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柳宗元詩歌的藝術風格

劉國圣

柳宗元，字子厚，唐中期著名的詩人。其不僅博學多才，還精通音律，在少年時期就才華凸顯，年紀未滿二十一就考中進士，名聲大振。古今文人及學者對其評價頗高，歐陽修就曾評價柳宗元：“天于生子厚，稟予獨艱哉。超凌驟拔擢，過盛輒傷摧?？嗥湮]心，常使鳴心哀。投以空曠地，縱橫放天才。山窮與水險，上下極沿洄。故其于文章，出語多崔嵬?！保ā队乐萑f石亭》）蘇軾也評價柳宗元說：“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保ā对u陶韓柳詩》）把柳宗元和陶淵明并列。宋人嚴羽亦不吝稱其“唐人惟子厚深得騷學”此論相當中肯。

一、柳宗元詩歌的種類

柳宗元占唐宋八大家之位，后人將韓愈與其并稱“韓柳”，另外將劉禹錫與其并稱“劉柳”。柳宗元的詩文作品存留逾六百篇，其中存詩一百六十四首。根據其詩作內容與用途，可以分為山水詩、詠史詩、寓言詩、佛理詩和酬唱詩。

（一）山水詩

柳宗元的山水詩在其詩歌作品中的成就斐然。柳詩詩作的內容不僅描繪所見的美麗自然山水，更多的是抒發自我內心的情與思。詩中呈現的景物，雖然其色調偏冷，如“寒月”“幽泉”“黃葉”等，卻給人一種清新的脫離俗世的無拘束之感。所以，從他的詩中我們可以體會到其思想層面傾向屈原，心態的養成趨向陶淵明的淡然。此外，其詩篇體式追求平穩，追求詩歌內容的挖掘，味淡而意深，如《江雪》《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法華寺石門精舍三十韻》等。

（二）詠史詩

詠史詩在秦漢時期出現，而西晉左思著《詠史詩》八首，更是首次以詠史詩進行組詩創作。中唐時期，詩人受到傳奇和變文創作新形式的影響，寫人的與記事抒情的篇目也漸多。柳宗元在這一時期所作《韋道安》《詠三良》《詠史》和《詠荊軻》等都屬于這一類。閱讀這幾篇詩歌，我們可以看出詩人并不是單純的詠史懷古，而是有意識地跟從史家創作寫實的手法，發展地與詩歌的抒情性進行融合創作。

（三）寓言詩

柳宗元所作的寓言詩不以數量取勝，其創作目的是以物喻人，反映社會現實，諷刺社會黑暗。詩人并沒有被當時的黑暗所同化，而是以俯瞰的姿態進行藐視，表現詩人的卓越見識和對人生的獨特體驗，這也是詩人詩歌的一小部分，如《籠鷹詞》《跂烏詞》《放鷓鴣詞》《行路難》等等。

（四）佛理詩

佛理詩的存在，表明詩人在思想上受到佛教思想的影響。詩人創作佛理詩的材料主要來源于平時與僧人的交流和日常生活中對佛理的感悟，此外還有對佛教景象的描寫、刻畫。詩人對佛理的理解，一方面大大提升了詩歌的禪意，蘊含淡遠空靈之感；另一方面，由于使用過多佛教專有詞語，詩歌也稍顯晦澀，給后人理解詩意增加了阻礙。這一類詩歌有《贈江華長老》《晨詣超師院讀禪經》等。

（五）酬唱詩

在柳宗元被貶謫之前，尚未見應和交往所作，其酬唱的詩歌主要出現在詩人被貶謫后。由于詩人被朝廷一貶再貶，必然途經多地，一來是為了與友相交，感抒懷念，表達抱負，如《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酬婁秀才寓居開元寺早秋月夜病中見寄》等等；二來是文人相惜，切磋才藝，探索作詩，如《酬韶州裴曹長使君寄道州呂八大使以見示二十韻一首》和《弘農公以碩德偉材屈于誣枉左官三歲復為大僚天監昭明人心感悅宗元竄伏湘浦拜賀末由謹獻詩五十韻以畢微志》；此外，為了游戲娛樂，交流應酬，如《三贈劉員外》《重贈二首》和《奉酬楊侍郎丈因送八叔拾遺戲贈詔追南來諸賓二首》。柳宗元的酬唱詩韻律性強，對場面的描寫與事件的敘述到位，足以展現詩人出色的詩律美感和文字功底。

二、柳宗元詩歌的藝術風格

（一）言淡意深的語言風格

蘇軾評價柳宗元的詩：“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迸c片面追求審美的大歷詩風相比，柳詩詩歌風格迥異，雖言語淡然，但意蘊深刻，鞭辟入里。這一點表現在其寓言詩說理和山水場景的描繪，如詩人在《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中寫的：“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文字簡潔，寫景如畫，詩畫一體，展現了柳江的平靜，水波不興，很好地體現詩人淡泊的詩風。另外，詩人在色調與意象塑造選用上也簡潔明了，一切景語皆情語，色調明暗和意象的塑造之間，充分體現詩人孤獨清冷的感受。

其“淡”和所述“深”屬于兩個不同的，甚至相互對立的美學概念：如司空圖在他的《二十四詩品》中從兩個方面強調二者之別；鐘嶸則干脆將二者對立起來看待，他在《詩品》中批評永嘉詩風為“理過其辭，淡乎寡味”，而稱贊顏廷之“體裁綺密，情喻深淵”。古人所說“淡”是要“下語平易”，如李白說“天然去雕飾”（《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一般；而所謂的“深”，是含蓄，是“曲徑通幽”，就像劉熙載在其《藝概·詩概》中闡述的“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為深”。

柳宗元將兩個對立的美感統一到自我的詩歌風格中。例如，《江雪》中前兩句“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以淺顯的語言描繪了大雪鋪蓋之下，蹤跡全無，純潔而寂靜的天地之間，是一塵不染的；后兩句“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看似寫一老翁靜立，實則主要意圖是要寫出老翁的精神世界，在當時黑暗的社會現實中，唯有我保持本心。此詩雖然畫面廣大，卻能突出描寫的對象。在大背景下，老漁翁為表明志向，不畏天冷和大雪，忘掉了周遭的一切，專心地釣魚。表面上看，老人形體雖然顯得孑然，性格卻異常清高孤傲，甚至是不可侵犯似的凜然。

在“質文相生”的文學觀指導下，柳宗元摒棄綺美華麗，追求純粹樸素：在語言上求雅求淡，在詩情上追求深刻而富有美感，語與意很自然地相互滲透，相互影響，從而達到言語清淡而韻味深厚的層次。

（二）清麗幽深的藝術風格

柳宗元清麗的藝術風格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表現在其山水詩中創造出的一個清新的詩歌意境。山水詩從陶淵明，到盛唐時期的王、孟，再到中唐的韋、柳，已經成熟。從柳宗元的詩歌中，我們也不乏能見到“清”的運用，可見詩人著意于描繪“清”境，至于為何柳宗元傾心于“清”境，則要根據其當時的處境來分析。被貶永州后，詩人心靈受創，心情復雜，永州多山水，這種“清”且“靜”的環境對于柳宗元來說是完美的養傷、滌除傷痛、遠離世事的桃花源。因詩人自己的需要，故詩人在詩文中不免刻意去營造這種氛圍，形成了這一個特點。

另一方面，柳宗元在詩歌中多運用“幽”“寒”“孤”等字，其中“幽”字所用頻率高達三十七處，“寒”字三十四處，“孤”字十四處。這一組字的運用，主要用于描摹景物，給人以陰冷的感覺?！坝摹弊纸o人以深遠，范圍廣大之感，如《南澗中題》中“羈禽響幽谷，寒藻舞淪漪”和《首春逢耕者》中“園林幽鳥囀”。從這里可見，柳宗元經常游山玩水，鐘情于探幽尋險，被外物影響后，邁的也是“幽步”，如《游石角過小嶺至長烏村》中“石角恣幽步，長烏遂遐征”。柳宗元每至一處游玩，必深入其中，這一點見于詩人游玩的山水詩和部分游記。

（三）用韻獨具特色

詩歌的押韻可追溯至《詩經》，講究押韻的韻書更是數不勝數，如《切韻》《唐韻》等等。柳宗元詩歌的用韻獨具一格，如宋長白在《柳亭詩話》中說：“大歷以前，用險韻者不過數字而已，韓、孟聯句始濫觴……柳柳州《述舊感時詩》用六麻，增至八十韻，愈出愈奇?！薄对婍嵆Ｓ米直怼分惺珍浀碾软嵶止踩膫€，且大多生僻，而柳宗元一用就是二十韻。此外，柳宗元用韻不避俚俗詞語的使用，如“東門牛屢飯，中散虱空爬”“俗嫌龍節晚，朝訝介圭賒”（《同劉二十八院長述舊言懷感時書事奉寄澧州……贈二君子》）等句，“賒”和“爬”韻字，似俗而實險。

（四）善用典故

魏晉以來，詩歌創作過程中運用典故已經成為一種文化，這不僅為了辭藻華麗，更為了展現詩人的才學積累和文學修養，將典故與詩歌完美融合，而不是生搬硬套成為當時運用典故的標準。柳宗元的詩作中也大量運用了典故，柳宗元不僅好用典故，文章出入百家之間，隨性而用，而且其大都用典貼切合理，符合文章大意，增強了詩歌表現力。

柳宗元在運用典故時旁征博引，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運用可謂是得心應手。例如，《酬賈山人郡內新栽松寓興見贈二首》其一中“夭夭日放花”出自《詩經·周南·桃夭》中“桃之夭夭”句；《南澗中題》中“羈禽響幽谷”化用《詩經·小雅·伐木》中“鳥鳴嚶嚶，出于幽谷”句；《韋道安》中“義重利固輕”化用《論語·里仁》中“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句；《初秋夜坐贈吳武陵》中“自得本無作，天成諒非功”，“自得”一詞，來源于《孟子·離婁下》中“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句，此處反用其義；《感遇二首》其一中“鴻鵠去不返，勾吳阻且深”，這兩句化用源于《史記》。又如，從永州返回京城途中，詩人寫了《離觴不醉至驛卻寄相送諸公》，其中“無限居人送獨醒，可憐寂寞到長亭”源于《楚辭·漁父》中“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句。詩人自比屈原，以今追昔，感慨良多。詩人運用“獨醒”二字，以極度悲憤的筆觸描寫在腐朽勢力打擊下的自我處境，堅定自己絕對不會近墨者黑的決心。

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其二十寫道：“謝客風容映古今，發源誰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痹撛娋渲赋隽酥x、柳在文化傳承和創作表達上的一脈相承的關系。例如，《首春逢耕者》中“園林幽鳥囀，渚澤新泉清”化用了謝靈運的《登池上樓》中“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句。又如，柳宗元的《南中榮橘柚》的詩題就出自謝朓的詩句“南中榮橘柚，寧知鴻雁飛”。另外，人們都說柳宗元學陶淵明和謝靈運等人，那么也不難發現詩人承襲陶淵明的痕跡，如《構法華寺西亭》中“棲鳥當我還”暗用陶淵明《飲酒》其五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句。

總而言之，柳宗元用典的功力可謂爐火純青，對《詩經》《論語》《楚辭》等經典的運用貼切到位，有理有據，對諸多文人雅士的詩文推崇備至。一方面是因為經典文化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另一方面是詩人對更高境界的自覺追求。正是因為柳宗元出入經史，兼綜眾美，同時又博采眾長，其詩歌才呈現出多維共存、變化萬千的獨特風貌。

三、柳宗元詩歌的藝術成就與影響

古往今來，所存詩歌不勝枚舉，而柳宗元詩歌必是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詩歌強調意境的構造，更青睞于詩人的獨特風格，詩歌的意境美感取決于詩人獨特的意象鋪設和抒情方式的結合。只有詩歌的描寫與抒情達到完美融合，詩歌才能營造出震撼心靈的氛圍。柳宗元的詩歌通過對大自然美景和人文景觀的描繪，在平鋪的言語中滲入自我的情感與思想，獲得言外之意，創造出清麗幽深的獨特意境；加之詩人文學功底之深厚，對經史典故的靈活運用，使其詩歌用有限的篇幅，表達出豐富的容止，達到詞約義豐的效果。

唐時期，詩歌的發展空前繁榮，講求聲律和諧、對仗工整、用典豐富、注重修飾等創作規則，這些規則在柳宗元不同時期的詩歌創作中有充分體現。詩人語言組織嚴謹，講求韻律，但是形式靈活，打破刻板印象，用典故充實詩歌內涵，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創造風格。例如，詩歌中色調選用明暗正反，氛圍的營造幽深又不失清峭；在押韻方面一韻到底，詩歌大量運用生僻俗字又不顯艱澀難懂；詩人雖然追求新異，但是博采眾長，廣泛吸收前人的優點，靈活化用經典子集，用典雖多，但是內容豐富，意象鋪張有序，是經過詩人內心的裁剪和融化，更是詩人內心情感的觸動和生發。柳宗元詩歌的內容選擇和創作方式對后世詩歌創作提供了許多借鑒。

綜上所述，柳宗元的詩歌數量雖不是最多的，但是他在藝術風格上的成就巨大，具體表現在詩歌創作類型、語言運用、建構意境、抒情方式和化用典故等方面。尤其在用典方面，柳宗元絕非“掉書袋”，而是在深于寄托和意境的營造上頗具豐富的風格特色。柳宗元為大眾所知，其創作對中國古典詩歌的補充與發展起到了促進作用。另外，詩人所作的酬唱送別詩篇，也為后世了解其他文人提供了材料支撐。更重要的是，詩人所創作的詩歌文賦極大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狀，也展現了文人的精神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