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留存：和網絡犯罪“賽跑”的檢察官

葛明亮

“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老牌搖滾歌星崔健的一句歌詞，恰能形容當下網絡犯罪的可怕之處：急速升級變異，讓人無從應對、無暇反應。

網絡犯罪的快速發展和演變，對辦案人員提出了新的考驗，被視為“終極挑戰”。但和這樣可怕的“對手”過招，對江蘇省南通市崇川區檢察院第三檢察部主任任留存來說，卻是家常便飯。

劍眉星目，身板筆挺，37歲的任留存一身“俠氣”。老家山東濟寧既是孔孟“二圣”故里，又是梁山好漢聚義之地。一方水土浸潤，任留存疾惡如仇，凡事定要講個公平公正;更深諳“三人行必有我師”，在辦案中不斷學習，在辦案中淬煉結晶。

2021年8月，《網絡犯罪辦案手冊》一書上市。作者之一任留存向大眾展示了自己過去這些年從無數“奇難險怪”網絡金融犯罪案件中總結的辦案思路，也融入了對網絡犯罪案件中疑點難點的思考和解答，但任留存未及落筆的那些精彩的辦案故事更加跌宕起伏。

對于任留存來說，2016年辦理的“造股坊”網絡理財詐騙案件意義非凡，這不但是他職業生涯辦理的第一宗“純正”的網絡犯罪案件，更重要的是他在辦案過程中找到了辦理一般網絡詐騙犯罪案件的思路和方法。

2015年4月，王瀟虎、王進濤等4人在馬來西亞利用“造股坊”等虛假理財網站實施網絡詐騙。王瀟虎主要負責“造股坊”網站的架設、維護以及接聽客服電話、轉移被害人投資款，而王進濤則負責網站在線客服聊天，其余二人分別負責轉移被害人投資款和后勤保障工作。

到案后，4名犯罪嫌疑人均供述詐騙獲利的金額在800多萬元，可根據當時已掌握的證據，公安機關初步查實認定的到案被害人金額只有100多萬元。換句話說，已經到案的被害人只是冰山一角，大量潛在的被害人沒有到案，詐騙金額難以用已有證據一一對應。

2016年9月，任留存依法審查起訴該案件。彼時，他還是個網絡犯罪辦案的“菜鳥”，面對這一難題，他感到很棘手，“普通的刑事案件講究口供和物證一致，犯罪嫌疑人供述、被害人證言與客觀證據要形成證據鎖鏈。而在網絡犯罪案件中，真正做到往往很難”。其次，公安機關已經扣押到部分贓款，如果不能準確認定犯罪數額，不僅對打擊犯罪不力，對被害人挽回損失也有很大影響。

在這起案件中，犯罪嫌疑人把服務器架在國外，案發時的作案工具電腦、手機都已被銷毀丟棄，想準確找到被害人的信息資料、轉賬流水已失去先機。對此，任留存沒有泄氣，他開始尋求第二種方案，“境外證據搜集不到，國內能否找補？”他多次和公安偵查人員碰頭，反復翻看大量涉案銀行卡的流水資料，了解到許多被害人注冊網站會員時都要通過短信驗證，而短信驗證碼平臺在國內。找到突破口后，任留存順著短信記錄往下推理，腦海中形成一個大膽的設想：如果有一條短信觸發記錄，就說明有一個人注冊成功，而注冊成功的這個會員極大可能就是投資被騙的被害人。通過短信觸發記錄，任留存找到了被害人手機號碼，并順著手機號碼成功找到了銀行流水。

任留存正在分享辦案經驗。（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然而，證據閉環仍然缺少關鍵的被害人陳述。這就好比小偷承認偷竊，偷的東西也找到了，卻沒人報案說東西被偷。這讓任留存再一次犯了難。

“現實中，盜竊犯罪一般以被害人到案為認定基礎，那么虛擬世界中的類似犯罪也不能認定嗎？能不能結合供述和已經查到的銀行流水作為犯罪金額的認定依據？”為此，任留存查了大量法律法規和司法案例，還是沒有查到明確依據。在和辦案小組的同事反復研究、綜合審查全案后，任留存大膽提出，既然犯罪嫌疑人已經供述，并且能夠與電子數據里銀行流水相互印證，那么即便是在無法查實全部被害人的情況下，仍可以根據現有證據認定犯罪數額。任留存的這一意見得到了法院的判決支持。2016年12月，王瀟虎等4人以詐騙罪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9年9個月至13年不等，并處罰金。被告人罰當其罪，被害人的損失也得到最大程度的挽回。

案結后不久，“兩高一部”頒布《關于辦理電信網絡詐騙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其中關于確因被害人眾多等客觀條件限制，無法逐一收集被害人陳述的，犯罪數額的認定標準，和任留存的觀點完全一致。那時，在大家眼中，任留存就像有了“先知神技”——在沒有明確的司法解釋下，找到最佳的辦案解決方案。對于這一說法，他卻覺得有些言過其實，“與其說有神技，不如說是吃透刑法精神，鉆研法律的變遷，洞悉案件背后的社會、經濟發展大背景，結合自身法律功底，對案件作出合理的裁量和判斷”。

近些年，快捷方便的網絡炒股成為股民首選方式，由“造股坊”升級的各類薦股類詐騙案則成為網絡犯罪的主要形式。這些詐騙案件的犯罪平臺從網站轉移到了手機APP，手段也是花樣翻新、層出不窮。對于這類案件的辦理，任留存認為用老辦法解決新問題會栽大跟頭，“只有不斷地學習思考，提升自己的專業素能，才能跑贏瞬息萬變的信息時代”。

這樣的習慣在任留存辦理的每一起案件中都有體現。不管是涉眾型金融犯罪案件，還是涉眾型網絡犯罪案件，他始終保持“亂花紛飛不迷眼”，牢牢把握辦案方向。近幾年來，他辦理的徐大紅等36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案被評為2017年度江蘇省檢察機關保障民生典型案例，辦理的涉案26億余元的崔果果等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被寫進江蘇省檢察院工作報告，辦理的黃煬利用“螞蟻花唄”詐騙案件被中央電視臺進行專題報道。

任留存（左三）正在和同事談論一起團伙詐騙案。（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如果說“造股坊”理財詐騙案件是任留存苦練內功的“磨刀石”，“天貓積分”詐騙案件則讓任留存敏銳地注意到網絡犯罪與互聯網經濟發展之間的緊密聯系，他的辦案格局因此被打開。

2017年，一起特殊的案件讓任留存感到網絡購物背后暗流涌動。其時，不法分子陸炯等人利用天貓積分優惠活動，采用批量虛構新用戶身份，通過自買自賣套現天貓積分。民事糾紛，還是刑事犯罪？公安機關立案之初存在很大分歧。

作為檢察辦案人員，任留存受邀提前介入。涉案的陸炯等人獲得的錢款手段沒有正當合法的依據，但要如何定性，任留存一時之間也拿不準。就在此時，一篇關于某詐騙團伙騙取家電下鄉補貼的文章讓他心頭一亮：“家電下鄉案件就是不符合補貼條件，虛構了很多身份把補貼騙過來，是虛假交易。天貓積分案件不也是如此嗎？家電下鄉詐騙的對象是國家，以此類推，‘天貓積分’詐騙案件的詐騙對象應該是天貓公司。”循著這個思路，他參閱了大量資料，提出主要犯罪嫌疑人陸炯等人構成詐騙罪，而非民事關系中的“不當得利”，這個觀點得到公安機關認同。按照任留存的意見，公安機關順利完成偵查取證工作，陸炯等人利用刷積分的方式詐騙天貓公司近700萬元的實情浮出水面。該案被評為江蘇省檢察機關法律監督十大典型案例，并被江蘇省檢察院作為保護民營經濟典型案例向公眾發布。

“天貓積分”詐騙案件辦結后，任留存聲名鵲起，成為了網絡犯罪領域的辦案明星。崇川區檢察院也在隨后不久成立了金融網絡犯罪專業化辦案團隊，并指派任留存為團隊負責人。

然而，對于當時的任留存來說，接下來的重點是辦案思路的優化，“因為未來新型網絡犯罪會伴隨新的經濟發展業態不斷產生，其復雜、專業程度將超乎想象。我們應該加快從重法律知識向重網絡知識轉變，從重分工負責向重相互配合轉變，從坐堂辦案向親歷辦案轉變，從被動審查向主動核查轉變，從單兵作戰向團隊作戰轉變”。作為辦案團隊負責人，任留存總是主動地思考金融網絡犯罪檢察工作的方方面面，“專業化”更是他講得最多的詞。

一次，任留存在提前介入階段和公安辦案人員去某企業總部取證。走進企業總部時，他的內心備受震撼。那里不僅有眾多的安全技術團隊精英，所提供的數據和技術支撐也是很多檢察機關在辦案中遇到的難題。他想到，如果能和這些專家取經、達成合作，那么檢察機關的辦案質效將大有提升。

在任留存的提議下，2018年8月，崇川區檢察院牽頭成立了江蘇省首家金融網絡犯罪研究基地，該企業的高級安全專家和多名法律專家被聘為學術委員會和技術委員會委員。有了基地的優質平臺和技術加持，任留存和辦案團隊開始將辦案成果成倍放大，并融入到社會治理工作中。這幾年，他們辦理的多起案件先后獲評最高檢電信網絡詐騙典型案例、江蘇省檢察機關法律監督典型案例、互聯網十大司法創新案例，并入選司法部以案釋法案例庫，撰寫的金融網絡犯罪調研報告、典型案例和白皮書，也成了當地黨委政府研判網絡犯罪形式的重要依據。

“互聯網經濟”“新經濟”撲面而來，裹挾網絡犯罪“負產品”。從中，任留存發現，“老百姓享受‘新經濟’帶來的便利，卻常因為不懂法陷入‘新’陷阱。所以，通過專業化刑事辦案打擊犯罪是一方面，如何讓老百姓知道網上啥事不能干也是很重要的。”在辦理一起“第四方支付”案件時，任留存的普法意識更強烈。

所謂“第四方支付”平臺是指未獲得國家支付結算許可，違反國家支付結算制度，依托支付寶、財付通等正規第三方支付平臺，通過大量注冊商戶或個人賬戶非法搭建的支付通道。犯罪嫌疑人王小亮等3人正是借助“第四方支付”平臺，進行非法網絡支付結算行為。

在訊問中，犯罪嫌疑人王小亮多次表明自己只是“做結算，沒有做支付，不需要專門資質”。由于支付結算涉及專業的金融問題，任留存沒有草率地下結論，而是向金融監管局和人民銀行的專家請教，獲取充分法規依據。在任留存明確“支付”“結算”“清算”都屬于“支付”業務，都必須取得中國人民銀行頒發的支付許可證后，犯罪嫌疑人王小亮的狡辯不攻自破。隨后，檢察機關對王小亮等3名主要責任人批準逮捕，并提出繼續偵查意見。在庭審發表公訴意見書時，任留存指出，目前打著“第四方支付”噱頭的很多科技公司、網絡公司游走在違法邊緣，無證經營居多，較難監管。網絡支付安全主管部門和司法機關應當聯合重拳打擊，整頓非法網絡支付行為，粉碎洗錢和犯罪的“地下通道”，創造安全穩定的網絡支付環境。最終，案件順利訴訟，檢察機關審查認定的全部犯罪事實和法律適用均獲得法院判決的支持。

“第三方支付、第四方支付、資金池……檢察官要弄清這些專業概念尚且要尋求專業支持，普通老百姓可想而知。”任留存聯想到，移動支付是現在大家用得最多的付錢方式，就連賣菜大媽攤子前都放著一個二維碼標簽，等待掃碼。誰能想到，小小二維碼后面竟然隱藏著犯罪、洗錢等勾當呢？任留存深感，普法之路漫漫其修遠。于是他組織團隊人員多渠道開展普法活動，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老百姓，“自己的二維碼不能提供、不明來源的二維碼不能掃，否則不僅會錢財盡失，還可能牽涉犯罪”。任留存覺得，“只要大爺大媽能聽進去一兩句，引導他們正規理財，只要能讓非法金融少一點、再少一點，我們的工作就沒有白做，我們的辛苦就有意義”。

2021年4月，崇川區檢察院牽頭郵政、公安，街道、快遞行業協會舉辦了《南通寄遞行業“斷卡”聯合推進會暨防范電信網絡詐騙》專題宣講活動，這一活動的發起同樣來自于任留存的建議。在辦案過程中，他發現多個涉案銀行卡套件均通過寄遞方式進行轉運，于是結合實際制發倡議書，希望以此呼吁全市寄遞企業嚴格執行收寄驗視制度。

“未來，與網絡金融犯罪伴生的黑灰產業是重點研究、打擊對象，這對我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說這話時，任留存正在電子數據實驗室指導團隊成員進行數據提取和分析工作。這個電子數據實驗室設備先進，具備數據恢復和初步分析等功能。看著海量的數據如流水般在屏幕上涌動，任留存頗為得意：在這份極耗腦力與耐性的事業里，他始終燃起興奮。

畢竟，網絡犯罪“跑得太快”，任留存要分分秒秒趕超。（文中涉案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