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村的聲響

【作者簡介】李昱慶，供職于伊寧市政府辦公室。文字為樂，長耕不輟。近年來在《西部》《回族文學》《詩選刊》《伊犁河》等雜志上發表散文、詩歌10余萬字。新疆作協會員。

鴿子的家園

我在花村一天見到的鴿子，比在城市里幾年見到的還多。

先說村名。這里本不叫花村，原名是阿熱買里，新疆伊寧東南角一個很小的村莊。美麗鄉村建設得真好，田邊就是筆直平整的柏油路面，屋子大都是小二樓，多紅頂，偶有青灰色摻雜其間。村民愛花是傳承，角角落落都是。樹的花，草的花，蔬果的花，除非大雪封門，否則一定滿眼皆花。大雪封門也有花，村民喜歡月月紅，學名天竺葵，各樣顏色一定要求齊全，冬日室內暖意融融，窗臺上擺滿花，深深淺淺的各種紅。屋外也有鋪天蓋地的花——雪花。叫花村這個名字，那么合適。

晨起散步時總會遇見一兩只鴿子，它們并不懼人，在路中央慢慢踱步。即使行人褲腳挨到它青灰色的尾羽，也不會引來慌張。它翩然飛走，往往是因為有了新目標，比如，路邊的桑樹。桑葚是鴿子們夏天的重要食材。花村無人喂蠶，桑樹卻多。桑樹的存在就是為了個別小孩的攀折，或者落在地上厚厚一層，形成發酵難聞的氣味，再一個就是給鴿子當口糧——鴿子在夏季的糞便都是紫色的。

村莊外圍被農田包圍，鴿子們在田地里挨個落下，嘰嘰咕咕，成群覓食，又轟然飛起，換一片地嘰嘰咕咕。田地承載豐富，鴿子們在滿桌菜肴間，挑揀喜歡的菜品逗留，其余的淺嘗輒止。草莓、樹莓、麥子、玉米、紅花、蘋果、桃子，野草的種子和蟲。花村的鴿子衣食無憂，與人相處落落大方，略有驕矜之態。

鴿子的另一個重要據點是廢棄的院落。這種院落的主人一般在城市賺錢，鴿子們則在他們搬空的房子里安營扎寨。有一戶主人秋天回來摘蘋果，邀我一同去。開了大門鎖，先是撲撲棱棱貼著主人頭頂飛出來兩只鴿子。再往里走，一溜帶廊檐屋子，間間門戶大開，探頭進去，每間都是空屋子。也不空，窗臺上，炕邊，站滿了鴿子，地上厚厚一層鴿糞。來年，主人賺得盆滿缽滿，惦記起田園生活，回村子發狠修屋建院，鴿子們便自在飛去。可容留它們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會飛，又沒有行李。在豐饒的村莊，鴿子們搬家不過是來一場說走就走的短途旅行。

這么多鴿子，有野的，也有家養的。鴿子在西域許多村鎮，是頭號寵物。沉迷深者，鴿舍鴿籠鴿架，一應俱全。為鴿子悉心打造“豪宅”的主人，往往玩物喪志，他們該學習時養鴿子，該工作時養鴿子，是出了名的浪蕩貨。我二哥就是典型代表，他連談戀愛的事情都不惜錯過，除了養鴿子，在他眼里，世界是虛無一場。二哥和我們三兄妹的人生軌跡大相徑庭，但謀生和養老的方寸之地，最后也能找到，他現在過的是一只鴿子的日子。無一例外，鴿友們的視力都很好，這一點也和我們區別很大。他們看天，藍的天，灰的天，看天際盤旋的小黑點，那是他們的心頭肉，會這樣轉那樣轉，這樣翻那樣翻。二哥曾經發給我一個視頻，一只鴿子在天空中連續翻轉，對，是翻和轉兩種不同的動作合二為一，連貫協調。突然，鴿子彷佛翻煩了，又像是被什么撞暈了。筆直往下墜落，肉眼都看得見一條直線般的痕跡，驚呼的當口，鴿子又反轉飛起來。那只二哥引以為傲的鴿子值很多錢，據他和他朋友說，大概能換一張講究人家的紅木雕花大床。

鴿子最上鏡的時刻，是在紅頂或者灰頂的屋檐上，站成一排。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它們會集體面向同一方向，又往往是陰天，魚肚灰的天色，深深淺淺同色系的云游走。這時的鴿子隊列安靜寥落，身影小巧而優雅，眼神要望得更遠一點，一定是望過了花村的邊界。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呢？

早起和晚歸的人

花村的夏日適合早起和晚歸，西域的夏日都適合。早晚溫差太大，紫外線又強。早上11點以后和晚上10點以前，難擋烈日灼身，行人都少見，我更加不敢。遮擋得太嚴實，悶得透不過氣來。膽敢將皮膚裸露在陽光下，從馬路這邊走到那邊，一碗湯或者一盞茶的工夫，馬上起滿小疹子，癢，再放任抓撓，兩條胳膊慘不忍睹。這種病叫日光性皮炎，我樂意稱呼為太陽傷，是一種皮膚病，皮膚病現在很流行，又多是慢性，頑固得很。現代人被鋼筋水泥和電子產品壟斷身心以后，與自然界生了罅隙，彼此信任度降得極低。曬太陽要起疹子，吹冷風也要起疹子，遇見花的塵、土的塵，也要起疹子。

我做那個早起和晚歸的人，是不得已而為之，又恰好是心性使然。

早起微有涼意，舒爽而自在的風吹過來，人是輕快的。這時的樹、花、草和人一樣，有風景這邊獨好，恰逢自在獨行的心境。我常步行一公里去找農田地里的草莓和桑葚，吃不多，每樣果實的數量一個手掌都能數過來。這是花村最有儀式的水果早宴。勝在時令，夏是時令，晨也是時令。最好的時間遇見最好的草莓，兩下幸運。草莓是有主的，我吃了一季，主人也認識，相見從未提過半句。直到秋天，我對他說，我每天都去你家地里吃草莓。他說，一天三四個嗎？了然于胸的語氣。桑葚無主，花村處處都是，農田地里的更干凈，雖也蒙塵，沒那么厚，況且這塵沒有汽車尾氣，是綠色有機的塵。吃完往回溜達，看天看云，一個人看天看云時總有落淚的沖動。錢麗紅在她的文章里說，聞到一地的芹菜藥香味要淚流滿面。凡此類都屬同種心境。鄉野和風，云和天地，渺小如我，不配得到這樣的夢幻般場景，又美好又惆悵，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還有長長的嘆息。遇見小野花得端詳一會兒，在花村，或者所有美好的農村，姿態出眾的小野花實在多，我記住了它們當中一小部分的名字，就成了同行者佩服的“專家”。人漸漸多起來，我已回到了住處，手里大多是一把小花，有一次是一大蓬連根拔起的油菜花，插在吃完的棉花糖空瓶里，美得能入畫。

我這樣早起的人，只圖自得其樂。值得表揚的早起之人，大部分是農人。他們要趕在太陽熱辣以前去地里，開電動三輪，有時車廂里坐一個著花衫的女子，腳邊一排排紅色塑料桶——家里是有草莓和樹莓的。即使沒風，他們的車速也能帶起一股風，在風里我們打一個響亮而倉促的招呼。偶爾他們會做短暫停留，告訴我什么熟了，該去吃了。盛夏季節，我去摘過22盒樹莓，送給11個親友，一人兩盒。這種漿果又叫覆盆子，維語很好聽，叫瑪琳娜。皮極薄，熬醬不用添水，勤快翻攪就不會糊鍋。熬好凍在冰箱里，冬天拿出來吃。放了糖，酸甜可口，勝過吃冰淇淋，解饞，有富足的滋味。

一個夏季過去，農人們往往手臉粗糙黢黑。等來下一個季節，金黃豐饒，喜氣洋洋。7月，我們各路宣傳，動員身邊的人來買西瓜。這一年，我承包了親友家的西瓜，一人一蛇皮袋子送到樓下。花村的西瓜皮極薄，甜又沙，個個都是好瓜。西瓜泡馕是新疆夏日的傳統飯食，常用在中午，解渴解餓解饞，還可以省下時間睡久一點午覺。這樣好的西瓜只要三四毛錢一公斤，還銷路不暢。領朋友去地里時，我心里惴惴不安，主人熱情客氣，總覺得他臉上的笑容沒夏日時開懷。他是我在花村結下的第一個親戚，沿用多年的老傳統耕種，出大力，少用或者不用農藥和化肥。不止一季的辛勞，曬黑了的手臉，終究迎來好收成，卻抵不過詭異莫測的市場。村委會各支力量齊心協力，他家的瓜都賣了出去，掙不了多少錢，至少沒有賠錢。西瓜地的真正收成已成過往，他已開始在田間忙碌，為來年準備。有人喜歡說這句話：還有明年呢。每個農人都是活在明年里，這個詞是希望，有太陽一樣的光澤和熱度。我們每個人，都是農人。

晚歸的風帶著太陽君偃旗息鼓的懶散，此時適吃烤肉，花村只此一家烤肉店，在富民路三巷。老板尼尼，梳著有造型的背頭，襯衣花，皮鞋長，鞋尖翹起來，有十里洋場和西部牛仔的混搭氣質。按道理，烤肉配啤酒，一瓶冰鎮，一瓶常溫，斟倒之時，半杯冰半杯常溫，這是一個折衷的辦法，太冰傷身，不冰乏味。我樂于斟酒，但喝不了，酒量太差，愛用果啤替代，也很高興。燈光并不亮堂，端上來的烤串種類單一，除了肉，就是與牛羊相關的偽烤肉：雜碎。花村土生土長的牛或羊，肉質鮮嫩，簡單腌制后一經炙烤，香味就越過好幾條巷子去勾引人了。

我在花村理解了新疆男人對夜市、烤肉、啤酒癡迷的心意。好似燈下見美人，夜的熱鬧和放松已然融合，又有美味，愜意撲面而來，裹得滿滿當當。如果一天是一生的話，露天晚風里的燒烤，像不逾矩的八十歲，越孩子氣越招人喜歡。再晚一點，有人跌跌撞撞，卻能從不甚清晰的條凳、圓凳中找到出門的準確路徑。有人舌頭捋不直，聲調反倒一陣高過一陣。鄰座的老酒鬼開始講年輕時遇到的姑娘，是我猜的，能讓人唏噓不已的過往，不過是受過的苦楚和愛過的姑娘。

秋天的烤肉攤子不如夏日熱鬧。是燈火闌珊處的嬌俏身影，雖身在喧嘩街市，已有游離之意，挾一點熱鬧之外的冷清和冷靜，也是被戀人傷過心的姑娘，多一點嚴峻和漠然，面容顯得更美。

秋天的早晨也適宜早起，秋天的每一個時辰都是適宜的。

不記得是誰說過，所謂好風景，不過是人少云多。如果肯早起，肯晚歸，花村真是好風景。

拾撿的幸福

草莓是有年份的，種五年就得刨掉重來，種下的第一年開始掛果，似小荷初露尖角。這一年的產量一般不高，收果也早，差不多五月底就要接近尾聲。趕完巴扎——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就是巴扎。巴扎對面還有草莓地，我想買點，地主一抬頭，又認識。他說他家是第一年的草莓，兩手往外一攤：沒了。頓了頓又說，如果有剩下的，特別甜，你找一找。從一兩株草莓來看，確實只有零星幾個。地壟濕潤，不久前澆過水。挨地特別近的草莓，應該被水泡過，顏色晦暗，已經壞了。剩下的不論大小，相貌實在好，主要是“皮膚”好，由內至外的好，飽滿的紅，泛著亮堂堂的光澤。味道更好，比在旺季時從牛奶草莓或者巧克力草莓地里采到的還要美味，剛說的牛奶或者巧克力，指的是草莓新品種，聞著就能醉人。這片地里雖是老品種，但此時入口，齒頰生香，不由得驚嘆連連。從整片地里來看，果實并不少，除了飽腹，尚能撿滿一小筐回家，約一公斤半之多。落日只剩一點余暉，地主一小時前已回家，走時再三交代我們，沒事了一定過來轉轉，還有呢，不要浪費。吃這些紅寶石般的果實，好像是我們的責任。回到宿舍夜色已臨，實在吃不下了，連筐擱在桌子上，香甜味道入了夢里，甜夢美夢，一晚上在夢里。

我在收割過的玉米地里，掰過幾穗很小的玉米。整株渺小，因而被主人漠視，但因為享盡天光風露，金黃飽滿，粒粒晶亮呈半透明狀，像工藝品。找了小竹筐盛放起來，放在茶桌上當茶寵，得意了很久。來年的夏天才剝下來，泡一晚，第二日打玉米豆漿，味道很不一般，香濃，玉米的氣息十足。

這樣的境遇在隨后的樹莓地、瓜地、杏樹林、果樹林，所有你愿意翻找撿拾的田地里，都有。我們把這叫做秋日尋寶活動。這種活動的本身意義，在于它是驚喜，是土地的無私贈予。被遺棄浪費的又拿來盡其用，在眾人眼里也如驚喜。那時我覺得自己是花村的一只鳥或者鴿子，擁有的極多，占用的極少，用很少的精力就可吃飽，油潤的羽毛，黑而透亮的眼，隨時隨地可飛走。世界當真又寬廣又友善，生命因渺小而幸福，渺小也才能幸福。這是理想的花花世界，花草樹木的花花世界。

快下霜時去過瓜地，撿回兩個拳頭大小的瓜。小而圓潤，花紋逶迤。深深淺淺的綠在色系上做文章，在紋路上下功夫，越看越像珍寶玉石。發了大財呃。定是生不逢時，等不到成熟了。拿回家擺在上次盛草莓的筐子里，裝洋氣。這是我老公說的，我以前對他說，自然的一切都是親切的，都是洋氣的，常被他拿來笑話，也不是真的笑話，大概奉做寶典，常常提起。女兒忍不住，念叨了一段日子，給其中一個開了瓢。好奇害死瓜，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里。內里不忍細看，不卒細說，立即扔掉，連另一只完好的一并棄之。有些物什，只可遠觀不可褻玩，有些，則是只可賞玩不可探究。

花村的夜晚又柔又野，尼尼家的烤肉攤子還沒打烊，隔了三條巷子，音樂聲不大，傳過來依舊清晰，歡快而優美，一定有人即興跳起舞來。這是撿拾來的音樂，它帶給人的快樂與距離成正比，越是聽得隱約，越是心向往之。仿佛傳說被風送來，送得欲遮還掩，帶了季節的心事，帶了家家戶戶宅院里不一樣的飯菜香，帶了男女老少心底里的記憶。多聽一會便患了相思病，想家鄉，想親人，想再也回不去的曾經。

我長大的小鎮叫尼勒克，蒙古語，嬰兒的意思。那年母親單位新分配來一個復轉軍人，負責廣播站工作，常規的各級新聞聯播播報完以后，他要放許多流行歌曲，大多是情歌，王杰、姜育恒、齊秦……

小鎮黃昏的街道少見行人，太陽瞬間隱匿光芒。過一會路燈亮了，光影下樹影斑駁。喇叭很遠，音樂很近，旋律敲擊在心。那時青春年少，心里不停憤懣，眼里常有怨尤，但一首歌聽兩遍可學會哼唱，聽三遍能記住歌詞。如今，常為不知昨日相見之人名姓絞盡腦汁而無濟于事。青蔥歲月已像喀什河的水，不知流向了很遠的哪里。我們正等著被那些撿拾來的小確幸撫慰，一句叮嚀，一枚果實，一首歌。泰戈爾說：“不要試圖填滿生命的空白，因為音樂就在那空白的深處。”某個晚上，朋友在遠方發微信給我，我在看星星，沒有人肯和我一起，如果你在，就有了。

這個夏季，有人在夜里仰望星空，有人對著清晨的花朵凝神，這樣的兩個人如果相逢，會是朋友，也許，是戀人。

海棠果和她的情人

我在一篇文章里寫過：海棠果的情人是秋天，這是真的。

多年前我就立下誓言，要買一片地，蓋少而簡單的屋子，但院子里一定要種12棵樹，排名第一的是海棠果樹。

海棠果是至尊美味。我在尼勒克長大，物流信息封閉的童年里，連阿勒馬里是哪里都不知道，總以為新疆只有蘋果和杏，還有喀什河艷麗而酸的沙棘果。好在蘋果品種多。我是個念舊的人，至今不能愛上富士蘋果。

到花村幸運之事頗多，之一便是有許多海棠果樹。海棠果也有許多種。我們在繁華街道見到滿樹紅彤彤果實的，都是前些年新栽種的，初始目的只有一個：好看。由此可見，海棠果的顏值很高，具有觀賞性。此長彼消，這種為了好看而栽種的樹，果實沒有那么可喜，和花村的完全沒有可比性。

花村是老果樹和鴿子的世外桃源，從未受到過外界的影響般，它們是花村生生世世的主人。打開花影斑駁的門，大多數院內的蘋果樹站成了一棵高高的傘，可以庇蔭整個院落和房屋。這種樹的象征意義大于長出蘋果的本職。蘋果多而密集的，往往有病蟲害，大多數徒剩葉子，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父親是一個林業工作者，我家院子里的蘋果樹一到秋天就要瑟瑟發抖，他拿一把剪刀，毫不留情地“咔哧咔哧”。樹們身形緊湊，絕無旁枝橫生，它們的使命是在沒有任何多余的枝條上，長出足夠數量的蘋果。花村這種佛系種植，給了海棠果無限的生機和自由，在很多人家摒棄了古老的蘋果樹時，它們依舊存在。

海棠果品類頗多：有機海棠、八棱海棠、白海棠。這是我因為愛之深切專門上網查的。實際上我們從小叫到大的不過兩個名稱，紅海棠果、黃海棠果。紅的大，比鴿子蛋大些，也不是全紅，紅黃相間，朝向太陽那一面紅光滿面，其余的部分是黃的，到了季節，黃色部分也很艷麗。純黃的要小一些，不是正經的圓，帶一點棱和方。有一種扁而黃的，我們叫它算盤海棠果，形狀和算盤珠子像，我家在多年前種過一株，后來因為蓋屋刨了。

終于要說到海棠果的情人了，它的名字叫白露。9月8日前后，太陽移達黃經165度，開始進入此節氣。詩經里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打過霜后的海棠果，迎來了它的盛世年華。

當其他的果品一一成熟，下樹上市時，海棠果依舊紋絲不動地保持著酸、澀、硬，又小，無人關注。白露來了，海棠果羞得臉頰通紅，枝條也承載不了這密密的心思，彎了腰。比鴿子蛋大的紅色海棠果身上，出現了少量的橫紋。與情人相見后，它們有了微妙的變化，等待和倚枝而望終于有了結果，歡喜、飽滿。果們已經做好了被人享用的充足準備。我常站在板凳上在村委會的院子里伸直手臂，夠呀夠，夠不著最頂端的，但孜孜不倦。可揪著低一點的枝頭次第而上，日日夙愿可得，那些果實被我和有共同喜好之人攫取，漸漸少了。

太好吃了。食物最偉大的地方在于個中滋味不可言傳，或者說不可完全言傳。尤其是頂頂喜歡的，除了妙不可言四個字，用其他的詞來形容單薄而朦朧。但還是很想形容。

其一：脆而結實。就像楊木和紫檀木都是木頭，材質并不可同日而語般，海棠果一定是水果界的紫檀木。其二：水分十足，咬一口下去，質地精良有些硬的果肉間，可立即濺出汁水。這是好水果的基本修養，無需多說。其三：滋味醇厚。它不是純甜的水果，這在我個人的舌尖審美里，是最為重要的，用我婆婆的話說，果子帶點酸頭，才能好吃。這樣甜七分酸三分的口感，不讓人生厭。而那七分甜是卯足了勁的甜，超過了大多數水果的十足甜，吃完不及時洗手，會有粘膩之感。這樣一只做足了“功課”的小果，不敢說萬千滋味集聚一身，至少自此“常記起，難相忘”。

好像所有的事物都在等某個日子。一枚小果等它的白露，一個人等他的猝不及防和突然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