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雨昕

連同照片沉寂了大半個世紀后,張崇岫“突然就火了”。許多人開始管他叫“中國的羅伯特·卡帕”。
在抗美援朝戰場上,每一次鎂光燈的閃爍都是冒險,子彈可能循著亮光打過來。抗美援朝第九兵團隨軍攝影師張崇岫,親歷了第二次、第五次戰役。他是一個能打仗的攝影師,一個會拍照的兵。
“張崇岫就是他自己”
2019年底,在合肥市舉辦的包河國際攝影周上,安徽省攝影家協會主席許國見到了一組二十多張戰地攝影照片。他“被震住了”,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離戰火這樣近”的戰地攝影。入行三十多年,他研究過國內外許多著名的戰地攝影師,“往往是一方失去了戰斗力,才上去拍兩張。而不是在雙方還在激戰的過程中,就去拍照……比如攝影大家羅伯特·卡帕最著名的作品《戰士之死》也是這樣,在照片上是看不到敵人的。”而前述那組照片記錄的是正在進行時的炮火連天,鏡頭就在交戰之中。“物理距離、心理距離,都是零距離——這個攝影師不是戰爭的觀察者,而是戰爭的參與者。”
這次,許國在開展儀式上第一次見到張崇岫。那年張崇岫已經90歲,顫巍巍地上臺領榮譽證書。攝影周結束后,安徽省文聯、安徽省攝影家協會開始“搶救式”地收集、整理他的作品。
許國先與張崇岫的家人聯系,得知出于職務原因,張家保留的照片并不多,大多照片及底片都上交給了部隊。張家人說,照片基本都發表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軍事畫報》等雜志上。許國就去淘舊雜志,果然翻到大量署名張崇岫的照片。他盡數用電腦掃描下來,一張張做高清修復。一共收集到100多張抗美援朝戰場上的照片。
這百來張照片中,鏡頭拍到美軍坦克爆炸、傾覆在眼前,拍到機關槍的彈道滑過夜空,燃著了對面山頭的美軍帳篷,拍到炮彈把雪花炸得紛飛亂舞。許多影像甚至是連貫的,鏡頭一路隨著志愿軍戰士下山,子彈打出去,敵軍倒下、受降的場面……直拍到最后清掃戰場。“而在那樣的光照、設備條件下,許多細節都拍得很清晰,連坦克履帶上的紋路都能看清。”
2020年12月,在第13屆中國攝影藝術節中,安徽省攝影家協會策展了張崇岫的首個以抗美援朝為主題的個人影像展。連同照片沉寂了大半個世紀后,張崇岫“突然就火了”。許多人開始管他叫“中國的羅伯特·卡帕”。
許國持反對意見,“張崇岫就是他自己。”
“你抓住了歷史瞬間”
張崇岫晚年的多數時間,他的生活平淡得像一碗靜置的水。入朝那年他21歲,不過已經當了七年的兵。14歲的時候,他隨母親從老家安徽巢湖城逃難至鄉下,遇到游擊隊便從軍了。部隊認為他年紀小,送他去“皖江聯中”讀書,學成后又被派到地方部隊做文化教員。十七歲時,他被調到東線兵團政治部新聞訓練班學習攝影技術。此后就一直擔任隨軍攝影師。
他起先不愿做攝影師,“為什么不讓我端槍打仗?”但服從命令要緊。后來他發現,戰場上端相機,就好比端槍一樣。
作為九兵團攝影組組長,張崇岫帶著一臺萊卡相機,一臺蔡司相機入朝;120規格的、135規格的幾十卷膠卷,像子彈帶一樣一卷卷別在腰間。那時的相機還要用鎂光燈,“把發條緊上,打火石一打,啪的一聲,才亮。”
張崇岫回憶,第三野戰軍政治部攝影科科長陸仁生曾教育他,歷史轉瞬即逝,搞新聞攝影,必須抓住“時間、地點、新聞事件”。在朝鮮,張崇岫要急行軍,要埋伏,要沖鋒陷陣,要在這些行動的間隙按下快門。遇險是常有的事:有一回他隨部隊攻占一個變電所,殘余的敵軍向他放冷槍,他只能翻到路邊的溝里臥倒躲避。還有一回,他隨著部隊從半山腰往下沖擊,“子彈嗖嗖地打過去”。他去往23軍的陣地拍照,“大概是鏡頭反了光”,美軍的重機槍追著他們掃射。
他把相機壓在石頭下,打亮鎂光燈,拍下漫天的機槍彈道。這是他最得意的照片之一。戰事中段,他得知咸興港有大捷,立刻帶著照相機與一把小手槍,獨身步行五十余公里,成功在咸興港拍下了志愿軍第20軍59師偵察隊與朝鮮人民軍的會師場面。這張照片后來被《中國人民志愿軍出國作戰二周年紀念》收錄。紀念冊中另有一枚《涉江追擊敵人》的郵票,同樣出自張崇岫之手。拍攝當天,他與部隊一道強渡昭陽江,“迫擊炮直接打到水面上來,犧牲的同志就漂在身邊。”
戰后,張崇岫將這些照片給予陸仁生評價,陸仁生稱贊他說:“你抓住了歷史瞬間。”
記錄這些瞬間是有代價的。張崇岫的頭頂被炮彈刮過,“禿嚕了一塊頭皮”。左手虎口有一處子彈的貫穿傷,小腿則受過嵌入傷,所幸都沒有留下殘疾。其余的小傷不計其數。
張崇岫也會拍一些“平淡的時刻”。志愿軍在野地里縫補軍鞋,他拍。志愿軍從雪坡上溜下,滑雪一般,哈哈大笑,他拍。清掃戰場時,志愿軍的一個轉身微笑,他拍。徒弟邊震遐曾回憶,張崇岫教志愿軍叫朝鮮婦人“阿媽妮”,“阿媽妮”高興地沖出門來為他們打水,他也立刻抓拍下來。
圖片不會老
1952年9月,九兵團從朝鮮回國。張崇岫記得,宋時輪在鴨綠江邊下車,往長津湖方向“默立良久”,脫帽、鞠躬。
回國后,自1953年起,張崇岫任濟南軍區政治部攝影記者。1958年,他轉業至安徽畫報社任攝影組副組長;1968年他任安徽日報社黨委委員;1980年,他調任安徽省文聯辦公室副主任。1988年,他正式離休。
他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起開始寫作戰爭題材的小說,發表了短篇小說《我是中國人》,還寫過高敬亭、葉挺等人的劇本。上世紀80年代,他四處奔走協調,和安徽電影廠合作,請來了孫飛虎、古月等特型演員,拍攝了講述渡江戰役的自創劇本《日出長江》。進入21世紀后,他寫成了劇本《長津湖史詩》以及反映朝鮮戰爭史實的長篇小說《英雄“CHINA”丁》。
如今,張崇岫老了,常常全身發痛,也不知是舊傷發作,還是純粹的老年的痛。他藏有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等二十多枚榮譽勛章,都是他壓箱底的寶貝,平時收在書柜里,輕易不示人,也不佩戴。長女張雯雯說,上了年紀后,父親對功勛仿佛“看淡”了,“和我說,什么英雄不英雄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軌跡。”
“如果我不拍,換個別的誰來拍,我想,只要責任盡到了,它可能視角不一樣,但該拍的一定能拍下來的……我就是一個簡單的攝影人,一個為人民、為社會、為國家服務的攝影人。”張崇岫在一篇自述中寫道。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剝洋蔥 people ”2021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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