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莉
1
好久沒見到李徽了——當然,“好久”是個相對概念,網絡時代,大家隨時可以“網上見”,但我們都忙得很,沒有特殊情況,一般也不互相叨擾。兩年前我出差路過上海,我們見過一面,算是距離最近的一次線下相見了。曾有首很流行的詩句,“你見或是不見,我都在那里”,據說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寫的,也有說不是的,是有人冒充法王的詩。這倒可以形容我和李徽,哪怕多久不聯系,一接電話,時空便消失了。我們六歲就認識,四十年了,彼此在對方身上生了根。
李徽的語音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正汗流浹背地在拖地,一周沒拖了,仿木條紋瓷磚像打了蠟一樣粘腳,實在看不下去。即便明天是雙休日,我也不想把這項工作推到第二天。八月底的深圳,天氣溽熱得要命,是那種黏糊糊、濃稠化不開的熱,已經持續悶熱很久了,整個夏天幾乎沒見到像樣的雨水。如今,生態出了問題,氣候格外反常了。記憶中的嶺南夏季,熱幾天就會下場暴雨,或者來場臺風解解暑;而今年——去年似乎也是如此,就是持續的熱,熱,熱。客廳沒裝空調很失策,前年裝修的時候,老公要裝,我阻止了,一是想節省點費用,預算都超支了,再就是也想增加自身抗熱能力,都在空調房,會產生依賴性。我的胳膊上貼著膏藥,抬起來就痛,都是拜空調所賜。人到中年,各種未曾料到的毛病都會趁機趕過來欺負人,身體各器官零部件爭相刷存在感。深圳屬于海洋性氣候,即使是夏季,早晚還是涼爽的,有自然風。沒想到如今世道變化無常,連氣候也說不準了,過去的經驗要改寫。我彎著腰,層出不窮的汗水像小溪流一樣,在身上蜿蜒流淌。
“在拖地啊?不是請了家政工的嗎?”
“辭了。”我靠墻邊直起身,放下拖把,一邊用胳膊擦額頭上滴下的汗珠。
“小青,跟你說個事兒,就是……那個……你手頭有沒有錢?”
她直奔主題,這話也只有她問得出。這年頭開口向人借錢是犯忌的事,親兄弟之間也常有碰一鼻子灰的。李徽倒不介意,也不怕被拒絕,上海蘇州的幾個老同學都被她一一借過,自然也包括在深圳的我。都是打小的同學,誰好意思說“不”呢?后來大家都有點躲她了,故意不接電話——我聽劉波說的。去年春節回老家,我們遇到。劉波經常在蘇滬兩地來回跑。“現在生意不好做,手頭確實沒有現錢。”劉波跟我解釋,大約也是希望我代為轉告。“堂堂大會計師,掙錢應該不少,怎么會缺呢?”劉波表示不解。
其實我現在也不太了解李徽,不錯,我們是閨密,但閨密就互相了解嗎?我甚至覺得,人與人之間的了解簡直比登天還難。就算同在一個屋檐下,了解也是困難的,比如,就像此刻,面對在書房里關著門、戴著耳機、沉浸在游戲中的思安,我無能為力,也百思不解。我無法拉他下來,無法走進他的心里,我甚至找不到和他對話的通道,我們仿佛是來自兩個次元的人物。這個家對他來說也許只是個寄居的殼,有時看他——我的兒子,就像看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女兒要報名念小學了,很高的一筆學費呀。”李徽焦急地說,口音帶點上海腔。
盡管我和李徽同齡,但我有時竟產生兩代人的感覺。思安已經大三,她女兒才讀小學。人生中我唯一覺得幸運的是趕早生了娃,看到周圍焦慮的媽媽們整天趕著孩子上各種培訓班,在微信里天天打卡,被學校班級群發布的成績信息搞得天天惴惴不安,我不由得松一口氣,盡管今天的思安也讓人操心,但好歹過了陪讀這一關。今天下班時,從沃爾瑪超市順便買點紙巾、洗發水和排骨,結賬時,我前面排著一位大叔,收銀臺攤著他一大堆東西,其中有大小兩只塑料恐龍玩具,由于玩具不知怎么沒貼條形碼,打不了價,只好擱下不買了。身邊的小男孩哭得地動山搖,口罩扯在鼻子下面,一雙小手不停地撲打著他爸,這位老兄一邊結賬,一邊哄罵,最后抱起不肯挪步的兒子狼狽而逃。
我慶幸自己過了這一階段。生孩子真是賒本的買賣,好好的人生給套上了枷鎖,再無自由可言。
看著李徽的萬里長征才開始起步,不由得心生同情,一把年紀了,她身體并不是很好,腰椎肩椎都有問題,以前在廬城,時不時都要做一下推拿,也向我借過錢。那個時候她的花銷就比一般人大,說起來我都成她的資深債主了,沒想到這債權關系延續到了現在。
她女兒上的是私立小學國際班,一年要交二十多萬學費。這些年李徽不斷找親友借錢,從她女兒上幼兒園開始,她走的就是一條貴族路線。我很奇怪,幼兒園也就罷了,義務教育是免費教育,為什么不去讀?
“上海好一點的家庭,都送孩子上私立學校啊。”李徽反而奇怪我的問題。
我真的不了解她,當然,我也費解這個時代。曾在哪里看到過一篇報道,上海有個兩歲半的小孩得了斑禿,半夜總頻頻驚醒,媽媽一開始以為是缺鈣,趕緊買來補鈣劑,吃了以后不見好轉,頭發照樣成片地掉,后腦勺形成好幾個銅錢大小的禿點,去看醫生,才知道是患了斑脫。醫生也奇怪,這種疾病多是成年人因壓力大才得的,現在雖有年輕化趨勢,可是還沒接診過這么小的孩子,再一問才知道,上海好一點的幼兒園競爭很激烈,都要參加入園考試,家長為了能讓孩子順利通過,一口氣報了英語、鋼琴、數學、繪畫、主持五個培訓班。每次孩子淘氣坐不住的時候,家長就威脅說,你再不努力,就上不了幼兒園了。孩子著急怕上不了學,終于頂不住禿了。
我不由得感嘆,深圳雖然也是海外留學生大戶,可比具有崇洋傳統的上海還是要好點。思安千不是萬不是,到底也算是幫我省了一筆錢。
我上次借給李徽兩萬,她還沒還,現在又開口。她倒不會賴賬,記得清清楚楚,說等有錢了一起還我。(她的信用記錄還是良好的,盡管時間會讓人民幣貶值)我自然相信她的償還能力,上海某財務公司大會計師,標準金領。她老公是清華大學計算機系畢業,在銀行上班。可即便這樣,錢還是不夠用,在上海,一套房子就讓他們成了房奴。
李徽學的是財務,按理說應該很善于理財,但她更慣于花費。曾經還在廬城的時候,我倆遇到一個學中醫的會看手相的人,他就說李徽手縫大,漏財,存不住錢;而我正相反,手緊,天生節儉。也確實,當年李徽就是月光族,常要向我借錢周轉,那會兒我已經畢業,在一家合資企業。她在郊區的一家中學一邊工作,一邊苦讀,準備考研。李徽是個有野心的人,一心向往大城市,也算如愿以償了。
兩年前,我路過上海,李徽在淮海路的星巴克請我喝咖啡。她是星巴克忠實消費者,以前在廬城剛有星巴克的時候,她就成為第一批會員,她熱衷于那里的氛圍。
十月下旬,上海最好的季節,桂花的香氣不時地從某個角落溢出來,很醉人,令我想起故鄉的味道。我們沿著湖南路閑逛,經過趙丹舊居,午后的陽光透過茂密的梧桐樹,灑下金幣般斑駁繽紛的光影。李徽戴著一頂鑲嵌著黑絲綢邊的草帽,波浪般的長發披垂著,很洋氣。李徽終于生活在她夢想的大城市,成為她夢想中的樣子了。
李徽喜歡戴帽子,有檐的、無檐的,草帽、絲絨帽,不一而足。當然,實事求是地說,帽子對她來說倒不僅僅是裝飾,還有保健之用,她有偏頭疼的毛病。我猜想,是不是也和小時候烙下的陰影有點關系。
2
那一年不知為什么刮起可怕的妖風,學校里的女生們頭上大面積地滋生虱子,米蟲般大的褐色生物,在頭發叢里爬來鉆去,奇癢無比,據說還能飛,從一個女生頭上飛到另一個女生頭上。“三月三,虱子飛過山”,坊間流傳著這樣的順口溜。被頭皮滋養得黑油油的肥壯虱子繁殖能力超強,生出一窩一窩的小崽子,白花花布滿在女生的頭發上,看上去像早衰的童女,捏一個“啪”的一聲脆響。染上之后,很難斷根,頭發怎么洗都免不了還會有。女生們對生有虱子的人退避三舍。其實那會兒大多數人都未能幸免,只不過有多少之差和顯隱之別。隱在發叢里的虱子,假若不聽話爬出來,恰巧被人發現,那就坐實了這件丑事,虱子主人立馬灰頭土臉,像得了難以啟齒的麻風病一樣。
我不幸中招,被當眾揭發了。劉永紅驚呼:“大家快過來看啊,宋小青頭上有虱子,看啊,還在爬呢。”女生們紛紛圍攏過來,朝我頭上盯去,指指點點,我驚懼羞愧得恨不得找一個地縫鉆進去。不曉得什么原因,劉永紅小小年紀,就有一種天然獨特的本領,能做帶頭大姐,會拉攏大多數,孤立某一人,她用的詞叫“搞臭”。這個詞從我們上一輩那里繼承來的,聽了叫人聞風喪膽,大家都不敢得罪她,怕被“搞臭”。其實,我也曾親眼看見過她頭發里有虱子,可是,我不敢像她那樣指出來,誰有膽量說她呢?估計別的同學也看見過,但沒有人說。沒人說就等于沒有,她可以居高臨下地揭發別人。
“真臟!”“好惡心呀!”女生們捏著鼻子竊竊私語,她們像躲避瘟神一樣地從我身邊跳開,和我原來關系不錯的同學也不敢靠近我了。
當天晚上,媽媽買來燒酒給我洗頭,然后用舊毛巾嚴嚴實實地包著,捂了一宿,我感覺整個腦袋都要給點燃了。這個時候誰要是不小心丟個火星,我就完了。許多次我想象自己頂著一個火球在大街上狂奔。
第二天我帶著未散盡的一頭酒精味惶恐地到班上,依然可以感覺到同學們異樣的眼光,比澆在我頭發上的酒精還灼熱。
體育課自由活動,劉永紅召集一幫人玩丟手絹游戲,大家圍成一圈,同聲高唱:“丟,丟,丟手絹,輕輕地放在小朋友背后,大家不要告訴他,快點快點抓住他。”一個同學在圈子外面拿著手帕,歌聲結束,看看手帕放在誰背后,誰就替代那個人起來跑。
我被排除在游戲之外。
這種被群體孤立的恐懼感,一直到很久以后都伴隨著我,使得成年之后的我對集體聚集本能地排斥,特別是對聚集中那神氣活現、指點江山、喜歡當眾臧否人物的大哥大、大姐大退避三舍。印象中,他(她)們專門會讓弱者、瞧不順眼的或者不跟從他(她)們的人難堪,下不了臺。我從前單位有個女上司,她家但凡有個什么事,大家都爭先恐后、趨之若鶩地前去表示慰問祝賀,我憷于表達,也不合群,從未隨過份子。女上司有時來職工辦公室親民巡察,一個一個格子間打招呼問候寒暄,經過我身邊看也不看,好像我是透明物。這種被冷落孤立的感覺令我想起小時候,童年的影響宿命般地影響至今。
我默默地縮在一邊,忍著就要流出的淚,時間變得漫長而難熬。
這時,李徽走了過來,她手里攥著五顆小石子兒,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玩抓子兒游戲?”
我羞憤交加,被她搭訕比獨自待著也好不了多少。
丟手絹游戲沒有她,什么集體游戲都沒有她,跳房子、跳繩、跑圈……她都不參加,我從來沒想過,也沒留意過她的感覺,她基本上是被我們忽略的。有時瞥見她一個人待在一旁,心里會涌起一股莫名的慶幸感,幸虧自己不是她。
李徽那時候瘦瘦小小,皮膚黝黑,嘴角邊有一顆小小的凸出的肉痣,被劉永紅稱為“好吃痣”。李徽性格孤僻,又有點死腦筋,劉永紅曾恩賜地讓她扮演矮人國里托著公主衣服的仆從,她不肯,習慣了別人服從的劉永紅在李徽這里碰了釘子,從此開始冷落她,別人自然跟著不搭理她了。李徽總是獨來獨往,偶爾我瞧見她手里捧著本小人書,安靜地看著。她倒還挺不屈的,一個人走路的時候,頭昂得高高的,盡管她那么矮小。
“她媽是菜農,她爸投機倒把,給抓過的。”這是劉永紅爆出來的料,也不知真假,大家更加瞧不起她。
五顆小石子,磨得光滑溜圓,平常我們玩的石子棋都非常粗糙。
“五彩石,我收集到的。”她眼睛里閃爍著友誼的渴望。
我接了過來,在手里摩挲,我倆就在一旁玩起石子棋來,我頭一次見到李徽笑,她的牙齒很白很整齊。
在那些被孤立的日子,李徽和我結成了同盟。
我的恥辱剛剛過去不久,李徽的災難便來了,還是虱子惹的禍。她媽媽比我媽行動更絕,干脆給她剃了光頭。李徽原本擁有一頭濃密黑發——被劉永紅嘲笑過“懶人頂重發”,亂糟糟的,篦子都篦不通。這大概也是她被認為很臟,不配和大家一起玩的原因。如今一根毛都沒有了,光禿禿的腦殼像發亮的青瓜皮。
我不知道李徽怎么還有勇氣來到學校上課。一首打油詩在班里響亮地傳唱開來:“禿子禿花瓢,掛在樹上搖,禿子想戴花,摸摸頭上沒有毛,想想真無聊。”
大家笑壞了,想想吧,一個女生剃了光頭,多刺激啊!我心里五味雜陳,一方面由于李徽成功地取代我成為大家攻擊的靶子,心里暗暗松了口氣;另一方面,又十分同情她。但我不敢公開表示我的同情,那個時候,劉永紅已經向我示好,我被重新拉進革命隊伍,可以參與丟手絹游戲了,如果這個時候我不知好歹站李徽一邊,簡直就是公然挑戰劉永紅的權威,自絕于人民。
李徽頭皮青白,和她黝黑的面容構成鮮明對比,她變成和男孩一樣的人,男孩子們也嘲笑她,她簡直就是一個異類啊。
課間,我不敢和她玩,甚至不敢看她,我怕看見她瞥向我的渴求目光。
我們兩家住址是同一個方向,我被孤立的那陣子,我們總一同放學回家。
現在,她要一個人走上很遠,才停下來等我,她知道我不想被人看見和她在一起。
“拿酒精洗頭,捂一捂就好了。”
“我媽舍不得燒酒。”
我遞給她一枚咸橄欖,早上爸爸給了我兩顆。
“很好吃。”她愛惜地咂著嘴。
走到文化館附近,我們就要分手了。
“去不去我家玩?那里有許多花,你不是喜歡花嗎?”
那會子我們剛上小學三年級,開始學寫作文了,我的一篇作文被老師表揚了,寫的就是院子里的洗澡花。
過了文化館就是郊外了,建筑物變得稀少,柏油路兩旁,是一片一片的農田、水溝、低矮茅房。李徽家離我家不算太遠,走十分鐘便到了,但好像是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她家是自建的磚頭房,門口用竹籬笆圍了個大院子,幾只雞在啄米,旁邊有個用茅草搭建的茅廁,和我在鄉下奶奶家看見的一樣。鄉下人都在自家院子里,用一口大水缸做糞窖,上面支起兩塊木板,蹲在上面解手,沒有頂,直接可以看見天空。我只能抬頭,木板下簡直沒法看,糞便蛆蟲,臭氣熏人,會叫人惡心得站不穩。李徽放下書包,直接帶我到她家屋后的田野里,一大片綠油油的青菜排列整齊,像浩大的織錦呈現在面前。這里是蔬菜隊領地,菜農們靠種菜謀生,他們沒有城鎮戶口,雖然我們住在相距不遠的同一片土地上,但我們的身份是不一樣的,李徽之所以被孤立,也有這個原因吧,小孩子也是天生勢利,而且不會掩飾。沒有城鎮戶口意味著沒有糧票,買不到大米、油條、麻花、包子……意味著窮。
我和李徽走在田埂上,她教我辨認著菜畦里的馬蘭頭、薺菜、馬齒莧。“這些都是可以吃的,味道可好了。你愿意的話我們可以一起挑野菜。”“挑”就是“摘”的意思,這字真傳神,就是在一大片菜地草葉間尋覓,那種“挑”中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是一種發現的快樂。有一回姐姐拉肚子,媽媽就“挑”了許多馬齒莧煮水給她喝。媽媽將剩余的馬齒莧用灰揉,晾曬成干,和五花肉配起來燒,很好吃。沒想到,李徽家的田野有這么多可“挑”的好東西。
李徽的樣子就像大地的主人,完全不同于她在學校的那種灰頭土臉。我們一起唱起了應景的流行歌:“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碧綠的河水流過無邊的稻田,無邊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
我第一次聽李徽唱歌唱得那么大聲。音樂課考試,每人唱一首歌,李徽得分最低,就是老師送的及格分,她聲音太小,老師把耳朵湊到跟前也聽不見。“蚊子哼一樣。”老師搖頭下評語。
也許是對田野的熱愛煥發了她的激情,也許是和我在一起。
田埂間水溝邊遍布五顏六色的小野花,其中最出色的是野薔薇,粉色的花朵,一蓬一蓬,開得歡歡實實,惹人欲摘。“你小心啊,薔薇有刺。”“別滑下去了。”李徽在我身邊提醒著。好看的花兒確實難摘一點,靠著水溝淤泥長,李徽身手敏捷,在危險的地方,她把我推開,自己貼在田埂上,探下身子,去摘花朵。
“我摔過一回,你看我這里,有疤痕。”李徽把頭伸給我看。果然有條突出的細白的疤痕,她的頭發已經長出了一點點,硬硬的,像山里的野板栗。
“摘薔薇摔的?”
“摘蓮蓬。”她指著不遠處的一塊荷塘說,“帶弟弟玩,弟弟吵著要蓮蓬,我夠不著,掉水里了,弟弟在我后邊,也跟著一起掉水里了。幸好路過的人把我們救起來。那池塘淹死過小孩的。”
“你媽罵你弟沒有?”
“哪會罵我弟?!打了我一頓。說要是弟弟淹死了,我也活不成。”李徽眼里起了霧。
“偏心的父母,叫不應的黃天”,這是民間老話,我想起我媽,她總說自己一碗水端平,可我覺得她是偏心姐姐的。
“我媽偏心我弟,其次是我姐,我是這個。”她伸出小拇指,訕笑了一下。
“等以后我們有出息了,讓她們后悔吧。”我握著李徽的手。
李徽點點頭,我們仿佛結成了同盟軍。李徽將薔薇編成花環戴在我頭上:“像女王。”她拍手。我又把花環套在她頭上:“好看,像花邊帽子,你戴帽子很好看。”
“到冬天就好了。”李徽眨著眼睛。
“是的,冬天頭發就長長了。”
“可以戴帽子了。”李徽笑了一下。她剃光頭后,我送了她一頂舊風雪帽,那是我自己戴過的,我很喜歡,風雪帽有兩根像辮子一樣的長帶子。
3
“我東拼西湊已經弄得差不多了,就還差五萬。”李徽在電話里說,“劉波的電話打不通,船長也沒消息,只好找你了。”
我心說,他們都躲著你呢。
五萬,不是很大的數字,到哪兒不能消化呢?大概也是她把自己的信用透支得太多了。我真弄不懂李徽,為了這么點錢,把面子都丟光了。劉波背后說的話我自然不能告訴李徽,她竟然還提起“船長”,難道“船長”的日子會比她好過?
“我也沒辦法,船長要是有消息,肯定會支援的,他和你一樣,都是我的好朋友。哎,你有他消息嗎?”
“你都沒有,我怎么會有?”
“只知道他在上海,這么多年就是不聯系。”
“船長”是梁承斌,這雅號來源于我們一次去郊外游玩。那會子我們上高一,一起玩的人還有劉波以及其他幾個同學。
李徽那時已經有一頭齊肩烏發了,平時在學校就束個馬尾,去校外玩的時候放了下來,是學臺港片里流行的裝扮。她的個頭已躥起來,不再像小學時那樣瘦瘦小小,面容也長開了,漆黑的眼珠,烏黑的眉毛,五官立體,有點印度人的味道,嘴角邊的小肉痣也隨之長大了一點。小升初我倆都進了一中,不同班,高中又到了同一個班,算是做同學最久的了。“唉,李徽怎么打扮都有點土氣。”劉永紅分在另一所學校,有次來我們學校看運動會,看到正參加4×100接力的李徽,隨口笑道。我本來不覺得李徽土,但劉永紅一說,似乎也有點同感。李徽披散著頭發,像電影里的城市姑娘那樣,可是說不上來哪里依然帶有一股鄉野的氣息。我倒是蠻喜歡,很可愛。
一個春天的周末,梁承斌提出去小洲島玩,踩單車去。
“我們沒有單車。”李徽說。
“坐我們車后面好了。”梁承斌爸爸是鋼鐵廠的師傅,他家境還可以,有一輛“二八”自行車,劉波也有自行車。
于是就男生載女生,一路開往小洲島。大約十幾公里吧,他們也不嫌累,就這么一路開過去了。我坐劉波車后,李徽由梁承斌載。
小洲島其實沒什么好玩的,就是一片水域,岸邊泊著一艘生了銹的舊船。我們進到船艙里,東尋西看,梁承斌走到駕駛室,打著方向盤,模擬駕駛。
不知怎么我們就談起了理想。
劉波說將來想當科學家,像愛因斯坦那樣,他是我們班的學霸,被物理老師譽為神童,這個理想倒也挺配他。
我不記得自己說了啥,對于理想我并沒有明確的概念。但我卻記得李徽的理想,她說她將來要生活在大城市,住很大的房子,穿自己想穿的衣服。
李徽迫切地想離開自己的家,她和父母的關系一直不怎么好,她姐姐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在家里做幫手,早上提著菜簍去集市上賣。“一個子兒都斤斤計較,和我媽一個樣。”李徽很瞧不上。家里的飯菜,她媽媽小氣到連肉絲切成幾條都清清楚楚,她不小心多吃了一條要被罵半天。好不容易買了幾個蘋果,不放爛了不給吃。就像那個《吃葡萄的故事》里,有人先從好的開始吃,她們家永遠吃的是最壞的。“她眼界只有芝麻這么點大。”李徽說,“家里有兩把秤,一把是做了手腳的。”對我,她倒愿意吐露家丑,她心里積壓著許多不滿,需要一個出口來傾吐。李徽發誓一定要離開這樣的家。她學習很刻苦,卻得不到家人重視,她父母總拿她和姐姐比較,嫌她讀書花錢,她常常羨慕我能讀到《讀者》這樣的雜志。她所住的郊外電路不穩,動輒停電,晚上學習要點煤油燈,又被她媽說費油。于是,我將家里多余的蠟燭頭送給她,她學到很晚,有一次來了瞌睡,還被燭火燒了頭發。說起這事,她后怕不已。
“一定要考上大學,才能跳出農門。”李徽堅定地說。后來她腰椎間盤突出,也跟那會兒長時間熬夜以及不正規的坐姿有關。
“你的理想是什么?”我們問在駕駛艙里搗鼓的梁承斌。
“船長,將來我要當船長,不然的話當個大副也行啊。”他的外號就這么來的,他們都是有明確理想的人。“船長”應該很興奮,還唱起歌來,他唱的是《凱旋在子夜》里的主題曲《月亮之歌》,把我們都感動了:“當我躺在媽媽懷里,常對著媽媽甜甜地笑……”
“你以后可以考音樂學院,當歌唱家。”李徽認真地建議道。
“不,我要報考海軍院校,將來去遠洋。”梁承斌戴著水手帽,眼眸熠熠生輝,樣子很帥。
梁承斌喜歡李徽,李徽卻沒什么感覺,她喜歡的是洋派型的,像我們班主任凌城那款。凌城在上海讀了四年大學,分在我們學校年頭不長,同學都不太喜歡凌老師,私下叫他“假洋鬼子”。凌老師有一頭天然卷發,說話輕聲慢語,有點嗲,就是那種仿上海人的腔調,但李徽喜歡,她認為那是文明,是洋派,“不像我們這里人,說話粗聲大氣,跟吵架一樣。”凌城任命李徽為英語課代表,英語成為她所有學科中最好的一科。凌城教了我們一年半就調走了,他本來就是弋江市人,不甘心待在我們這個小縣城,一直心心念念地要調離。教我們那一年都在辦調動,有時一請假就是兩個星期,讓別的老師頂課,這也是我們不喜歡他的原因,覺得他不負責任。
換了英語老師之后,李徽很失落,英語成績下滑得厲害,中學生確實是這樣,“親其師信其道”,喜歡哪科老師,哪科就學得好。英語的退步直接影響了李徽的高考,她原本打算考上海外國語學院的。凌城曾去李徽家家訪,他告訴李徽將來有條件一定要去大城市,去上海,那里是視野最開闊的地方。這個信念深深地影響了李徽,但她最后卻讀了省農學院,還是大專班。想不到進了大學還脫不了一個“農”字,李徽特別郁悶。
說起來,我們那一屆整體考得都不太好,是學校高考小年,上一屆錄取率達30%,這一屆都不到這個比例,我們班考得最好的劉波也只上了一所工業大學,離他夢想的清華大學差了二十分。我上了省師專。最慘的是梁承斌,他落榜了,第二年參了軍,是海軍,在某種意義上倒符合了他的理想。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李徽還有劉波,我們都在同一個城市——廬城,那是省級高校最多的城市。
對于來自小縣城的我們來說,廬城就是大地方了,出門要坐公交車,到處有高樓大廈、大商場,有公園景點、歷史古跡,光一個校園就有我們縣的城關大,夠逛老半天。廬城算是我們見的最大世面了。
金秋十月的某一天,我們仨在環城公園劃船,是那種電動腳踏式的,不需要用力,把握好方向盤就行了。“要是船長在,我們就乘那種劃槳的,他力氣大,方向感強。”李徽不無遺憾地說,我們也有點惆悵。她坐在方向盤前,隨著船的行駛,風將她海藻般的長發吹得飄起來,陽光穿過發梢,人就像沐浴在金粉一樣的光芒里。我想起之前她光頭時的情形,覺得完全不是一個人。
我們都留起了夢寐以求的長發,大學真自由,離開父母真自由。
如果這個時候劉永紅再見到李徽,一定不會覺得她還有土味了吧?事實上,李徽已經脫胎換骨,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了。不過,讓我萬萬想不到的是,有一天李徽突然心血來潮,將一頭漂亮的長發剪成了寸頭。當她這樣突兀地站在我面前時,我仿佛又回到了小學時代,看到那個被剃了光頭的女孩子。不同的是,這次是她主動剃去的。
那會子我已經師專畢業了,分在一家化工廠做培訓師。留在城里,對于一個師范專科生來說,是很難得的。我們班除了極少數要考研的繼續深造以外,大部分返回原籍當了老師。我因為年年拿一等獎學金,才獲得了這個唯一留城的名額。是的,我也不想回原籍,在廬城待兩年沒有待夠。李徽在讀大三,這也是她大學生涯的最后一年了。當時她正和同學校的一個男生談戀愛,斷發是因為愛情,“青絲為君留,情去發不在”,李徽是個決絕的人。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是鬧著玩的,并不是真心和我在一起。”李徽啞著嗓子說,“我們一起走過禮品店,他指著一個八音禮盒說,將來等我結婚時送給我。天哪,他怎么能這么說啊?!我知道,他根本是嫌我窮,嫌我是鄉下人,配不上他。”
那男孩我見過兩次,長相斯文,戴著眼鏡,個子高高的,有一點點凌城的味道,李徽就是喜歡這類“小白臉”。男孩是廬城本地人,帶李徽去過咖啡館、音樂廳,我曾聽過李徽無比激動地向我描繪那里面的情形和感受。李徽骨子里迷戀這樣的東西,她在男孩的帶領下,成為星巴克的第一批會員。
“他家里人居然還找到系里,調查我的家境。”李徽的眼睛霧蒙蒙的,硬是忍住了即將流出的眼淚。
那天,她睡在我宿舍里,我半夜醒來,她還睜著眼睛。“我會留在廬城的。”她說,“不是為他,是為我自己。”
李徽將下唇咬出一排牙印,她說到做到,終于留在了廬城。
4
萬象天地位于原來的城中村。剛來深圳時,這里到處是“握手樓”、“親嘴樓”,曲里拐彎的巷子里布滿各種小店鋪:日用百貨、餃子館、生蠔吧、涼茶鋪、麻辣涮、美容坊、五金店、水果攤……還有推著三輪車叫賣的人,這樣的地方在深圳被命名為“插花地”。在插花地居住生活成本相對較低,那里云集著四面八方來深圳打工的人,諸如建筑工、家政工、大學畢業生、失婚者、無業游民、違法作亂鋌而走險者、逃犯等。插花地改造之后,寬闊氣派的大樓拔地而起,林立有序,新的商業圈成為時尚人士打卡的新地界。萬象天地就在這商圈之中,高檔品牌紛紛進駐萬象天地。作為首屈一指從無到有的國際化大都市,深圳要打造地地道道不留死角的新面目,原來那些有礙觀瞻的城中村、插花地越來越少了,早年間深圳街頭還能看到戴著黑色帽簾的土著客家女,如今也不見了蹤影。每當夜晚來臨,城市燈火亮起來,從高處看過去,整個深南大道沒有一處不輝煌。逢上節日,大型燈光秀璀璨奪目,亮麗的高樓大廈連綴成流光溢彩的輪廓線,看上去就像美輪美奐的海市蜃樓,倒叫人沒來由地產生一種不真切感。
雅茜約我在這里見面,她有一棟房子就離此不遠,現在升值了,她便什么都不用做,躺著就把錢賺了。
“早點到,我們先在誠品書吧坐一會兒。”
雅茜喜歡書吧雅致的環境,她也算得上一名資深文青。前兩天我還看見她在朋友圈發了幾張在書吧讀書的照片,她身穿紅色連衣裙,頭戴灰色寬邊帽,手捧莫言的書,姿勢優雅極了。雅茜喜歡戴帽子,這習慣和李徽一樣。
她今天穿的是白色休閑T恤、耐克休閑長褲,戴著藍色寬邊帽,顯得時尚而洋氣。書吧隔出好幾個區間,各設有高低不一、錯落有致的桌椅,里面零零散散地坐著幾個讀書的人,咖啡和果茶的香味彌漫其間。雅茜坐在里面一個相對較空闊的區域,手里捧著一本《蔣勛談人生》。
我走過去,她抬起頭,揚了揚眉毛,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又低下頭看書。這是雅茜和李徽的區別,有點倨傲,不熟悉的人會認為不懂禮數,不像李徽,見到你親昵得恨不得撲過來。一個人的表達方式和一個人性格有關,當然,也和年份有關,友誼像美酒,有年份的原漿更醇厚一些。
雅茜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朋友之間不需要矯情做作,人這一生中一定要有一兩個能隨時說話、隨時交往、不需要客套的朋友。這是她對友誼的詮釋。
“要不要來杯飲料?”我問她。一般在書吧,大家都會去吧臺買杯飲料,也算是一種支持,如今許多線下書店都開不下去了,買一杯飲料后長時間坐著才心安理得。當然,這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別人也有什么都不要的,就坐在那里看書,書吧也不會攆人。這也是發達城市的氣度吧。
雅茜搖頭,繼續沉浸在書里。我便去吧臺,也要了杯免費的白開水。
我挑了本寫日本花道的書,坐在雅茜旁邊,在這樣的場合,我不大能讀得進去,只能選些好玩的好讀的書隨便翻翻。雅茜瞥了一眼我的書,又瞥了一眼我的白開水,嘴角上揚,浮出一絲譏諷笑意。她經常會露出這樣的微笑。
我當下立即醒悟,其實我應該點兩杯飲料,送她一杯,方顯大方。雅茜嘲笑過小氣之人,有一陣子,她結交了一些深圳文化名人,請他們吃飯,吃過幾回,私下不屑道:“這些假文酸醋的人,沒錢還愛擺譜,吃別人的喝別人的仿佛天經地義。一桌子男人,卻讓我一個女人買單,他們竟心安理得。”
“和你吃飯是給你面子,誰叫你是富婆啊?一般人還請不到呢。”我開玩笑。
“你也真是的,這和富不富有個毛關系?人應該講規矩,禮尚往來,文人連這個禮都不懂。憑什么就該一方老是掏錢?這一點還是外國好,吃飯都AA制,這是平等也是尊重。”
她這么說了之后,我和她吃飯也就實行AA制了,或者,這次她請我,再下次就我請她。當然,我請客的餐館一般不及她請客的貴,這個她能接受的,畢竟財力在那里,她認可的是我這種覺悟。
每次約見一般都是她提出,很多時候我并不想出來,特別是思安小的時候,我不像她有那么多閑暇時間,但我不善于說“NO”,尤其對朋友。
是的,和雅茜也是十幾年的朋友了,在深圳,這就很難得了。雅茜階層高,結交的多半是富豪,高大上的朋友。有一次和她及她約的朋友一起吃飯,聽她們談出國旅游的趣聞,她們幾乎把所有國家都跑遍了,還相約著下次一起去南極。我在一旁都插不上話。我們生活的世界其實是一個折疊空間、看上去大家在同樣的天空下,其實壁壘森嚴,屏障橫隔,無法逾越。如果不是思安,我也不會成為她的朋友。
雅茜的兒子子豪和思安在小學是同班同學,子豪的孿生妹妹子美則在另一個班。因孩子而結交成為朋友的,在深圳學圈里倒也并不鮮見。大人們圍繞著孩子,交流育兒經、結伴親子游什么的。雅茜運氣好,一胎生了兩個——有人做過統計,深圳的富人雙胞胎幾率大于普通人,據說有一種很貴的媽仔丸,吃了生雙胞胎的概率就會加大——你瞧,富人總有辦法。也不知是雙胞胎把智商分偏了還是咋的,子豪學習很差,我家思安卻學習很好,這是雅茜主動結交我的原因,原來成績好也是一種資源。雅茜邀請我們參加子豪奢華的生日宴,約我們去海邊開私家游輪游玩,或者去某個農莊休閑度假。那會子她倒從不提AA制,若AA的話,我們玩不起的。
子豪和思安都是內向的孩子,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思安顯得格外活絡,他和子豪一起擺弄玩具,做游戲,指點子豪拼裝樂高,不厭其煩地向子豪介紹他所掌握的知識和技能,像個博學的小老師。和思安一起玩的時候,子豪也能露出難能可貴的笑容。
我看著也很欣慰,并深深感激雅茜,如果不是她,我的思安哪里能見到這樣的世面呢?有一次,我問思安,玩得開心不?思安的回答出乎我意料,你們開心就好啦。
他們也就在小學做了幾年同學,到了初中便分開了。子豪初中時換了兩所學校,普通高中沒考上,后來讀了個私立高中,子美成績稍微好一點,也只上了一所普通高中。思安成績一直出類拔萃,他就讀的母校對他十分器重,按中考成績來看,本來可以進重點中學的,但他的母校挽留了他。“寧為雞頭不為鳳尾”,他們說在高手如林的重點高中,他會被湮沒的。我們再三思忖后便同意了。思安倒也不負眾望,年年考試都在區里排前幾名。但是,平時考得再好都沒用,關鍵是最后一場大考。
思安考砸了,因為太緊張的緣故。考前失眠,第一場考語文,學校副校長從監控里看到他用手擦虛汗,特地以副主考的身份走過去給他送去了毛巾。“為什么都要盯著我?為什么給我送毛巾?為什么不能讓我和別的同學一樣?”分數下來的時候,他抱著頭哭喊道。我嚇壞了,他長這么大,從沒有這么吼過。
思安去了廣州的一所學校,這所學校和美國聯合辦學,有個2+2模式,國內讀兩年,去美國讀兩年。我手頭攢的錢就是要供他出國的,深圳有條件的家庭一般都會送孩子出國,我沒有理由不支持他。然而計劃不如變化快,新冠疫情使得赴美國之行擱淺,學校調整為3+1模式,在家歇了大半年了,上網課,思安整天足不出戶,掛在電腦上,每天要睡到中午,有課就掛著,我不能說他。有一次我忍不住進去說他,他一拳頭砸在書桌上,讓我不要擅自進他房間。他從小就性格內向,如今越發陰沉。
我們現在很少說話,有時我在想,生孩子有什么用呢?你一切的付出也許都看不到一絲希望,他不領情,不稀罕,甚至還對你懷有深深的厭惡,這一代孩子怎么了?可是,我也不能想象,如果沒有孩子人生還有什么意義。這大概也是我們作為女性的悲哀吧。
書店里冷氣不是很足,雅茜將帽子放在旁邊,我發現她發型有點變化,發尾整齊了,發絲很直,額頭留有一些劉海。
“剪發了?”
“嗯,理得不好,我準備找他們重修。”雅茜生氣地說,“一千元,就理出這么個效果。”
我瞠目。確實還不如我花幾十塊錢理得好,有錢人就是不一樣。我想起李徽的托付,她知道我有一個富豪女友——也怪我多嘴,向她炫耀過,她希望我能借給她一點錢救急。“小青,幫幫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一有錢,我馬上就還你。我老公申請的新信用卡馬上就批下來了。”
唉,要是李徽認識雅茜就好了,她可以直接開口。
五萬元,對雅茜來說可能連九牛一毛都不算。我曾和她一起逛商城,她買件旗袍和一個手袋,兩個小時之內,十萬元就沒了。
可是,我怎么開這個口呢?雅茜現在吃個飯都要AA制呢。
沒錢的人不知道有錢的人怎么個有錢法,有錢的人也不知道沒錢的人怎么個沒錢法。“何不食肉糜?”,這種問法是真的。思安考砸那年,雅茜奇怪地說,你讓他直接出國讀書就好了呀,和我們子豪一起去美國,做個伴。
她那一對雙胞胎兒女子美和子豪都去了美國,一般人供一個孩子出國都要賣房了,她輕輕松松送出去一對。更離奇的是,子豪待了不到兩個月便自己買機票回來了,他說待不慣美國,不喜歡那學校,也不習慣住別人家里。那邊的學費不能退,雅茜卻欣慰地說,還好,就兩個月,孩子有主見,能自己做主,雖然損失了一學期的學費,可總比讀了四年再反悔好。
我目瞪口呆,難以置信。
有錢人的邏輯和我們是不同的。
當然,每個人的邏輯都不同。比如李徽,其實我也不懂她。
5
李徽第三次斷發是在她三十歲時。大概小學的光頭經歷給了她超強的免疫力,對光著腦袋上街毫無負擔了。她的后兩次斷發都和戀愛有關。
那會子李徽已經研究生畢業了,她在廬城苦讀,考了三次,終于考中了蘇州一所大學,讀了研,學的是財會。讀研期間她和一個從北京來進修的男人好上了,那人是離過婚的,糾纏了幾年,分了手。“他,一個二手男人,居然還瞧不起我的出身,動不動就說前妻如何如何。”他前妻是北京干部家庭的,李徽不服這口氣。畢業后她去了上海,找了一家大公司,一心要在大城市落地生根。彼時我已經跟隨丈夫到了深圳了,思安也已經出生。
“青春很短,過期不候。”每次我們通電話,我都替她著急。曾經有一些人喜歡過她,在廬城時,她大學的同學,還有我們留在廬城的老鄉,以及她所在單位的同事,但她那會子一心要出去,無暇把時間花于此,校園里那場夭折的戀情賦予她極大的斗志。梁承斌也曾來廬城看望過她,他在山東當兵的幾年來過廬城兩次。有一回,李徽給我看“八一”徽章,說是梁承斌送的禮物,“船長人真好,真的。”李徽嘆了口氣。退伍后梁承斌回到了家鄉,進了他父親的鋼鐵廠。
李徽在三十九歲的時候終于把自己嫁出去了,對方是清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倆人是在一個紅娘網站結識的,經過電腦綜合條件比對,他們被視為適合發展,于是開始交往,很快走進了婚姻殿堂。我這才知道,原來這些社交軟件大數據算法還真有科學依據啊。我見過她丈夫的相片,外貌一般,嘴角邊的一個痣和李徽的相對應。這真是太神奇了,冥冥中仿佛天注定。李徽愛學習,另一半也是來自名牌大學。
“小青,你知道嗎?原來學問根本不能代表一個人的素質,我沒想到清華大學畢業的人竟是粗話連篇,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李徽跟我說起她老公時,口氣鄙棄得要命,“他是農村出身,出身真是改不掉的東西,你見了就知道,說話的語氣和他媽媽一個樣,三句話不離人生殖器。”農村人并非都這樣啊,教養無關乎身份,城市里的流氓少見嗎?我覺得李徽未免有偏見,她自己在戀愛上就是偏見的受害者,到頭來自己卻對別人有偏見,我猜若不是年紀太大,她大概也不會選擇這個老公吧。女兒出生后,她堅決不讓婆婆帶孩子,同樣也沒讓自己親媽帶,說是不想讓孩子染上鄉下口音和鄉下氣。每次回老家,李徽都帶著女兒住賓館,回她婆家也是這樣。
其實,他們的矛盾從結婚伊始就種下了,因為房子問題,結婚得有房,這是他們達成的共識。她老公當時看中靜安區一套二手房,李徽嫌小嫌舊,嫌沒有電梯,她相中了浦東的大房子,一百六十平方米,“住大房子才有大格局。”她老公當時依了她,但后來趨勢發展,讓她老公對她痛恨不已,靜安區的房子升值厲害,再舊也比浦東值錢,而且郊區沒什么好學校,女兒上學,還是找劉波掛靠的戶口。為了這套房,她老公家里也算是傾盡所有了。
“累了一天,住在寬敞嶄新的房子里,心里才舒坦啊。”李徽口里不認輸。
不管是靜安還是浦東,一棟房子耗光了倆人所有的積蓄,對于出身農村的外省人來說,能在上海立下足買得起房,不能不說代價是巨大的。房子每月按揭一萬,得供到她老公退休之年,孩子還要上國際學校,也難怪她的錢總不夠。
房子大的好處是可以和老公分開住,要是在靜安,倆人不得不擠一起,多別扭啊。李徽欣慰地說。
盡管和老公基本沒什么話可說,但倆人都不打算離婚,否則財產兩敗俱傷,這個賬他們都會算。
“夫妻倆過日子更像是合伙人,你以為有多少愛情嗎?要是為了愛情的話,你怎么不選劉波?”
李徽說這話,我愣了好半天,我從來沒想過她會認為我和劉波有愛情。大家都是同學,青梅竹馬,在廬城經常一起玩兒。劉波離我們學校更近,他周六有空的話都會過來找我打羽毛球。我畢業后分到工廠,他也經常去我宿舍找我——幾個人合伙住的宿舍,是簡陋的平房,墻壁上長著青苔般的綠毛,被我用明星畫報遮擋著。他來了后,我便用電磁爐和小鋁鍋炒菜招待他。后來他去浙江大學讀了碩士,再后來分到了上海,在愛情這方面,他從來就沒有向我表示過一丁一點。
聽李徽這么一說,我心里有一點恍然。我是在劉波離開廬城之后戀愛的,男朋友也就是我現在的老公,我們倆是一個廠的,當時他剛和前女友分手,很失落,經常來我宿舍蹭飯。有一次帶了一瓶紅酒,我們對飲,一瓶干紅全喝光了。我們確立了戀愛關系后,單位分給我們一間小小的宿舍。工廠改制后,他到深圳發展,我隨后也跟了過來。劉波應該也是權衡了條件的,他在大上海發展,和廬城的一個不景氣企業里的員工交往,太不現實吧。是的,婚姻是很實際的事,時代早也就逼著我們認清了形勢,愛情虛無縹緲,不能當飯吃。捫心自問,我們哪個能做到“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所以大家連口都沒有開,也好,避免了尷尬,至少沒有破壞我們的友情。
我老公從來不記得我的生日和結婚紀念日,說好的在同一個路口碰面我們都會走岔,我不知道他和前女友有沒有浪漫過。他性格內向,思安有點像他。到深圳后他去了華為集團,搞交換機,錢掙得還可以,因此,我們才較早地在深圳買上了房。年紀大了之后,精力和思維跟不上,單位給了一筆補償費,勸退了他。現在他在一家私人小科技公司做技術,搞跟人工智能有關的產品,他把一臺名為“藝術寶寶”的小機器人帶回家里,整天翻來覆去地研究,和它對話。
“小貝,今天天氣如何?”
“小貝,請播放一首《我愛你,中國》。”
有時,他問了很奇怪的問題,藝術寶寶便充滿稚氣地說:“請再說一遍,小貝沒聽明白。”
我覺得小貝倒像一個與他更親近的人。
幸而有閨密。雅茜說女人之間的友誼是男人不能取代的,只有女人才會理解女人,男人哪里會理解?
我有點詫異雅茜也會這樣說,她和老公關系親密,常在朋友圈曬她老公炒菜、澆水之類的圖片。她稱老公為“老大”,那是一個做期貨的金融“大鱷”,同時也是個懂情趣會過日子的好男人。
子豪上小學時雅茜就在家做全職太太了——她原來在一家證券公司,那會子一年收入就有二十萬了。她說,現在老公一年給她三十萬,算是她看管孩子打理家務的薪資。這點挺好,尊重女性,誰說管理家務不是工作呢?我們都表揚她老公。
“男人再好,也不是女人的全部啊。女人得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空間。”雅茜提醒我,她覺得我為孩子為家庭犧牲太多,大概是因為我們每次在一起時,我都待不了太久急著趕回家之故。“你不僅僅是思安的媽媽,你丈夫的老婆,你是宋小青自己。”
我聽了鼻子一酸,確實女人才理解女人。
在深圳,我沒什么朋友,不像雅茜,我常常在朋友圈看見她和女友們一起喝茶聊天游山玩水,有時她的異地女友從另一個城市飛過來看她,我和李徽就做不到。我羨慕她有這么多隨叫隨到說飛就飛的朋友。一個人能獲得這么多的朋友,一定人品很出色才可以吧。
“有錢也可以的。”有次我那不愛出聲的老公聽我在家念叨,遞過來一句話。我愣了一回,想一想覺得也不無道理。
不管怎樣,能被雅茜列入可以交心的朋友,我很珍惜,當然,有時我也不免奇怪,雅茜性格其實有很自我的一面,不屬于特好相處的那種,她的朋友們都像我一樣不計較嗎?
比如,剛剛在我端上白水時露出的那個譏笑,就頗讓我有些不舒服,也許是經濟不匹配,讓我在她面前格外敏感吧。是的,和她在一起,不由得就覺得自己寒酸,唉,金錢是能夠羞辱一個人的。
“來,你捧著書,這樣捧,放低一點,一手托著下巴。”雅茜舉著手機開始給我拍照,她是攝影發燒友,每次我們在一起都要拍很多照片。她專門上過一個攝影班,買了昂貴的單反,曾和一起舉著長槍短炮的攝友們跋山涉水去過許多著名的景點。現在照相機玩膩了丟在一邊。“手機一樣可以拍出好片片。”她說。
于是,我們放下書,在書吧的各個角落取景,橫拍豎拍搞了好一會兒,原來到書吧的目的,不是讀書,而是拍讀書照的,我啞然失笑。而后又轉戰到商城的其他地方,雅茜不愧是資深攝影師,很會找地方,樓與樓之間的玻璃橋、陽光投下的影子、巨幅廣告牌下、商家空闊的藤椅,我們還找到一處某個藝術策展的地方,拍了許多凝視畫作的背影,特別有文藝范兒。這些照片不久將會在朋友圈呈現,我也會作為她的朋友露個臉。
雅茜夸我拍得不錯,有審美感。“有一個會拍美照的朋友真好。”我為自己還有這點用場感到高興。
拍累了,我們在一家掛著燈籠的日料店坐下。
“今天我來請啊。”我對雅茜說,雅茜頷首微笑。她點了一份鰻魚飯、一個味噌湯,我點了三文魚蝦卷、蔬菜沙拉、鍋貼餃子和一個牛尾湯。
我是想和她說說李徽的事。
6
掛歷上的“立冬”節氣一過,嶺南的天也終于涼下來,陽光打在身上沒有那么灼熱難耐了。
走在路上,一個騎電動車的小伙子從我身邊飛馳而過,速度之快不由得讓人捏一把汗。最近眼前老是見到這些送外賣的孩子在疾馳,以前也有許多,只是司空見慣便熟視無睹了。
這些外賣小哥戴著頭盔或貝雷帽,或者帶小兔子耳朵的卡通帽,穿著色彩鮮艷的制服,他們遍地開花地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構成了都市一道奇異的風景。某一天的下午兩點來鐘,我看見一個和思安差不多大的孩子趴在外賣車上吃一碗盒飯,他大概餓了很久才吃到飯,那愛惜享用的樣子,讓人不由得一陣鼻酸,他在遠方的父母看到會心疼吧?男孩的上衣后背上印著“餓了么”三個字,頭上是帶兔子耳朵的卡通帽,看上去很滑稽,帽子上寫著“一路一戴,我最可愛”的賣萌廣告詞。還有一次在電梯里,遇見一個外賣小哥,他急匆匆地問我這是不是××樓,我告訴他走錯了,隔壁的那棟才是,他緊張地捏著拳頭,手機里傳來提示音:你所送的外賣即將超時。
這些人被命名為城市的騎手,他們其實是在和時間賽跑,也和死神賽跑。
“美團外賣,送啥都快”是他們的口號。兩公里要求三十分鐘送到,去年還是三十二分鐘,今年又加快了,城市就像騎在一輛加速行駛的快車上,在向更快更強奔去。行業要求越來越高,讓你恨不得能拔地飛起來,搶時間,搶速度,搶生意,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為什么他們不怕死要逆行,因為每單逆行能節省五分鐘。
最瘋狂的一單,一公里只用了十四分鐘。
劉波在電話里嘆息道:“上海平均每2.5天死亡一名騎手,深圳三個月死亡12名。你不知道吧?”這個世界原來還有這樣一個群體,當我們享受著生活的方便快捷,當我們輕輕按一個“好評”、“差評”鍵時,有沒有想過這是一群騎手拿命在搏的?
“海洋的命保住了,可一直處在昏迷狀態,要做開顱手術,腿也斷了,最壞的情況是成為植物人。”海洋是梁承斌的孩子。
好久沒有船長的消息。他其實一直在上海的一家船運公司,可他從來不和我們聯系。當兵退伍后分到縣鋼鐵廠,后來下崗就來到上海打工,在一家船運公司做機器維修和護理。他水性很好,曾救過一名落水的孩童,船運公司的人都稱他為“水手”。
我們幾個在上海的同學去看他,他看上去比我們老了十歲不止,臉上的皺紋像刀刻一樣,頭發都花白了,他雙手捂臉,哭出聲來:“是我害了海洋,害了我兒子,我太要面子,我本來就不同意他當什么騎手的!這么多老同學在上海,有的開公司做老板,有的當領導、當教授,是的,你們說得對,我只要隨便找你們開個口,幫我兒子解決一下工作,他也不至于……海洋也是念了大學的人啊……”梁承斌號啕起來,“也怪這孩子,說什么也要做騎手,還說只要肯跑,還是挺能賺錢的,等跑不動了,再做其他的,海洋說喜歡逆風飛揚的感覺……唉,這孩子別的不像我,怎么就單單這個像我啊?年輕時,我就想當船長、當水手,喜歡那種風里浪里馳騁的快樂……是我害了他呀……”
上海的同學組織了捐款,劉波捐得最多。他很自責,對老同學關心不夠,雖然大家都忙,可是平時擠出一個問候的時間總是有的,居然都很少聯系。
李徽也拿出了五千。“唉,心里真難過。”我們通語音電話時,她聲音哽咽。
我問她孩子學費的事情解決沒有,因為沒幫上她的忙,我心里很虛。
李徽說她在家里辦了晚托,有住家阿姨管理,她同時給阿姨在小區找了三份小時工,阿姨答應不用再給她保姆費了,省了一筆開支。“女兒也是阿姨從小帶大的,她看著我們艱難,也愿意幫我們一把。”
我點點頭:“這就好,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人活著,總會有辦法的。”
海洋現在狀況好了很多,大概不會成為植物人了。
相信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們一起為船長祈禱。
冬天到了,天終于涼快下來。
深圳的冬天是全年最好的時節。
我披上一件風衣外套,乘地鐵在會展中心下車后,步行了很長一段路,來到卡爾頓大酒店,出示了綠碼,在服務生引領下來到二樓的一個大會議廳。會議廳門前有兩個女孩在做來賓登記,并發放礦泉水和學習資料。
這是某學院辦的西方哲學班,學費不菲,有點類似長江學院那種,也是給上流圈提供一個交際的平臺,每個月上一次課,教授都是從全國名牌大學特聘的專家。
雅茜是這個班的學員,上一期是國學,這一期是西學。學員可以帶一個學伴過來,她把我名字報上了,并安排了位置。
會議廳里的座位都滿了,我在最后一排找了個空位坐下。一個瘦瘦的操著湖北口音的教授在講臺上口若懸河,他講的是德意志國家的形成史。
我有點感嘆,深圳其實有許多免費公益講座,什么“市民大講壇”“書城晚八點”,名目繁多,花這么多錢,來上一個干巴巴老頭的課有必要嗎?
當然,人的邏輯不同,這里屬于人脈圈,學習是其次,搭建平臺才是真。能到這兒學習的都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我不過是潛伏在此的看客。
感謝雅茜,她給了我一個窺視富人的窗口。
有好一陣子沒有見到她了,也沒有和她聯系,她朋友圈里依然常發一些和友人看山看水的照片。
上次鼓足勇氣開口,說了李徽的情況,雅茜不僅沒借,反而把我數落了一頓:“你也真是的,怎么有這種朋友?”她說她的錢都在股市里。
我碰了一鼻子灰,也就沒好意思和她聯系,她也沒再搭理我。
船長家出事后,同學替他發動了輕松籌,我在朋友圈轉發,我一般很少轉發這種東西,總認為發這個容易給別人造成道德負擔,其實每個人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難處,救濟方面有專門的社會部門和慈善機構,不好打擾個人。但所有的私人資料都貼上去,像在賣慘,不是實在走投無路,誰會這樣做呢?世界有時候就是讓你不得不放下臉面。
我沒想到雅茜捐了五千元,雖然這對她來說不算什么,可是我還是挺感動的,她說好久沒見了,約我一起聽課。
但是雅茜卻還沒有來,正納悶著,收到雅茜一條信息:家里有點事,今天就不過去了。
教授在臺上講得帶勁,嘴里不時蹦出“他媽的”之類的口頭禪,現在國罵在大學教授口里也是家常便飯了。他講西方哲學,卻不知道哪怕罵人,西方也絕對不會拿“母親”作為攻擊對象的,最多“fuck you”。
課間休息的時候,一個披著藕粉色蠶絲紗巾,穿著入時的中年女人過來和我打招呼,她說:“你是雅茜朋友吧?”我愣了一下,問:“你怎么知道?”“我在她朋友圈看過你。”我睜大眼睛,仔細看了她一眼,發現我也在雅茜朋友圈見過她。
“她怎么沒來?”
“家里臨時有事。”
“唉,她也真不容易,一直堅持提升自己。”女人告訴我雅茜老公在外面有個情人,也是職場精英,雅茜這么多年沒上班,她其實是不想自己被淘汰,可畢竟年紀大了,那個小三很年輕的。
我不由得嘆了口氣,借口上廁所,我離開了這個女人。
7
元旦快來臨的時候我正好有個去南京出差的機會,順便回了趟老家,恰好李徽也回來了,因她母親患了胃癌。
“她喜歡吃剩菜,餿的、霉變的、腐爛的食物,這么多年,她不曉得對自己好。”李徽說,“以前她苛刻家人,更苛刻自己。”
她母親在市里大醫院住院,剛動過手術,胃切了四分之三。
“看她虛弱地躺在病床上,真是想不到啊,她曾經那么強悍,那么讓人懼怕,現在卻那么可憐。她現在反而有點怕我了,像犯了錯誤的小孩一樣問我,下次回來能不能帶來孩子……”
李徽抹了下眼睛,她說蔬菜隊解散,地被政府征用,補償了大房子,寫的是弟弟的名字,父母和弟弟住一起。“她那脾氣你也知道,和兒媳婦處不好,搬了出來,租了個小房子。我姐姐平時去照顧她,也是有意見,說她偏心兒子,結果靠的還是女兒。現在在醫院里也主要是她陪護,我就多出錢唄。”
“你拿得出來嗎?”
“我最近又找了份兼職,在一家培訓機構做培訓師。來上課的都是80后、90后的年輕人,看著他們,就想起以前的自己。唉,大不了賣房子唄。我已想通了,人能活多少年呢?看看船長,看看我媽,我常想能活著就是萬幸了。我媽節儉一輩子,到頭來,還不是如此?房子產權五十年也好,七十年也罷,哪怕是一百年產權,最后也不是自己的。人其實就是個過客,在這個世間誰都是寄居……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呢?也許就是一點點愛吧……看著媽媽躺在那里,真想問一問她,小時候的我真就那么不討人喜歡嗎?為了證明自己,我越走越遠,拼了命地想讓人看得起,想讓人羨慕,讓人愛,甚至打腫臉充胖子……”
李徽又抹了抹眼睛。
我心里也難受起來,誰不是為了生活、尊嚴和愛呢?我又想起思安來,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和我通電話了,微信也是選擇性地回復,就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甚至不如他爸爸的藝術寶寶。他得到我那么多愛,可是,他似乎都不愿意回報一點,我們的愛從來都是單向的。我和李徽,我們這一代,是不是都患有愛匱乏或愛饑渴癥?在多子女的時代,我們被父母忽視,粗養長大,偏偏又成為獨生子女的長輩,在他們身上傾注了全部心血,現在卻被他們忽視。要是我像李徽媽媽那樣躺在床上,思安,我的孩子,他會來陪伴我嗎?
冷風吹過來,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我們是在離開小城前見的面,地點約在星巴克,小城也有了星巴克。喝了一杯咖啡后,李徽說:“一起走走吧。”
小城又添了許多建筑,連招牌都是新的,每一次回來都有驚詫之感。唉,現在在自己的故鄉走著走著都能迷路,故鄉仿佛也變成了異鄉。
我們上小學的地方改成了幼兒園,被包圍在一片高大的建筑物里面,如果不是特意提起,我們都想不起這里曾經是我們的校園。
從幼兒園里出來,居然遇到多年不見的劉永紅,她若不叫我,我都沒認出她來。滿頭大波浪,大紅色加長羽絨服,顯得臃腫而壯碩,她笑著喊:“宋小青,李徽。”
李徽聽到她的聲音,身體不由得顫了一下。
“真難得啊,竟然在大街上同時遇見你們兩個。”劉永紅拉著我們的手親昵地笑著。她提議晚上大家一起吃飯,把老同學都叫來,好好聚一下。“我一個電話,大家肯定全都過來。”她依然有大姐大的豪邁氣概。
“我晚上的高鐵。”李徽謝絕了,她其實是第二天晚上的高鐵。
“下一次吧,這次時間太緊,下次回來提前跟你說。”我也跟著推卻,這時候哪有心情聚啊?
“你知道嗎?到現在她的聲音還會讓我產生本能的生理反應。”李徽苦笑著。
我想起許多年前那個被剃光頭的孩子。
“不喜歡聚會。”她說。
“我也是。”我挽起她的胳膊。
去年冬天回家過年時,本來說好的高中同學一起聚會,后來因為疫情的原因又取消了。劉波也回老家了,他每年都回,我們在河邊的春早公園見了一面。當時飯館都不開張了,我們在公園里走了走,春早公園寂寂無人,只有野池塘邊的幾株臘梅還在倔強開放,散發著幽幽的暗香。我忍不住湊近了聞了聞,劉波笑道:“還是大自然治愈,風有信,花不誤。”
他要提前回上海,我也改簽了機票。
“保重。”我們互相道別。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想起多年前在廬城的時光,他總是這樣轉身離去,我是該慶幸還是遺憾沒有叫住他呢?
“可能我們都是有病的人,孤獨的人,我們其實都不敢面對真實的自己。”李徽感慨,“我們如此好強,又如此羸弱,有時我都認不得自己了,不知道這些年那么拼命究竟要證明什么。為了過上有尊嚴的生活,反而把面子都丟光了……唉,也只有你,一直不嫌棄……”她用力握了握我的手。
我們重走之前走過的道路,先經過我家,然后又經過她家,一切都大變樣了,矮房子、農田、水溝,早就不在了。
原來她家種蔬菜的地方,現在長出一片高樓。
“還記得嗎?我們在這里摘野薔薇,就是這個地方。”我用手指著這片鋼筋水泥。
“你編了一個花環,套在我頭上。”
那時她的頭發已經長出了一寸,說到冬天就好了,可以戴帽子。
我們打賭看看還能不能找到一朵野薔薇。自然,我們連一朵野花也沒有見到。
“記得當時我們唱的那首歌嗎?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
她沒有戴帽子,頭發有點凌亂地披散著,摻雜著些許白發,像蒙了一層灰。她說二十來歲的時候頭發就白了,染了幾十年,這次回來得匆忙,沒來得及染。
“小青,你知道嗎?這么多年我拼命逃避的、要洗刷的,卻一直深埋在內心深處。原來,我是那么懷念那片田野……可是,再也找不回來了。”我似乎聽到她胸腔里的嘆息。
淡淡的日光從高樓的縫隙間照過來,她站在水泥臺階上,像站在一座孤島上。發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