅決不買剝削壓迫的賬，這就是沈瓊枝一貫不變的性格。

跳上岸后的沈瓊枝“兩只小腳就是飛的一般，竟要自己走了去”，兩個差人慌忙追趕著撕扯她，卻被她“一個四門斗里打了一個仰八叉”。“四門斗里”是拳術(shù)中的一種招式，至此，我們總算見識了一回沈瓊枝的真功夫。

此時此刻，沈瓊枝在向自己的家走去，向父母走去，她雖沒有墮落，最終卻也還是回來了。不，不，這不是回來，應(yīng)該看到，她這是在走向起點(diǎn)，為了完成重新的出發(fā)。重新出發(fā)的沈瓊枝必將是一個嶄新的女性，她理應(yīng)得到我們衷心的祝福，因?yàn)樗褍A力為我們最大限度地創(chuàng)造了女性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