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會寧
一
雁一聲高遠的鳴叫后,北方的天空突然就成了一塊藍玻璃。雁鳴落下后,滿地露珠閃爍,北方的村落和群山又被一種無法比擬的透明包裹。浸入,還是被浸入,都無關緊要。一旦溺進去,心靈的天空便慢慢傾斜。
這時,秋風正濃,操著一把軟刀伸向了天地的肋間。
說起風,這尤物怕是世間最大的隱喻。春風是粉色的,夢從這里生發;夏風是紅黑雙煞,演繹風云變幻;冬風是冰冷的藍,清峻中又有不羈,唯有秋風是白中包金,藍中有粉,紫里含褐,它是夢與現實的交互,是穩重與率意的粘合,是清遠與知性的合一。
秋風是有腳的。行走時,飄然的衣袂隱在一樹漸黃且起舞的樹葉里,輕吟的腳印隱在了一枚樹葉從枝頭飄落的弧線里。
秋風也是有魂的。魂就是高天上的雁群。
在兩性的人間、三維的天地處,秋風是第三性的,除了具有長度、寬度、高度外,秋風還懂得分寸。一縷縷的秋風起于季節的紋理里,像一把梳子梳過山川溝壑、田野人家,讓一些遺落在角落和背陰處的事物重見光明。瘦了光陰瘦了季節和萬物,秋風把豐臃的夏季制造的太多的浮華濾掉。至此,天地空闊,日月形朗,草木影倩,山川有了棱角。一番整飭后,淡施粉黛的秋就清逸地立在了前臺。
風雨是連襟,但雨又甘愿做風的注腳。這次雨是以點滴狀叩出點滴般的聲音點點滴滴地注解時光并釋惑人間的。雖不厭其煩,卻又擲語有形,落在地上,破而成花。花蕊上舉起一團澄明和曠遠。
風促生了雨,但風不一定真正了解雨,雨有沒有感激過風,誰也不知道。有時,風和雨的關系就如同牙齒與舌頭的關系,默契中也有嫌隙,只要不傷大雅,彼此各守底線,和諧相處時也會生出無限的雅趣來。
世界混沌時,風是僧侶手中的一把拂塵,輕帚粉塵,還天地一個透亮。拂塵拂不去的東西,拂不到的角落,雨會及時地趕個場兒,給風補一票。于是,清泠里有了朗闊。秋來時,人和動物的肌膚里一定藏著爽朗的笑。
二
一生中,一個人會承受很多的傾斜。若被多種傾斜撕扯,步履將變得踉踉蹌蹌。幽深的巷子潛藏著幽深的憂慮。走過巷子,巷子的一生把一個人拖成巷子。太窄的巷子使房子傾斜,使房子頂上的天空傾斜,使天空之上的云傾斜。在巷子的誘惑下,一個人傾斜,一個人的心傾斜,一個人的天空傾斜。
一場秋雨來得好無厘頭,一片黃葉在斜織的雨線也飄舞得好無厘頭,只是滴滴答答聲好似提前譜寫好的。黃葉偶爾地懸空一停,雨聲有了間隙。間隙多了,會不會傾斜?一個人在雨聲里走走停停,昏黃的燈光把雨聲涂成昏黃色,昏黃的雨聲把一個人裹成昏黃色。昏黃色的迷離填滿一條街道。踉蹌的腳步使雨腳踉蹌起來,街道兩旁的樹搖搖晃晃,街道搖搖晃晃。停下來,如空中起舞的黃葉一樣,陡然一停的工夫里,眼中有了激靈。激靈之后,眼神又突然暗淡了。一條街道都暗淡了。嘴邊嘀嘀咕咕聲不斷,時高時低。話語都是踉踉蹌蹌的。
雨還在下,巷子幽長,雨水帶著燈光流瀉著一帶晶瑩。一個人披著一巷子的雨,披著一巷子的雨聲,披著一巷子丁香般的幽怨向著巷子的深處走,向著巷子口的明亮處走。秋如巷子一樣深邃。深邃的還有巷子口的明亮。
在秋雨的洗禮中,一個人的時光慢慢傾斜。在所有的傾斜里,秋風都在操盤。傾向于大地,濃綠褪去,田野盡現渾圓。傾向于河流,渾濁褪去,溪水盡現通透。傾向于天空,迷蒙褪去,陽光盡現清脆。傾向于一個人時,生命走出蕪雜與泥淖。十字路口,少了猶豫的腳步、孑孓的身影。在秋風里,一個人慢慢從一種傾斜走向另一種傾斜。
靜坐窗前,抽著煙抽著自己,抽走一些憂郁,抽來一些淡定。捧起書,讀一幀秋天的文字。一片夾在第五十頁的黃葉慢慢蘇醒。清晰的紋理里一行行腳印復活。邊讀邊揀拾那些鏗鏘的聲音。煙抽得愈加深沉,自己被抽得越來越薄,越來越輕,越來越亮。天空中,云越來越遠,一汪薄薄的藍傾斜過來。
三
在秋天,風和雨常會合謀著一場法事。夏太過喧囂,冬太過凌厲,秋斜插進來,兩個跋扈的主兒幸好不遇,天地便躲過了一劫。
所以,秋是軟的。
這軟是風和雨造就的。風的存在,世間的棱角就少了;雨的降生,世間的糊涂就少了。雨永遠在風的下方。可能是低處待久了,待慣了,秋雨總能柔和風的氣息,給干燥以潤澤,潮濕處便會萌生淺淺而簡約的情愫。正因為有了風和雨的協奏,秋才沉淀成歲月的中年,在明朗里變得至趣至柔。
繁密的樹葉,哪個先落,這不需要爭吵。熙攘的叢林和世間,一片葉子禪定,一個人的眸子里藏著一口井。清晨,秋風輕撩,樹葉輕撩。有節律的帚聲慢慢撓醒黎明,一個清潔工的喘息聲輕撩,一個清潔工眉宇間的淡定輕撩。緩緩地伸向遠處,緩緩地落地,再緩緩地收回來。一個清潔工緩緩地清掃落葉,緩緩地清掃人間,又在緩緩地清掃自己。一個秋天的早晨斜斜地立在一把掃帚拂起的風里。晨曦從樓宇的縫隙里射下來,沉睡的街道蘇醒,一場一場的位移開始了。城市向白晝傾斜,向喧囂傾斜。一個陰涼寂靜的拐角處,掃帚橫躺,褡褳斜臥,水杯里的茶葉自然游弋。一陣窸窣聲打破冰一樣的凝固。接著,咀嚼的聲音升起來,貼近樓宇向高處生長。快速蘇醒的時光又開始慢慢蠕動。一張承載了歲月印痕的臉從拐角處突兀而來。他的眼神渾濁憂郁,又有一種順遂的淡然。背靠墻壁,雙腿蜷曲,蹲在角落,正啃著一張餅子。餅子缺了一角,殘了一半,茶水在吸溜聲里一點一點地落下來,茶葉躺在杯底,寵辱不驚。時光亦是不疾不徐。蹲下來的他也讓時光蹲了下來,一起蹲成一個逗號。
陽光跋扈,從縫隙里射下來,城市瞬間忙碌起來。被陽光追趕的腳步追趕著時光,時光的腳步也密集起來。樓宇的罅隙間風踅不進來,時光在清潔工的額前、眼角翻山越嶺。在每一道壑、每一條坎中,它的腳步都會慢了下來,似在精心丈量。哪怕是嘴角偶爾不易察覺的扯動,它都會駐足。長途跋涉慣了的時光像閱讀史書一樣閱讀著清潔工。樹梢上,一枚黃葉不慌不忙地向天空告別。墻角下,清潔工不慌不忙地咀嚼著餅子,咀嚼著自己,咀嚼著時光。
磨或者被磨,都是一次蛻變。風磨了天,天變薄了,變亮了,天成了鏡。雨磨了石,石變禿了,變圓了,石成了珠。秋的成長,就是一次朝圣,三步一伏中,卸去的是冗雜和負累。于是,簡約是秋的至道,樸純是秋的行止,澄明是秋的神韻。一滴滾圓而晶亮的雨便是秋的縮影。
城西北角的廟宇還沉沉地立在世間,一個人拖著沉沉的腳步從城市的罅隙里走出來,走向日落的方向。一樹一樹的黑色把前路層次地更加幽婉。呼吸時急時緩,偶爾長嘆,起伏的胸口連帶得傍晚也開始起起伏伏。黑色掩映中,一場爭斗亦在起起伏伏。三步一停,五步一蹲,煙頭把黑夜灼得有些焦躁。這時,渾厚而蒼朗的鐘聲悠遠而來,黑色一下子薄了許多。西北角,橘黃的光暈染出一抹溫暖。駐足翹首,鐘聲曳起長長的尾巴掃除著傍晚的蕪雜。秋雨說來就來,如流星,如箭簇,銀色的尾巴斜織下來,四圍就升起窸窸窣窣的聲響,車鳴、人語,頃刻遁匿。被雨聲浸淋,黑暗中有些事物突兀起來:樹木挺起了胸膛,莊稼挺起了胸膛,傍晚挺起了胸膛。被一份澄明洗禮,是多么神圣的事情,夜有了溫柔的弧度。鐘聲并未停止,又一次漫漶而來,與雨絲縱橫交織,一張大網慢慢鋪開。揀拾抑或遺棄在悄無聲息中進行。鐘聲響一次,暮色深一層,暮色里的聲音薄一成。走向暮色深處,被鐘聲打磨。每打磨一次,腳上的塵土就少了一層。溺在夜色中,掬來雨聲,放在枕邊,任其一次次敲打。傾斜在一場秋雨里,一個人逐漸有了雨的透亮。被雨聲打磨的鐘聲,傾斜了一座城。
風起蘆似帆。綠色是生命的一層含義,灰白是基于綠色對生命意義的升華。蛻去浮華就是真。一羽蘆帆不畏于時,立于風中,無言自是道。清逸不是誰都能有的,踞于山頭崖畔的蘆葦最先收到清風白露的恩典,手執羽扇,以一襲素衣面世。風撩羽翅,便是從趙宋飄來的一首清詞。
是不是經秋風調教的事物都暗藏風骨?
雨是風締造的文字,密密麻麻掉到大地上時,就是一本書。風掀書頁,一痕溪流上漾出一條路來。向前是終極的果,曲折是求果的法,低回是法中的髓。其實,天地又何嘗不是一方紙,風蘸雨揮毫,寫著世間的大書。清泠的秋雨是知性的,夜半輕叩欞窗時,定是攜夢而來的。
拒絕一把撐開的傘吧,任風磨礪,任雨磨洗,索性磨出秋的澄明來。
四
秋風執刀。這刀鋒上有凌厲的理性,有溫柔的救贖,有深刻的解剖。執刀的并不都是劊子手。太凌亂時,世間就需要分類與切割,或以屬性,或以顏色,或以功德。其中的分寸,秋風拎得很清。
此刻,最應去的地方是山里。就站在高處,你會發現秋風正一刀一刀地把一嶺一嶺山分割開來。山與山的邊界愈來愈清晰。一座山一座山由臥到立,形體愈來愈峻朗。歲月留痕,被秋風離析的山定是歲月的史官,以色彩為文字,如實地記錄著歲月的旨意。
此刻,秋風屏息凝神,拎起刀,一寸一寸地將色彩分清扶起,絕不許有一寸掉落。蛻變之際,清晰地留下每一刀,來生會少走許多彎路。秋風拎得清,更拎得起。
秋風如帚,這是針對于天空而言的。掃去一切污垢和塵埃,還天空一個空闊朗遠、碧凈清明,柔帚去處,不遺發絲。此時,秋風是絕決的,畢竟雁去時,雁群執翼弄筆后是需要大片留白的。留白后的天空是歲月給人間的一份考卷。
那些年,最愿意追著牧羊人去放羊。田野漸漸疏朗,山頭漸漸清俊,河灘漸漸靜默。綠色不再洶涌,黃、紅、褐,各種顏色點染進來,大地披了彩衣。特別是一叢兩叢的蘆葦高舉白羽隨風搖曳時,一群羊踅進來,牧羊人長短舒緩交替的口哨聲踅進來,沉重的大地一下子就輕了。高低錯落、層次起伏的綠色中,羊自由游走,扯成縷、聚成堆、散成星。風一起,比碧宇中的云還悠閑。牧羊人喜歡這個不擁擠的季節,喜歡這片不擁擠的土地。口哨聲更響了。響聲中有風的內斂、水的清逸、云的閑淡。放了半生羊,他也被羊放著,被山川、河流、白云放著,更被羊脖頸上的鈴鐺聲放著。多少次在灘頭樹蔭下睡著時,他連同他的夢都被鈴鐺聲牽著游走。羊鈴聲每撫過一寸土地,他的夢便向地里長一寸。多少年了,把地當床,酣然入睡,他從不擔心天塌地陷。他懂羊,羊亦懂他。羊一繞過山頭,他一聲口哨,羊便回來,白色便回來。只要白色在,誰都丟不了。云偶爾會瑟瑟,但羊不會瑟瑟,羊種下的白色不會瑟瑟,被羊的白熨過的心不會瑟瑟。
牧羊人走過了春,走過了夏,走向了秋,走向了羊背上的一片片白。放了幾十年羊,大地上密布著羊的腳印,密布著牧羊人的腳印,密布著白色的腳印。一邊放羊,一邊放自己,豐碩的年輪趕著羊走,趕著牧羊人走。羊走出了羊道,牧羊人走向了秋。坐在山頭,牧羊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白色的蘆葦站在山頭眺望,牧羊人坐在蘆葦叢中眺望,羊被鼻息帶著啃向一叢一叢的草。白色游向山頭,牧羊人的目光游向山頭;白色游向河灘,牧羊人的目光游向河灘;白色游向田野,牧羊人的目光游向田野。牧羊人被一群羊放牧著。如今,羊沒有了,牧羊人放什么?是心中的一片片白,或是密布在大地上的腳印,還是一簇簇高舉白色的蘆葦?好幾個秋天,牧羊人在山頭、田野一坐就是一個黃昏。
風起,風打起了牧羊人的口哨,一個下山的人走向黃葉起舞的秋里。
五
還應該去看看一條河流,去看看一方田野。
藍天向遠,山谷覓低。遠的愈加清逸,低的愈加瘦樸。在遠與低構筑的空間里,秋風若夜晚的氣息循著光陰的脈搏而來。夜是凝滯的,但因氣息隱或現、緩或急、長或短,夜有了形,形若一苗搖曳的燭火。風是給秋來點睛醒神的,時隱時現、時緩時急、時弱時強,在動與靜、剛與柔變換的軸上總有一段留白。留白處,萬物都在悄悄地脫脂。“明月松澗照,清泉石上流”。此時,一痕晶亮的銀線在谷底蜿蜒蛇行。瘦了的草木禽蟲也瘦了山谷,瘦了的溪水又把瘦了的聲音借瘦風布滿山谷。一川皆瘦,瘦得清朗而峻逸。秋泓若童眸。不錯,經歷了繁華與鼎盛的流水終將被光陰拷問,秋風這個執刀的圣手會剔去陰翳和渾濁,給山川一孔明眸。瘦了的那一灣水給山川點了睛。當所有的事物以清晰寧靜的儀態進入眸中時,山川老而又年輕。
母親的美在時間之外,母親的美又在時間之內。一張老照片上,時光靜止:濃發如瀑,順肩而下;鼻梁高挺,鼻尖圓潤,俊秀流出來;一雙頎美的長腿支撐的身形苗條而勻稱;特別是一雙小而泛光的眼睛里裝著一泓止水,清泠而深邃。母親從遙遠的山邊來。她一嫁入這個貧窮的家,便生了根。幾十年如一日,根生長成了枝繁葉茂的大樹,她自己卻坐化成一根老藤,把時光慢慢咀嚼。那些年,黃昏過得很慢,一蔓葡萄把影子投在墻壁上,母親的時光在影子里生發。頭疾引發眼疾,視力大幅下降,好多時候只能依仗聽覺辨識人事。閑下來的母親的日子瘦了,葡萄蔓的光影下,母親常常沉靜成一尊佛。但母親的第六感覺是豐盈的。不識字的母親總能掐準周末的日子,記憶減退的母親總能記得兒女的味覺,漸盲的母親在眾多的腳步聲里總能揀出兒女的腳步,鼻翼遲鈍的母親在混雜的氣息里總能挑出兒女的呼吸。豐盈的母親在秋里內斂成一條河。兒子的臉總牽動著母親心里的一根弦,但她總不動神色,一句“慢慢吃,慢慢喝,急著趕路的風說不定就會被一塊石頭絆倒!”“肚子能裝五谷,也能裝塵土和大山,誰的身子不是事喂大的?”說完后,母親的臉上浮著秋的風輕云淡。年少不更事時,經常看到母親順著一條羊腸小道去溝底的小河邊。有時,一坐就是一個下午。河床蜿蜒,河水蜿蜒,母親的目光蜿蜒。經過春夏,走到秋的河流,不疾不徐,有了一條河該有的樣子。母親的秋里,是否也流著這樣的一條河?這些詩般的言辭是不是河流交給母親的?我只覺得在時光之外,一個人向著一條河流慢慢傾斜。
無疑,秋天的田野是最豐富的,但這種豐富不僅僅在于色彩。
禽鳥少了,天空并不空蕩,愈來愈澄澈的藍俯視著大地。大地上,渾沌的綠開始有了分歧。秋風乘隙而入,一刀一刀地按照顏色把大地切割。
玉米灰白,谷子金黃,糜子褐紅,高粱一臉醉態,成片的松柏樹經一夜雨的洗滌,越發蒼青。這些物種們彼此比鄰,卻被秋風厘清,互不僭越,一綹子一綹子的涇渭分明。不知是秋風的細心,還是秋風的公道,總之,田野里的物種們都是一副很享受的樣子。畢竟是清風浴面,難得露一次素顏真身,為啥不愜意呢?
負累太久,就得尋覓解脫,繞著村落的樹在秋風一刀一刀地離析里開始釋懷。不是高處不勝寒,而是高處站得久了易生幻覺。秋風把浮華褪去后,每一枚葉都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天朗著,負重太久的枝條也需要喘息。風托雁翼,翼托天空,少卻了浮云的遮蔽,高瞻遠矚才不是一個虛詞,被秋風醒神的樹枝是明白這一點的。少了稠密綠色遮擋的村莊疏朗了,飛檐翹角劃出輪廓,紅墻粉簾涂來真切,一柱炊煙從疏朗的枝條間鉆出來,引得雞狗禽雀也把叫聲撒落在田野,清晰地像落在土地上的一顆一顆金黃的玉米。被秋風釋懷的村莊就這樣清越而朗明地站在了天地間。
六
一個午后,一個人驅車深入子午嶺。山路蜿蜒,樹木蜿蜒,光影蜿蜒,車載音樂蜿蜒。這是不是一場逃離,山路上一綹綹黃色一聲不吭,只是洗卻心里的雜色。坐在山邊,群山披著斑斕獸脊似的奔向清澈的天邊。鳥聲稀清,風若游絲,草木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靜享著自己的變化。每一種色彩未見僭越。身后的一片松林聚斂了時光,靜默成一座山。面對筆直的枝干,目光筆直了,身體筆直了,心也筆直了。在這深山里,未見的松樹的恣意,一叢叢草勾肩搭背、擠擠挨挨。
沿著一條被雨水沖刷的坑坑洼洼的小路來到一個狹長的平臺。平臺上,荊棘叢生,星星點點的紅色野果綴滿枝頭。高出的那幾叢果大色亮,正被陽光貪婪地舔舐。那些年,風雨不順,土地歉收,立在塬頭的父親手捧秕谷眼含藍色的憂郁。向山里挺進,一把?頭、一刃鐵锨墾荒要田。這一方平臺上可有他的足跡?靠北崖掘出的幾孔窯洞正望向對面的山頭。一綹綹黑色從窯洞的天窗、壁旁伸出來。草荒了土地,風把一綹綹炊煙的印痕拎出來:?頭鐵锨與石頭的碰撞聲醒了,荊條的斷裂聲飄來,嗶嗶啵啵的枯枝燃燒聲升起,一方土地在滾燙的汗珠的浸潤里展腰了。崖畔邊上的杏樹身子有五尺高,半摟子粗,三五個枝丫岔開了向四周撐開。不遠處,一棵核桃樹長成巨大的蘑菇。“人啊,只要心扎了根,再荒的地里都能種出煙火來!”小學肄業的父親至今還說著這風一樣的話語。一株野谷扎了我的眼:盡管樣貌有些猥瑣,但谷粒擠擠挨挨,谷穗彎成天然的弧度,拱起一團不容小覷的威嚴來。
太陽西斜,喧嘩消退,一片幽暗從北邊的崖畔漫下來。平臺西邊一片谷地里通紅,矮個子的父親背對陽光,面向谷地,輕輕托起一穗谷,舉過胸膛,舉向頭頂。黃昏突然靜穆下來。“人啊,再高,都高不過一棵莊稼,被莊稼舉高的天空才叫天空!”前幾年,站在塬頭的父親拿著一穗谷又說了一句風一樣的話。這話是土地教給父親的嗎?父親沒說,這一方平臺也沒說,但進入人生之秋的父親活成了一抔黃土,他甘愿把一穗麥子、一穗谷舉過前額,舉上頭頂。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父親的話語就少了。坐在一個馬扎上,能把黃昏坐穿。渾濁而迷離的眼神一旦盯準一件事物,就能把黃昏盯出碗口大的一個疤。風里風外捎來的事,他從不接話。若一旦有人提起與土地、牲口、莊稼有關的事情,他就會喋喋不休。多少年了,山里墾荒的事從未忘記。一個一個的黃昏來臨時,他就被山里的事淹沒了一次又一次。
七
向西出了老城,被一條路引著向秋里跑。兩旁的柳樹站得文靜,臂搭著臂。于是,朗空下就多了兩條互相守望卻永不相交的奔跑的線。愈來愈清的秋風只負責把線勾勒得更加清爽而婉約。
在秋風里,人生最適合做一道減法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