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胡同

人們常說我記得小時候怎樣怎樣，其實大多不是你真的記得什么。童年的記憶其實很模糊，很多是在長大后父母長輩的回憶復述中逐漸清晰真實起來。

而我聽得最多的回憶和復述就是：那時候吃得飽了！

似乎“吃得飽了”成了我們這一代人童年記憶和歡樂的邏輯起點。吃得飽，當然高興。民以食為天，如果童年甚至整個人生的記憶里都是忍饑挨餓、吃了上頓沒下頓，做夢都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那樣，還談什么快樂。這也足見我們的父母以及長我們七八歲的哥姐那一代人，為了吃飽，經歷了怎樣的起早貪黑、風霜雨雪的上山下地，飽受了多少個愁腸百結明早到哪里找米下鍋的夜晚。饑餓，是父母哥姐那一代人的人生印記，一句“吃了嗎”的日常問候語已經泄露無遺。從這個意義上說，“吃得飽了”不僅是我們童年歡樂的邏輯起點，更是我們這一代人人生的邏輯起點——我們的人生從吃得飽開始。這是一切向好的開始，是一個多么美好的起點啊。

那時包產到戶了，七○后的我們已開始記事了。記憶中好大一個大洋碗，倒扣下來都能罩在我童年的小腦袋上做鋼盔帽了，尖尖一碗米飯都能頂到我的鼻尖，菜不多就是家常老白菜或老南瓜，加一點自家腌制的咸菜。一飯一菜就是那時標準的農村家常飯菜，葷腥是逢年過節的事。就這樣簡單的一碗飯菜我卻能吃得稀里嘩啦、幸福美滿。鄰居長輩每每感嘆：“這個娃娃真吃得，這么小個肚子咋裝下的！”母親端著一碗麥果子或拿著一塊雜糧粑粑總會笑著附和一句：“是啊，咋養得起。”那時的我不知道，雖然糧食基本夠吃了，但還不充裕，母親和哥姐們把米飯都滿足我這個老兒子了，他們卻要吃一大半有時甚至全部是雜糧，我只知道，反正我是頓頓米飯吃飽，而雜糧反而是我有時換口味的糕點。現在想來，那時母親的笑容里既有讓孩子們吃飽的欣慰，也有淡淡的憂愁，更有對哥姐們的愧疚。

那一年冬天，生產隊安排去挑壩。當時沒有什么機械，修溝打壩主要靠人力挑土夯筑。那年挑的是飲水壩，壩挑好就能喝上自來水了，大家都很積極，但壩在十多里外，每天要早出晚歸。天不亮母親就起床了，煮好豬食先喂過了早食，其他的交代給隔壁的老人請她幫忙喂午食和晚食。母親同時煮好飯，把我們叫起來一家人吃過早飯，哥姐們都上學去了，就我還小沒人照看只好帶著上工地。母親用大搪瓷口缸帶上滿滿一缸米飯和咸菜，這就是我們的午飯了。母親的糞箕里一頭挑著鋤頭鐵鏟等工具一頭挑著我，走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挑壩處。到了工地找一處平坦背風又在視線范圍內的地方，墊上塑料布和衣物把我安置好，母親便投入挑壩勞動中去了。看著幾百人來來去去挑土運土，聽著一二、一二夯壓壩埂的口號聲，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一邊津津有味地看著聽著，一邊就把帶午飯的口缸翻找出來放在身前，一把把抓起米飯往嘴里塞。等到晌午休息吃飯的時候，我是吃飽了，但口缸里已所剩無幾。母親無奈地看著快見底的口缸，眼里隱隱有心酸的淚，但她并沒有責怪我，一邊吃著剩下的飯一邊逗著我開心。母親餓著肚子勞動到收工，再挑著我和工具回到家里吃晚飯已是天黑時分。這是那個挑壩的冬季常有的事，這事隊里人都看在眼里，在我長大以后還常常以此逗我，讓我心里充滿了對母親深深的愧疚。那時我們還小，是多么的不懂事啊。后來母親老了，提起這件事她只有淡淡的傷感“那時真是可憐啊，能吃飽就算好了”。母親并不需要我們愧疚，我們吃飽了她就開心了。

沙橋屬于壩區，出產稻米、小麥等細糧，但當時生產水平低，產量不高，加之土地面積窄，一年忙碌苦不夠一家人的口糧，而馬街等廣大山區盛產苞谷、洋芋等雜糧，但稻米極少，于是民間的互換互補、調節余缺一時盛行。為了整夠吃，每年秋收結束，母親便開始籌劃換糧食。這可是一家的大事、一年的大計，馬虎不得。先要留夠明年的谷種，再打聽今年的換糧行情，一般一斤大米能換四五斤苞谷或八九斤洋芋，然后精細計算留多少自食和人情往來（做客掛禮都用大米），按照行情要拿出多少稻米換雜糧才能弄夠一年口糧，一次挑多少稻米去換回多少苞谷，少了空跑、多了挑不動，要換幾次，等等，都要事先計劃好。換糧可是苦差事，跋山涉水靠兩只腳板，來回都要挑背幾十斤糧食。出門前就要思量好到哪里換糧、與誰搭伴、走哪條路、在哪村哪家歇腳吃飯甚至住宿等事。又沒有通信工具，只能街天到大街上逛蕩找尋換糧對象，或者找熟人帶信給歷年去換糧的人家，約好換糧的日子。換糧常去直沖河、羊必林、鍋廠、老廠、鵝趕廠、大歇廠、五街一帶，太遠的地方挑不回來。母親大多是與舅舅一起去換糧。每次換糧，頭天晚上就要準備好路上吃的干糧，基本都是半夜起床隨便吃點東西挑上糧食就出發，若是去稍近的村子則盡量當天趕回，但回到家時也都是披星戴月了;若去的村子較遠，就要到第二天晚上才能趕回。我無法切身感受母親和舅舅挑著幾十斤糧食，早晚趟著星月，白天頂著烈日，上山下河、穿林過水在幾十上百里山路上來回奔波的艱辛，只是記憶中每次換糧食回來，母親都會一兩天動彈不得，但臉上由衷地透著高興：明年一家人總算吃得飽了！想方設法弄夠一年的口糧，母親從心里松了一口氣，對于一個家庭而言，母親是完成了一大壯舉啊！

吃得飽，真的好。吃得飽就是那個時代我們最大的幸福，也是母親最大的幸福。現在的孩子已無法理解。她們每天精挑細選各地美食，愁的是什么好吃、哪里好吃？她們已經過上了吃得好、穿得美的美好時代。

責任編輯：李軍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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