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濤
朱漆凋落的大門、古樸的石墩、蒼翠的老槐樹……我曾在偌大的京城住過幾處,但幾度風雨后,唯獨百草園讓我難以忘記……
我第一次隨太爺爺進北京,是在睡夢中來了百草園。睡夢中被人抱著放在了一張大床上,睡慣了土炕的我,第一次睡大床還真有些不適應,總翻來覆去地做噩夢。在野地里撒尿習慣了的野孩子,把大床當成了田間地頭,隨便就撒了一泡。聽到太爺爺叫我時,才感覺到身下冰冰涼。太爺爺笑著說:“第一次進北京就大水沖了龍王廟。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好樣的,哈哈哈。”也聽不懂太爺爺是在夸我還是損我,但這些都裝進了我六歲的記憶里。
第二天才看清楚這是一個大大的院子,藍墻紅柱,高高的臺階,門前挺立著一棵又高又大的古槐。一片片厚實的大青磚嵌滿整院,烙著屬于二爺爺、二奶奶、叔叔、伯伯、姑姑的出出進進的足跡。
春風徐徐,百草豐茂,干凈的石板路平滑整齊,野慣了的農村孩子在上面跑來跑去,記不清光著腳丫與細嫩的草莖有多少次親密接觸,軟綿綿的草很舒服,像極了故鄉的沙土地,現在想起來更像是松軟的地毯。
據老人們講,這個百草園是清朝一個貝勒爺后花園的偏房,過去這處院子因無人打理,雜草叢生,故有百草園之說。后來,祖先接管后重新修繕整理,才有了今天典型的老北京宅院。
秋是葉落的季節,這詩般美妙的季節讓百草園有了收獲果實的幸福。在空閑的土地上,太爺爺讓大叔小姑們種上了豆角、冬瓜、倭瓜、絲瓜之類的蔬菜。太爺爺說,他改不了農村人的本性,見不得地閑著。種菜鍛煉了身體,也陶冶了情操,更豐富了一大家子的伙食。二奶奶蒸一鍋倭瓜讓四鄰街坊來嘗,大家都說新鮮好吃。在北京城里,大多數人養的都是花鳥魚蟲,沒有幾個像太爺爺那樣珍惜每一寸土地的收獲。菜籽是從河北老家帶來的,只要種上,就需要勤管理。太爺爺每天起早澆水、除草、施肥、掐尖、搭架……忙得不亦樂乎。北京的老爺子們都夸太爺爺勤快能干。太爺爺說:“我也不能在家吃閑飯呀!”然后捋著花白的胡子哈哈一笑。
我最怕太爺爺的胡子,他總想親我,只要一接近,我就感覺胡子扎得疼,便會用手推他,可越是推他越是親,直到我逃跑為止。為什么太爺爺喜歡我呢?農村有傳統:“長子孫,氣死老生兒。”爺爺是我太爺爺的長子,我爸是我爺爺的二兒子,可我大伯家是閨女,所以我成了太爺爺的長重孫。太爺爺把我視為掌上珍寶,走到哪兒都帶著
太爺爺要回老家過冬了,因為老家的土炕暖和。我們從北京帶回了曹操糕(雞蛋糕),還有太爺爺買的紅茶、綠茶、高末,都是老字號吳裕泰茶莊出品的。
雪來了,北京的百草園是否也銀裝素裹?等天稍一放晴,小叔做的捕鳥工具是否派上用場?說好的要是捕到大鳥裝進鳥籠送我。我等不急了,就催太爺爺快帶我回北京。
又是一年春天,太爺爺病了,這次主要是去北京看病。我跟著驢車送太爺爺時,太爺爺用棉被把我和他蓋在一起,每走一段路就給我蓋蓋被子,生怕我凍著。太爺爺一回到百草園就歡笑起來。我當時想,也許他的病痛融進了百草園的風里,隨風飄散了。
又是一年秋天,太爺爺要回來了,同樣,父親從生產隊借來了驢車,要去接太爺爺。我聽到消息后,非要跟著,倔強的父親沒有擰過我,只能帶上了我。這次爺爺和家里長輩去了很多人,路上聽爺爺和父親說太爺爺得的是食道癌,已經是晚期了,北京大夫說活不了多長時間了,讓家人準備后事。
太爺爺在二爺爺和二奶奶、大叔的攙扶下走下了車,看上去不如走的時候精神。我看到后哭著抱住太爺爺的腿,太爺爺摸了摸我的頭,我緊緊抱著太爺爺的腿,拉都拉不開。
秋天的風是冷的,但人心是熱的。奶奶和母親、叔叔、大嬸攙扶著雙目失明的太奶奶早早地等在了村口……一家人不分晝夜地輪班照顧太爺爺,我依舊和原來一樣和太爺爺睡一個被窩,太爺爺有精力時還會給我講故事。
冷了,冬天又來了,母親突然不讓我再去太爺爺的房間,讓我必須回自己的院子住,我只好答應了。
一天夜里,突然有人急促地敲門,父親連忙穿好衣服,跟著敲門的人走了。第二天,我看到家人都穿上了一身白衣,據說太爺爺昨天夜里一口氣沒上來,死了。我當時不知道“死”是什么概念,但我知道太爺爺再也不會說話了,再也不能給我講故事了,再也不能帶我去北京的百草園了。記得出殯那天,我也穿上了一身白孝服,在母親的帶領下跪在太爺爺的靈前磕了頭。
從此,陰陽兩隔,我也再沒去過百草園。
酷暑七月,烈日如火,燃燒了北方的京城,游客紛紛離開這焦躁而擁擠喧囂的地方,駛向北方草原天堂。然而,我們一群有著特殊任務的探索者卻反向那火爐如燃的江南小鎮而去。此行為研究江南古鎮而得以一游,亦算是苦中有樂。瑣園便因此次契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瑣園位于浙江金華東郊澧浦鎮北,至今已有四百多年的歷史。傳說中,瑣園是一個“奇村”,周圍分布著七座小山,靠北有一湖,湖水清澈美麗,形成天然的七星拱月,整個村莊地處背后,整體造型極似一把金鎖,由此取名瑣園。古有民謠:“頭頂靈岳山,腳踏金鞍橋,口食西湖水,兩手披麒麟。”由此可見,嚴氏祖先把村址選于此是很有講究的。
步游從一條幽靜的青石古道開始。首先看到的是旌節石牌坊,這座牌坊建于清乾隆丁未年(1787),上面刻有“為故民嚴錫佩妻黃氏建”字樣。牌坊雕飾精細,氣勢宏偉。大門上刻有麒麟、鳳凰、松鶴、鮮花等形態生動的浮雕。這座牌坊是由皇帝下詔,地方衙門和家族出銀建造,表彰之人為懷德堂的建造者嚴元良的兒媳婦黃氏。黃氏自塘雅村嫁瑣園嚴錫佩,丈夫病亡,23 歲守寡,56 歲卒,兒子嚴曾淑為太學生。因其守寡未再嫁,育子成才,帝感其節,下詔立旌節石牌坊。
前行是嚴氏宗祠,嚴氏宗祠位于瑣園的北邊,堂號為“敦倫堂”。“敦”是督促勉勵的意思,而“倫”是指倫常,“敦倫”二字則有“敦睦人倫”的含義。祠堂建于清乾隆二十五年,經過五年時間建造而成,宗祠坐東北朝西南,通面闊20 多米,氣勢恢宏。共四進,頭道大門呈八字形,如敞開的懷抱,有海納百川之意,懸有匾額“山高水長”,意為家族和兒孫能夠久遠流長;二進為“嚴氏宗祠”;三進是“敦倫堂”,是督促教育后代子孫遵循祖訓的地方;四進是“祭祀堂”,是嚴氏祖孫祭祖之處。
沿途經關帝廟。關帝廟又稱“紅廟”,位于旌節石牌坊西側,是瑣園和周邊村民寄托希望的地方。關羽以其義勇流芳千古,被尊為“武圣”。關帝廟中供奉香火,可以祈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接下來是“永思堂”,俗稱“小祠堂”。據導游介紹:永思堂的建造者是一位寡婦,自幼嫁入嚴家,公公娶有三房夫人,后老太公與原配離世,其丈夫也死去,兒媳奉養兩位夫人,并教育兒孫讀書做官。據嚴氏祖訓,妾是不能入祠堂的。兩位夫人百年之后,兒媳為讓她們入祠堂,籌資修建了這座三進五開間的女氏祠堂。永思堂是女性維護自我權益的產物,體現了對封建社會不合理不平等族規的抗爭。
再前行便是“務本堂”。務本堂建于清乾隆四十二年,名字取自《論語·學而》:“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務本堂坐東朝西,整體建筑為四合院式,平面布局呈長方形,前后兩進兩弄,左右設廂房,屋頂為硬山兩坡頂,左右廂房花格窗欞環板上刻有“漁”“樵”“耕”“讀”的古訓。這種裝飾反映了農耕社會四種主要職業,也代表了當時瑣園村民的基本生活方式。
經歷百年風雨,瑣園整個建筑群基本保存著原始風貌。無論是其建筑布局,抑或雕梁畫棟,瑣園中都有很多的東西值得探秘。除此之外,瑣園的家族祖訓、生活風俗等,一些較深的文化內涵也有待挖掘。
一次出差,去了趟陵川縣和林縣,并參觀了一處神秘的原始森林。陵川縣隸屬于山西省晉城市,為山西省東南之門戶。全縣總面積約1751 平方公里,平均海拔1058 米,最高海拔約1796 米,最低海拔為628 米,是典型的石山區。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的地理條件,才造就了崖柏的生存空間。
崖柏生長在懸崖峭壁上,雖屬柏科,卻不是普通柏樹。因為生存環境惡劣,生長極其緩慢,生長期達千年以上方為佳木;又因根須深扎巖壁,養分供應不均勻,扭曲生長,肌腱虬突,鐵桿龍枝,造化天工;枯死50年以上,芳香油才從肌理滲出,質地呈牛肌紋,打磨時清香四溢,木質堅硬,入水即沉;而500年后芬芳已盡,里外皆風化為灰白色,作為香木便壽終正寢。
枯木崖柏是蒼勁而渾厚的,大大小小的枝杈在空中無盡地延伸,它悄悄排布在滄桑的歷史長河中。我只能仰視它剛勁而枯萎的尊容,端詳它“為有雄風多壯志,錚錚鐵骨傲云端”,而它用凝聚的眼光注視著我,居高臨下。我不敢與這樣的目光對峙,我無疑是一個弱者,面對這樣的千年古蒼之物,我像是一個無所適從的孩子,在它的垂視下,迎面襲來的是那欲罷不能的渺小和失落感!
我無法逾越這心靈的鴻溝,更不喜歡用這種方式交流,我加快腳步,緊跟陪同人員前行,聽導游講述大山深處的故事。在機械不發達的年代,崖柏是勇敢者利用繩索攀登的支撐點,它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可以讓那些攀登者如同猴子一樣在陡峭懸崖上自如爬行。崖柏是一種天然植物,無法人工培育和種植,具有不可再生性,尤其是生長在懸崖峭壁上,所以量相當少。加之崖柏是由采柏人冒著生命危險采伐而來,所以人們對崖柏就更為珍視了。
“枯木崖柏”,從字眼分析,枯木幾近于朽木。自古常言“朽木不可雕也”,實際上,在藝術造型上,丑、漏、空、透是對自然藝術品的定義,當千年枯木崖柏到了工匠手中自然就不一樣了,不僅不是朽木,還會成為高檔次的藝術品。
崖柏俗稱“陳化料”,歷經成百上千年的風吹日曬,氣味穩重,香氣聞起來很舒服。崖柏作為瀕臨滅絕的植物,又是植物活化石,已被列為重點保護對象。崖柏還具有藥用價值,它散發的芳香之氣,能凈化空氣、殺滅細菌和病毒,具有抗炎消腫功效。
宋代司馬光《山頭春色》曰:“翠色添崖柏,寒聲拍澗冰。誰為物外友,挈手共同登。”意思說的就是枯木崖柏生長在高山峻嶺之間,誰要喜歡此物就得攀登才能采之。聽陪同的人說,以前,太行山里的山民就以此作為經濟來源,冒著生命危險采伐枯木崖柏,摔下山崖丟了性命是常有的事,造成終身殘疾的也不少。盡管崖柏十分具有收藏價值,但我依然不希望人們以生命為代價采伐,或許只有沒有了崖柏交易才能終止那樣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