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科技大學 黃知遠
與作者利益密切相關的版權交易合同,在合同條款的規定中與其他知識產權合同存在差別,其中顯著的差別就體現在版權交易合同重視對作者權益的保護。基于知識產權制度的設立目的以及合同希冀達成的效果,訂立知識產權合同的目標意義就在于降低知識產權許可轉讓的難度,并通過控制交易成本來實現知識商品的快速流轉,避免因交易成本過高影響知識商品的經濟價值。這實際上是源于版權產業發展的必然趨勢。作者創作作品的目的不僅來自于精神層面的熱愛,也希望通過將作品權利許可他人或轉讓給他人來擴大作品的影響力,最終依托作品的熱度獲取經濟收益的同時提升作者知名度。從早期印刷時代開始,作者與出版商之間一直保持著互利互惠的關系,作者依托出版商提供的傳播途徑來宣傳作品,出版商需要大量作者創作作品來保持出版需求。進入信息時代之后,作者與出版商的聯系在交流媒介上出現了一定的轉變,互聯網成為作者與出版商之間首要的溝通媒介,網絡技術的發展讓作者可以主動通過網絡技術實現自行傳播作品的目的,但是自行傳播作品既無法有效地擴大作品受眾也無法擴大宣傳,所以希望網絡用戶在互聯網時代第一時間關注與欣賞作品仍然離不開出版商為作品提供宣傳引流的支持。尤其是信息時代大數據的應用,算法通過掌握用戶閱讀習慣以及閱讀喜好為用戶推薦相關作品,這些網絡服務平臺利用算法技術帶來的回報遠超于傳統的出版模式和傳播方式。基于信息流通速度快的特點,網絡傳播成為目前最有優勢的傳播手段,在著作權市場中出版商通過網絡技術掌握作品的傳播渠道進而占據了優勢地位,利益的天平顯著偏向出版方一側導致作者在訂立履行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時會遭受來自優勢地位方的不公平對待。
我國《著作權法》在著作權合同領域對作者權益保護方面缺乏具體規則措施,作者很難依據《著作權法》的條款以司法救濟途徑來保障自己的合法權益。最近的例子就是2020年閱文集團“霸王合同”導致大量作者停更抗議事件,在這“霸王合同”中因作品的著作權歸屬屬于集團而不屬于作者,作品效益不行作者買單等極其不合理條款導致了這場抗議事件發生。這次抗議中眾多作者無法依靠現行《著作權法》的規定來規制網絡出版平臺方的不合理行為,不得不采取斷更作品的抗議行為。
同時在音樂著作權領域,同樣存在侵害作者權益的現象,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缺乏制度設計導致管理組織效率低下難以有效保障音樂作者的合法權益。網絡音樂平臺基于優勢地位壟斷作者音樂作品的所有權,導致作者無法通過多平臺實現多線收益,同時作者在訂立合同時缺乏對音樂作品實際價值的認知,利益分配不透明突出平臺收益與作者收益顯著不平衡的現象。不平等還體現在合同訂立方式上,傳統的合同訂立方式是作者直接與出版方訂立許可轉讓合同,作者直接授權給出版方作品權利。但在進入網絡時代后,出版方因網絡技術優勢而處于優勢地位,由于缺乏中立性的著作權交易組織機構來協調作者與出版方之間的利益分配,導致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利益失衡的現象愈發嚴重,顯著損害了作者權益。
造成上述現象愈發嚴重的原因就在于我國《著作權法》對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中作者權益保護缺乏具體的保護規范。并且根據現行的法律法規來看,在立法上《著作權法》經過三次修改也沒有對關于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的相關法律法規進行完善和發展,實際上對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缺少一個系統的規則規范框架,司法實踐上也正是因為缺少系統的規則框架體系,導致在我國日益細化的版權產業市場中難以依靠制度保護作者權益。迫使版權產業主體尋求國家公權力的救濟,通過國家公權力來解決屬于私權的問題。不僅會影響私權法律發揮作用,而且導致公權與私權陷入沖突境地,不利于法律之間的協調。所以有必要探尋在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中有效保護作者合法權益的答案。
享有傳播技術與傳播平臺的出版商或者傳播者憑借著在著作權市場所占據的顯著優勢地位,使作者在訂立互聯網版權許可轉讓合同時處于不利地位。該現象的持續存在推動了法律對作者權益保護措施的完善。總體來說對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中的作者權益保護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首先是權利保留規定,規定允許作者在許可或轉讓作品著作財產權之后仍然可以對作品保留一定的使用權限,我國學者曾建議的“二次獲酬權”就符合權利保留規定的要求。其次是再創作保障規定,該規定保障作者的對于原作品要素的再創作權利,防止出版方或者傳播方基于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禁止作者后續創作的權利。最后是作者收回權的設立,收回權的設立一定程度上允許作者在作品價值提升或者受讓人錯誤利用作品時重新訂立合同來回收作品的部分著作財產權。這兩方面作者權益的規定是否合理以及如何適用規定在學界以及司法實踐中一直存在著爭議,如果我國要構建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的作者權益保護體系,是否接納這兩種作者權益的保護規定,就需要討論這兩方面作者權益規定所形成的原因以及引發的爭議。
隨著我國文化強國戰略的不斷推進,我國文化產業的發展進入了新階段,各種風格類型的作品豐富了我國著作權市場,同樣文化產業的發展也帶動了不同風格、不同門類作品價值的提升,傳播媒介的多樣化讓作者更重視多途徑的作品價值收益。然而在如此有利于作者的環境下,作者在訂立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的過程中仍處于弱勢地位。在玄霆公司訴張某某案中,作者張某某將作品《鬼吹燈》的全部著作財產權都轉讓給玄霆公司之后,又利用原作品《鬼吹燈》的元素進行作品創作,被玄霆公司以侵犯作品改編權告上了法庭。通常來講,著作權市場常見的合同內容是作者在訂立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時將作品的全部財產權打包許可或轉讓給受讓人,受讓人基于所獲作品的全部財產權行使禁止原作者對原作品要素的二次利用行為的權利。這種基于權利的禁止再利用行為的合同內容是否會傷害作者權益,是否需要用法律來調整在學界仍在激烈討論。
首先關于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禁止原作者二次利用行為是否合理的問題,從作品價值的角度來看,例如金庸小說系列,金庸通過塑造個性不同的角色以及巧妙絕倫的故事劇情讓其小說系列風靡全國,這些人物形象以及膾炙人口的橋段實際上正是作品的價值所在,我國早在司法實踐上通過著作權法中的“思想表達二分法”原則來規制對原作品要素二次創作的行為。但是以人物形象等要素延伸而成的同人作品會分割原作品的作品價值,進而導致原作者與受讓作品人之間爆發利益沖突。從市場收益的角度來看,作品被許可人或作品受讓人取得作品全部財產權的目的就是利用作品獲取最大化的經濟收益。原作者使用原作品要素創造出的新作品可能存在獨創性與原作品保持實質性差異。從一般大眾的視角出發,大眾喜歡不同于原作品的衍生作品,大眾閱讀口味的轉變會影響原作品的銷量,被許可人等所獲經濟收益降低。而從作者創作的角度來看,原作品是原作者創作的智力成果,原作者對作品的各要素享有當然的權益,即使作品的財產權被轉讓或被許可,也不應該完全否定作者對作品要素的功勞,作者再利用作品要素創作新作品是符合邏輯的。
其次隨著大眾對精神世界的渴求不斷增加,大眾更希望圍繞作品進行一系列的衍生創作構建作品宇宙,此時作品的原作者享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原作者對作品宇宙的延伸發展更能獲得市場肯定,更有影響力。所以未來作品處分權能否轉讓或許可對于作者還是受讓人來說都是極其重要的。在網絡環境下網絡平臺一般會在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中強制作者轉讓作品的全部財產權,這種強制授權已然成為網絡出版行業的慣例。究其原因是互聯網環境下作品的傳播路徑廣、傳播速度快,行為人創作不受限制等因素使得網絡平臺獲取作者授權的速度追趕不上創作的速度,網絡平臺為避免侵權風險提升和授權成本提高所帶來的負面效益,也會要求作者打包轉讓作品的一切權利。如何看待打包權利的行為,影響著如何認定合理性以及如何思考解決措施。
作品被許可或被轉讓后的價值并不是穩定不變的,或許會憑借作者名氣、作品質量以及作品宣傳力度而不斷提升價值,又或許因出版方或傳播方的戰略失誤導致作品價值無法體現。無論作者是出于作品價值提高而希望增加授權收益的目的或是因作品價值受損而希望回收作品的財產權歸自身利用的目的,這種賦予作者在訂立合同后仍能重新修訂合同內容,恢復作者對作品一定支配能力,保障作者經濟利益的權利就是作者收回權。
有部分觀點認為作者通過訂立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僅取得一次性的作品收益,而在著作權轉讓后依靠出版方或傳播方對作品的宣傳和使用提升了作品價值,但提升價值之后的作品收益與作者毫無關聯。所以創設收回權的意義就是為了避免出現未來作品價值提升而作者得不到相匹配的收益的情況。而另有一部分觀點認為作者收回權實際上是空中樓閣的權利,首先基于司法實踐的檢驗,收回權并不能改變作者處于弱勢地位的現狀,任意使用收回權會影響作者的市場信譽,不利于著作權市場的穩定,況且在信息化時代下作品的傳播已不再局限于單一途徑,作者即使行使了收回權也無法控制作品通過各個渠道進行流通。同時作品的實際收益難預估,無形物的價值不同于有形物的價值,無法準確預估,無形物的價值只能根據市場行情進行評估,所以作品收益的高低不僅在于被許可人或者受讓人對作品宣傳或利用的能力,也在于市場對于作品類型的選擇,作者行使收回權對被許可人或被轉讓人所支付的補償難以計算。
綜上來看,作者收回權由于是訂立合同之后才能適用的權利,其適用情形、適用時效以及構成要件如今仍存在巨大爭議,是否值得應用仍需要進一步觀察。
如今我國的版權產業發展與互聯網正處于深度融合下,在網絡環境下作者與出版商之間的都基于網絡平臺訂立合同,網絡平臺上的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通常是冗長的授權協議,作者容易忽略合同內容中一些不明顯的關鍵條款。一旦作者點擊同意就會立刻將自己的全部著作財產權授予網絡平臺,作者缺少反悔的權利,從任何角度來說對作者都是不公平的。所以在著作權法上揚棄作者權利保留規則是十分有必要的。并且應當賦予作者處分未來作品創作的權利。作品生命的延續離不開作者的創作,作者對作品理解的深入更容易創作全新的作品,是否轉移未來作品的權利必須由作者來決定,并且作者未來處分權應當算作著作權法中未明確許可轉讓的權利。同時應當允許作者在合同約定的范圍內進行二次創作,事實上在互聯網時代二次創作已經是宣傳作品的有效途徑,二次創作作品熱度提升能夠反作用于原作作品熱度的升高,也有利于出版商對后續作品的開發。在這個流量為王的時代,二次創作的流量對于作者與出版商都是經濟收益的一部分,所以允許作者在合理范圍內進行二次創作對于雙方都是利大于弊的。
雖然作者收回權存在一定缺點,但從保護作者權益的角度來看,作者收回權仍有可取之處,通過設定收回終止的條件以及收回終止的補償額度來構建合同收回終止規則,該規則事實上吸取了作者收回權的優點,同時通過添加終止合同的有關條件,對于怠于行使作品權利的使用人來說,收回終止規則的構建可以督促作品使用人盡快地利用作品,避免作者產生收回權利的想法。除此之外,構建收回終止規則也是在保護作者自身的權益,作者權利在簽訂合同后轉移到作品使用人一方,一旦出現作品使用人不能有效利用作品實現合同目的,基于合同履行作者無法取得合理報酬等情況,收回終止規則就可以發揮作用。收回終止規則為作者提供了收回權利的條件,作者可以選擇性應用收回終止規則,這對于作者來說是一種有效的救濟手段,可實現保護作者權益的良好效果。
保護作者權益不能僅依靠法律,在實施方面同樣需要獲得支持。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正是發揮保障作者權益作用的最佳選項,作者的弱勢地位某種程度上就是因為缺少中立機構來調整所導致。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可以作為作者與出版商之間的中立機構來監督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的簽訂,保障作者在合同約定期間的利益不受侵害,有利于充分調動作者創作的積極性,緩和作者與出版商之間的矛盾,平衡兩者之間的地位。同時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也應當主動適應互聯網時代版權產業的新變化,了解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形式,提供多樣化的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范例,為版權交易雙方提供參考范本。范本的可實踐性為版權交易雙方平衡雙方權益提供了指導。最大程度上保障雙方合同目的實現,進而減少摩擦實現良好的交易效果,為保護作者權益提供寶貴經驗。
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領域的作者權益保護措施的缺乏,使得作者在現實訂立互聯網版權交易合同時面臨諸多困境,進而影響我國版權產業的進一步發展。版權產業發達的國家雖然對作者權益保護提供了諸多經驗,但在實踐上仍存在一定問題。我國不能照搬這些國家的經驗,應當從我國版權產業發展狀態來思考如何對作者權利實現最優保護,走出自己的特色,讓作者更有創造積極性,從而推進我國版權產業的良性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