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黃柿紅

趙春燕

認識胡延亮老師，緣于市教育局組織的“脫貧攻堅”宣講活動。那天，節目即將開始，胡老師才從所駐村莊趕到。他穿著深藍色的褲子、白色襯衣，體型瘦削，堅毅的臉龐曬得有些黑。他邊進演播室，邊笑著說：“我普通話說得不好，參加宣講，不大在行啊。”初次相識，我覺得胡老師淳樸、實在。

之后，我在平陰支教，胡老師在萊蕪當第一書記。同處鄉村，境況相似，偶爾，我們會互相問候一下。通過聊天，我知道胡老師所在的東王莊村是山東省省定貧困村，地處山區，交通閉塞，村民生活貧困，條件十分艱苦。尤其是到了冬天，村里沒水，他就和別的干部一起領著村民找水、儲水。

后來，胡老師的駐村生活即將結束，要回濟南了，我決定去他的村子看看。那天早晨，弱陽淺照，陣陣涼風吹過，我和愛人還沒上高速，胡老師就叮囑我們鄉村冷，要多穿一些。

見了面，胡老師沖我們笑笑，沒有過多的寒暄，就開車在前面帶路，領著我們前往他所在的村子。秋冬之交，北方的田野一片灰黃，玉米稈子矗立在田間，三兩農人在勞作。一路行車，省道換縣道，縣道改村路，山路回環，地勢漸高，路兩邊是連綿的山，山邊地里一樹樹的柿子紅紅火火地挺立著。山勢將盡之時，一個村子赫然出現在眼前。胡老師的車停了下來，東王莊村終于到了。

胡老師領著我們往村委會院里走去。剛剛走進村委院內，尚未站定，“小胡書記！”一個帶著濃重鄉音的聲音傳了進來，隨即，一位身穿暗紅夾襖、滿頭白發的大娘抱著兩個大南瓜走了進來。大娘放下南瓜，就拉著胡老師的手說：“小胡書記，你回來了？院里的南瓜快沒有了，我特意給你留了兩個。你留著做飯吃吧。”胡老師想推辭，大娘不依，拉著他的手說：“咋，你嫌棄大娘嗎？自己種的，沒打藥，沒施肥;再說，你給我家幫那么些忙，兩個南瓜還吃不得嗎？”說完，不容胡老師再推讓，大娘放下南瓜就離開了。她走時，我發現她走路往一邊斜，仔細一看，她的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我們到胡老師辦公室稍作休息。他的辦公室有十平方米左右，進門的墻上掛著幾串谷子作為裝飾。屋子南半邊放著辦公桌椅，桌子上放著一些書。北半邊擺著一張床，床上一褥，一被，一枕頭。我坐在胡老師的辦公桌前，隨手翻開了一個筆記本。本子的封皮上印著“第一書記工作筆記”。翻開扉頁，上面寫著一句話：我喜歡谷子，因為它不怕貧瘠，不怕艱苦，甘于奉獻;并且它成熟，低調，謙遜，樸實無華。

在日記里，胡老師寫道：“為了改善村民的生產生活條件，駐村以來新建生產路4000米，整治危橋2座，硬化街道6800平方，治理殘垣斷壁37處、3000余平方，安裝太陽能路燈85盞，清理垃圾堆、柴草堆、糞堆等1000余方……”胡老師告訴我，類似于這樣的筆記，他已記了六本，記錄了來此兩年間工作、生活的點點滴滴，估計已經有二十萬字了。他白天走村串戶忙工作，夜晚在燈下整理筆記，總結經驗，也在反省不足。

在辦公室小憩之后，胡老師抱著那兩個南瓜出了門，他要帶著我們在村里轉轉。一出村委會的院子，就看見臺階上坐著一男一女兩位老人，目測他們的年紀均在七十以上。兩個人手插在袖子里，正靠著墻根曬太陽，看見胡老師，一下子圍攏來，聊起家中的瑣事來。老爺爺說家里的小羊下了一個崽，現在一天天在長，很喜人;老奶奶說，娘家侄子患了絕癥，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說著掉下了眼淚。看著這一喜一悲的老人，胡老師握著他們的手說：“好好養羊，積極治病，有啥困難找我就行啊。”

出了村委會的院子，往左一拐，就是村民住的胡同。村民的院墻幾乎都由石頭砌就，房屋有的是兩層小樓，也有的是平房。胡老師領著我們來到第一戶村民家，一進門，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左半邊空著，右半邊有兩間小屋，小屋旁有一間雞舍。正對著院子的是三間嶄新的平頂房，屋墻是淡黃色的，兩扇玻璃推拉門，半開半閉。我們推開門進去，屋內各種農具與農作物整齊地堆放在一起，門邊的筐子里放了一些玉米，金黃的玉米曬得很干。一位紅衣黑褲的大娘正背對門坐在小木凳上剝玉米。胡老師悄悄把南瓜放在門后，靠近大娘坐下，很熟練地拿起一根玉米剝起來。大娘此時轉過身來，看見我們，趕緊站起來打招呼，讓座。聲音很高，動作很慢，我仔細一看，她就是我們剛才在村委會院里看見的那位大娘。

我也坐下來和胡老師一起剝起玉米來，我們邊剝邊聊。胡老師小聲告訴我那位大娘是小兒麻痹癥患者，耳朵還有些沉，她老伴早逝，兒子年近四十，也殘疾，打零工，尚未娶親。他們家是村里的貧困戶，屬于重點幫扶對象。自己剛來村里時，她家的房子都快塌掉了，三間破屋一邊住人，一邊養雞，做飯時，雞會跳上鍋臺，甚至到鍋里啄飯。衛生狀況很差，院里臭氣熏天，外人經過時，都捂著鼻子繞道走。莊稼也都爛在地里，無人去收。他和村里的干部一起，幫著他們申請了低保，辦了醫保卡，還幫著大娘的兒子在城里找了一份臨時工。這樣一來，他們的生活有了保障。胡老師還聯系村里的干部把大娘家的舊房子翻新了一下，并且把廚房挪了出去，在院子里建了雞棚。胡老師由于常住村里，時間充足，沒事的時候，就經常來幫忙干活，整理家里的衛生。經過一年多的幫扶，大娘家里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鄰居也愿意來串門了。

正說著，一位推著輪椅的大媽走進院來，輪椅上坐著一位高胖的大叔，他面目呆滯，左手、左腳僵直，身子被一根繩子固定在輪椅上。大媽勁小，輪椅進不了屋門，胡老師趕緊上去幫忙。推輪椅的大媽很利索，把大叔收拾得也很干凈。午后，陽光很弱，但大家聊得很開心，不知不覺間，筐子里的玉米剝完了。大叔坐輪椅時間長了，也該回家休息了，我們一起幫大媽把大叔送到他們家院子里。她家的門樓很漂亮，院子很大，兩層小樓也很氣派。大媽告訴我她家原來經濟條件不錯，算是村里的富裕戶，但大叔突然心梗導致偏癱，住院看病花了不少錢，一下子把家里拖窮了。好在小胡書記給幫忙辦了低保，申請了大病救助，家里的日子才維持住了。如今，快三十歲的兒子在城里打工，也談了女朋友。她指著院里修好的輪椅通道和用于鍛煉的支架，說：“多虧小胡書記操心，我很感謝他。”胡老師聽了大媽的話，有些不好意思，臉微微一紅，說：“可不敢這么說，我也沒做多少事，都是現在政策好啊。”

話畢，我們出了大媽家的院子，去了村里另一位老人家里。他家的房子很大，收拾得也很干凈，但是由于尚未成家的獨子去世，家里很冷清，大大的屋子，了無生機，兩位老人落寞的眼神，讓人看了很心疼。胡老師和我們一進屋，兩位老人就拉住了他的手。我們離開時，老人拉著胡老師的手，戀戀不舍地把他送出院子。看見他們揮手告別的樣子，我心里一酸，我發現身邊胡老師的眼睛也亮了一下，怕我看見，他伸手擦了擦。

回去的路上，胡老師告訴我，現在村里老齡化很嚴重，他們缺錢，缺物，更缺陪伴與關愛。自己出身農村，知道農民的不易，所以在這里當第一書記的這兩年，他會盡自己所能幫助這些老人。兩年多的相處，這些老人早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他也早已把這些老人看成了自己的親人。

下午，胡老師帶我們看了看村里的地形地貌。這個村地處高山，有很多柿子樹，滿山的柿紅，在蕭索的季節里顯得很是耀眼，只是因為交通不便，柿子無法運出去。村里正在考慮建觀賞林，把顧客吸引過來，利用好柿樹的資源。村里嚴重缺水，只能生產谷子，他們已經建了一個谷物加工廠，想把谷產品銷往各地，以此來帶動經濟的騰飛。

我們離開村子時，坐在巷子里吃飯的那個腿腳不便的大媽趕緊放下碗，回家拿了兩袋子東西出來，往我們的車上塞。我不要，大媽滿臉嗔怪，說：“剛才給小胡書記的南瓜，他又偷偷給我放回去了。你們是小胡書記的朋友，拿著吧，這是自己種的谷子和柿子，也不值錢，一點心意。”看著大娘誠懇的笑臉，再望望胡老師那樸實的面容，我決定留下兩個柿子和一把谷子。它們沉甸甸的。

返城時，胡老師把我們送到高速路口，看著胡老師那瘦黑的面孔逐漸后退、模糊，又扭頭看見那黃澄澄的谷子與紅彤彤的柿子，再想起他日記里寫的那些話，我不由心生感慨：像胡老師這樣默默奉獻于鄉村的第一書記，不就是那不怕貧瘠、不怕艱苦、成熟低調、樸實無華的谷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