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啟方
一
春暖花開的時候,蜜蜂便趁著這個季節到處飛舞著采花釀蜜。我的竹林灣老屋根本就沒有養過蜜蜂,所以對蜜蜂不屑一顧。可是有些神奇,事情往往都是物極必反,你越是經常考慮想得到什么,反而越是得不到什么;反之,你越不去考慮得到什么,你越會得到什么。如果要我進行定義的話,估計就是一種隱形哲學。
就像那個暮春的正午,我原本是想吃過午飯后去屋外透透風,因為天氣變得暖和了,所以在有陽光的氣候下,你到屋外去透透風,曬曬太陽,那也是非常舒服的事情。有時候,你還可以端一條凳子在太陽下午睡。可是當我剛剛把頭從門跟前鉆出來,就聽到外面嗡嗡的聲音,起初我肯定不以為然,因為我知道無論什么樣的蜂子,都會在春天活動,黃蜂也好,馬蜂也好,還有我們竹林灣人叫的狗屎蜂也好、長腳佬也好,它們都會在陽光明媚的春天活動。你叫你的,我自己站到院壩里曬太陽,無非你的叫聲會讓我覺著有一種生機而已,叫吧,反正與我不相干。
我還搬了一條凳子到太陽壩坐著,當然也可以聆聽它的叫聲。小時候,我是尤其討厭這種小蟲子的,因為它會鉆進你油膩膩的頭發叢中去蜇你的皮肉,鬧得你疼痛難忍。過后你見了它,就會尤其的恐怖,你想方設法收拾他,你不怕黑夜,你打著火把,要去燒掉它的蜂巢,當然是連同它的蜂蛹一起燒掉,這樣你才解恨。其實蜂子這個東西,如果你身上不發出一種怪味,你又不去惹它,它是不會貿然蜇你的。這是我娘告訴我的。但是我還是不相信,因為什么呢?因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直到慢慢長大后,才知道蜂子這個東西,它要蜇的人,是有它的定數的。一般就上面講到的那兩點,一是身體發出怪味者;二是無緣無故地傷害它者。而且我還越老越發現一個規律,那就是有蜜蜂的地方,蚊蟲是沒有市場的,它是會主動從蜜蜂的地盤上撤出的。從而導致我憎恨蚊子的同時,也就不再憎恨蜂類了。
可是那天,我們隔壁瓦老二家板壁上,廈樓里,到處爬滿了蜜蜂,那些嗡嗡叫的蜜蜂,是剛剛才從外地搬過來的,一團一團的如同黑壓壓的云朵一樣的蜜蜂,向瓦老二家源源不斷地飛來。其實明顯地,它是向我家飛來,因為瓦老二家早就搬家了,搬到城里住去了,留下老屋。當然啊,如果人家蜜蜂真是來富瓦老二家,根本就瞧不上你家,你也還得忍受。可是無論是住在瓦老二家,還是住在我家的房前屋后,用長輩們的話說,都是你會得到發跡的預兆,都是你有可能得到富裕的預兆。
我沖妻子翠銀說,喂,你來看看啰!翠銀說,看什么看?我說,你出來嘛。于是翠銀果然出來了,翠銀平時對域外橫財就比我敏感。她堅信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的科學道理。她只消站在階沿坎上,就會聆聽出是什么動靜,然后她尋著聲音仰望,原來真還來蜜蜂了。她沖我嚷,看看看,那是蜜蜂嘛,千載難逢呢,還愣著干什么?叫人來招啊。我好像條件反射,平時只要她發火,我就會驚悚不已,所以,我便從凳子上立起身來說,咋還要招呢?它不住在哪兒就算哪兒了嗎?翠銀罵道,你傻呀,如果那蜜蜂住在瓦老二家,今后就屬于瓦老二家財產了嘛,還有你的呀?還不趁它還沒有完全確定住處的時候招起來,恐怕一旦它駐扎下來,就沒你的戲了。
我說,找誰來招呢?翠銀說,還找誰來招哇,瓦尚發不會招哇!
此時此刻,瓦打鬼兩口子下地干活,打我家房前晃動一下,被我發現了,我也沒有征求翠銀的意見,自己在那兒叫,喂,瓦打鬼,瓦打鬼。瓦打鬼最不喜歡叫他這個綽號,他的書名叫瓦金光,由于他的口頭禪是,打鬼喲,所以人們給他綽號瓦打鬼。其實書名也好,綽號也好,都有些不盡人意,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金光”呢,往往跟“精光”是諧音,容易產生誤會,在人們的眼里,常常有輸得精光之說。他懶洋洋地說,哪樣哇。我也不置可否地說,蜜蜂來了,招起來噻。瓦打鬼說,招魂啦,招。我知道瓦打鬼這個人說話,總是分不出高下,天一句地一句的。我說,你怎么沒一句好話呢,真的有蜜蜂呀!這個時候,瓦打鬼來精神了,最初他還以為我跟他開玩笑哩,說,真有蜜蜂嗎?我說,真有。于是他一邊說話,一邊把鋤頭丟給他媳婦,說,你先去,我去看看,果真有蜜蜂,那可比下地干活劃算多了。于是他媳婦接過鋤頭,說,要得呀。于是我看見他媳婦拄著兩把鋤柄站著,一眼盯死活像那些舞動的獅子似的渾身抖動著的瓦打鬼,向瓦老二家老屋走去。他好像不費力氣就站在瓦老二家階沿坎上,像他媳婦盯死他一樣,盯死那一群剛剛抵達瓦老二家廈樓的蜜蜂出神。結果蜜蜂們差不多到齊的時候,瓦打鬼進行判斷說,那蜜蜂可沒有進入其他地方,完全裝進那只瓦罐里了。翠銀說,好像沒有,好像全部進入瓦老二那張老式床的蚊帳里了。瓦打鬼沖翠銀說,輸哪樣,如果全部在瓦罐里,你輸哪樣?
在這非常緊張的時候,我不敢插話,一旦插話把事情弄砸了,我可賠償不了損失,關鍵是翠銀,如果說好了,她可滿臉堆笑,如果說壞了,她可要讓你幾天抬不起頭。所以這樣的話,干脆我就不說了。翠銀仿佛滿有把握地說,我認為呀,肯定是蚊帳里。
瓦打鬼說,問題是,如果你輸了,你輸哪樣呢?要把這個問題解決好哩。
翠銀好像被問死了,哎呀,如果我輸了,這群蜜蜂歸你,如果你輸了呢?
瓦打鬼說,如果我輸了,我給你把蜜蜂招起來,不會收一分報酬。
翠銀話這樣說了,但是她可是從窗戶那兒看見有幾只蜜蜂在蚊帳里穿梭來往而已,真正駐扎在哪里,就要看蜂王在哪里,蜂王在哪里才能確定在哪里招蜜蜂呢。蜂王不在的地方,那是散兵游勇,而不是定居的地方。
好,瓦尚春,你拿把樓梯來,我們爬上去看。瓦打鬼叫嚷。
結果我真去給瓦打鬼拿樓梯,在這期間,我慢慢騰騰地向我家堂屋走去。
我走到堂屋,不急于把樓梯扛出去,我站在堂屋樓梯旁,仔細思考著可能會發生的一些現象。于是我像要重新給瓦打鬼做一架樓梯似的,一動不動地站著。我聽見翠銀在跟瓦打鬼爭吵起來了,我耳力不錯,聽得清清楚楚,瓦打鬼說,這樣,如果那蜜蜂是在瓦罐里,就當那蜜蜂是我發現在瓦老二家的,行不行?翠銀說,老輩子,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怎么的,你要搶功啊,明明是我們發現的,你要搶成你發現的呀?瓦打鬼說,問題是,我說在瓦罐里,你說在蚊帳里,你說,不講個輸贏,誰跟你猜呢?
難怪瓦尚發跟我提起瓦打鬼的時候,說,現今的瓦打鬼可不是以前的瓦打鬼了,精明著呢。通過瓦打鬼與翠銀的爭吵,讓我看出,的確現今的瓦打鬼在生活中磨得猙獰而狡猾起來,以前瓦打鬼就一副永遠睜不開的眼睛,現今卻放大了許多,而且變成一副綠瑩瑩的狼眼。說起話來,得理不饒人。
不猜就不猜,我又沒有硬要你猜。翠銀打退堂鼓了。
聽到翠銀說這樣一句話,我也就放心了。這樣就好了。但是,我還是把持不住,如果真把樓梯扛過去,讓瓦打鬼爬到廈樓上去,把那瓦罐里的蜜蜂給扒了,那我與翠銀可就前功盡棄了。所以我還得盡量拖延時間,我還得站在堂屋里給瓦尚發打電話。
瓦尚發說,哥哥,啥子指示?我說,沒啥指示,只是想請你來看看這群蜜蜂,看能不能夠招起來。瓦尚發最喜歡招蜜蜂了,一聽說招蜜蜂,他回復我說,我還有半碗飯,我扒完就來。
我知道瓦尚發有摩托車,我看見他平時在我家房前公路上飚車的情形,我一點不懷疑他的車速會慢半拍,我還得在堂屋里站著一動不動。雖然翠銀是打退堂鼓了,可是瓦打鬼還在叫,瓦尚春,你拿個樓梯都拿到北京去了,還是天津去了,是在堂屋里打瞌睡哇。估計瓦打鬼是看見我鉆進堂屋來的,他才這樣叫嚷。我沒有回應他,我擔心瓦打鬼會鉆進堂屋來看個究竟,所以我從堂屋鉆到我的臥室兼書房里磨蹭來了。為了躲過瓦打鬼的乘勝追擊和迎接瓦尚發的勝利到來,我把房門關上,一聲不響地傻待著。當然瓦打鬼真變聰明了,他的確沒有乘勝追擊,他就站在瓦老二的階沿坎上等待著我扛樓梯過去,也許他已經想過,我不會聽他的話,因為他在跟翠銀打賭呢,如果一旦翠銀輸了,那我扛樓梯的工夫不就白費了。也許翠銀跟他端了凳子,讓他坐在那兒等待我乖乖地把樓梯扛過去。也許翠銀根本就沒有理他,而是讓他背靠在瓦老二家板壁上,仰望著那些熙熙攘攘的蜜蜂在天空中盛事空前地盤旋著飛舞著。
當我聽到摩托車響的時候,我從臥室兼書房的屋子里鉆出來,從堂屋里把樓梯扛出去。沒承想,瓦打鬼真還背靠著瓦老二家板壁仰望著天空呢,只是天空中的蜜蜂變得越來越少了,只有數得清清楚楚的幾只蜜蜂在飛舞。
咋拿個樓梯花這么長時間呢?瓦打鬼一邊接過樓梯,一邊沖我說。
我想說,樓梯不是給你拿的,是給瓦尚發拿的。可是我沒有說出口,我擔心他會說,既然你不相信我,那你就不應該叫我呀。我只說,是慢了點哈。
說時遲,那時快,趁瓦尚發剛下摩托車,瓦打鬼便把樓梯搭好,只聽噌噌噌,幾大步就從樓梯上爬到瓦老二的廈樓上去了。瓦打鬼蹲在那只瓦罐跟前,像招呼小孩似地嚷了起來,小乖乖,我說,你在瓦罐里面,你就真在瓦罐里面啊!人家還說你在蚊帳里呢,在蚊帳里嗎?這句話不用分析,是直接沖翠銀來的。翠銀見瓦尚發來了,心里有底了,反駁道,你這個人,蜜蜂在哪里與你有什么關系呢,是我們事先發現的,下來喲。瓦打鬼說,下來,我為什么下來哇,分明是你把蜜蜂輸給我了。翠銀說,咋輸給你了?瓦打鬼說,打賭輸給我了咯。
瓦尚發雖然是騎摩托車,可是由于他要招蜜蜂,所以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激動,人一激動就會流汗,這挺正常。當然有人背后議論說,在竹林灣,瓦尚發是最愛流汗的人,他把摩托車一丟,擦了一把臉上的汗,不問青紅皂白地鉆進灶屋,從飯甑上取下茅蓋,從灶屋里鉆出來,一轉身來到樓梯跟前,也噌噌噌地爬到廈樓上去了,沖瓦打鬼說,滾開喲。
聽竹林灣的人講,一行服一行,螺螄服米湯,這個瓦打鬼全竹林灣,他誰都不服,就服瓦尚發。瓦尚發說一,他一點不敢說二。但是瓦尚發可不是白白地批評瓦打鬼,時不時瓦尚發是會給他帶來一些好處,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別的人如此,瓦打鬼亦如此。只要能夠時不時給他一定的好處,比如說帶他去外地創收啊,或者那種劣質香煙,自己不愿意抽,送幾包給他抽啊。只要他有了利益,他會乖乖聽你話的。這不,瓦尚發來了,叫他滾開,他也就乖乖地滾開了,但沒有從廈樓樓梯上滾下來,而是站在一旁仔細地觀察瓦尚發招蜜蜂。
瓦尚發把茅蓋架在瓦罐旁邊的一把破木椅上,嘴巴里叫著我,哥哥,麻煩你找一個裝蜜蜂的桶子啊。我說,好的。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蜜蜂被招起來,是必須有一個東西當屋子讓它住下,那么給他找什么樣的桶子呢?我們家從來沒有養殖過蜜蜂啊,肯定不會專門給它預備一只桶子的。我腦子里把能夠儲藏蜜蜂的家具都想了一遍,的確還沒有什么好東西來儲藏蜜蜂呢,最后我想到,還是我四十年前上高中時用過的一只裝書的破箱子,倒是可以裝下一定量的蜜蜂,可聽人說,蜜蜂這小東西,非常愛好,倘若你給他一口不干凈破木箱子,還不知道它會不會同意呢。
說過后,瓦尚發便像和尚誦經似的,嘰哩咕嚕地叨念著,但隱約還可以聽得見瓦尚發在叨念,蜂兒住,蜂兒住——
我沖瓦尚發說,尚發兄弟,你說那裝過教材的破箱子行不行啊?
瓦尚發說,敢情那是最好的了,但是必須清洗得干干凈凈啊,有太陽,你洗凈后拿到太陽壩曬曬就行了。我說,要不要打孔?瓦尚發說,找出來洗干凈就行了,其他的,我來完成!
我說,好的!
然后瓦尚發又開始嘰哩咕嚕地叨念起來,那聲音來得非常自然、得體,蜂兒住,蜂兒住,茅蓋上有糖噢。茅蓋上有糖噢——
我認為瓦尚發是在欺騙蜜蜂,我家茅蓋上哪里有糖呢?我忍不住想笑。可是翠銀說,你家茅蓋上的確沒有糖,可是人家尚發兄弟家可有糖啊。我說,他家有,是他家的,他家的糖哪里會鉆到我家茅蓋里了呢?翠銀說,難道尚發兄弟就不可以拿到我家來,涂在我家茅蓋上嗎?我說不過翠銀,只能耷拉著腦袋,任由她擺布。去去,去把你那裝過教材的破木箱子洗干凈。我便聽話地去洗破木箱子。
二
起初瓦打鬼可是站著觀看,后來是蹲著觀看,他那一對狼眼,仿佛在描述著那些熙熙攘攘地往那只茅蓋里鉆的黃褐色蜜蜂,它們多么可愛,它們的翅膀扇動著暮春的微風,它們不知道是嘴叼著上一只蜜蜂的屁股,還是上一只蜜蜂叼著下一只蜜蜂的屁股,也許它們就是這樣履行它們的任務采花釀蜜的。它們在茅蓋里面構成一團一團、一吊一吊的形狀來。
我把裝過教材的破木箱子洗凈曬曬后拿到階沿上來,嚷道,尚發兄弟,蜂桶準備好了。瓦尚發若無其事地說,聽到了。我看見瓦尚發站直身子,伸了伸懶腰,并沖瓦打鬼說,你還不下去,你在上面站著干什么?瓦打鬼說,嘿嘿嘿嘿,跟你學招蜜蜂噻。瓦尚發說,你可不要鬼扯,影響蜜蜂上蓋啊,下去。瓦打鬼真怕瓦尚發,說,行啦,下去呀。瓦尚發押著瓦打鬼就從廈樓上順著樓梯下來了。
瓦尚發把我放在階沿上的破木箱子拿到吞口去,再把摩托車后面的那只工具箱打開,拿出電錘來在木箱子當頭打孔。打好孔后,再用繩索將木箱子系在板壁的鐵釘上懸掛著。這些基礎工作做好后,瓦尚發認為蜜蜂應該差不多上桶了。瓦尚發就去廈樓上取那只茅蓋。瓦尚發上廈樓的時候,瓦打鬼也去廈樓了。瓦尚發沖瓦打鬼說,你上來干什么?瓦打鬼說,還干什么?我跟你說,那只茅蓋可不要往瓦尚春家吞口頭拿啊,可要往我家吞口頭拿啊。瓦尚發說,這又是出什么妖蛾子了?瓦打鬼說,什么妖蛾子啊,剛才跟袁翠銀打賭,我打贏了咯,打贏了,戰利品當然屬于我的啰。瓦尚發說,扯哪樣卵淡啰,我剛來的時候,你咋不這樣說呢?瓦打鬼說,不行,必須拿給我。說時遲,那時快,瓦打鬼已經去瓦尚發的手里搶茅蓋了。剛剛瓦打鬼的手伸過去,就被瓦尚發在他的左手背上一巴掌,打得瓦打鬼颼地縮了回去。但嘴巴還不饒恕人呢,說,明明是我打賭贏過來的,咋就不拿給我呢?
我的確看得真真的,如果瓦尚發不與瓦打鬼對抗,我都會說上兩句話,因為我也跑前跑后地做了兩件大事,一是扛樓梯,二是洗箱子。可是瓦尚發與瓦打鬼產生對抗了,而且瓦打鬼沒有戰勝瓦尚發,只要瓦打鬼敗下陣來,我與翠銀也就沒有必要跟瓦打鬼爭執了。這樣的話,就會證明蜜蜂是誰的又不是誰的,而且充分證明群眾的眼睛是雪亮雪亮的。
瓦尚發還沒完,瓦尚發還自言自語地罵道,有人說你瓦打鬼不要臉,我還不信,結果看來,你是真不要臉。瓦打鬼肯定不示弱地嘰哩咕嚕地說了點什么,不但我與翠銀沒有聽見,就連瓦尚發與他一起都沒有聽見,所以就相當于瓦打鬼放了一個臭屁。
三
瓦打鬼與瓦尚發從廈樓上下來后,瓦尚發把茅蓋拿著,有蜜蜂在茅蓋邊上嚶嚶嗡嗡地飛舞著嚷嚷著。瓦打鬼卻跟著瓦尚發,瓦尚發走一步,他就在后面緊跟一步。看那情形,瓦打鬼是要從瓦尚發的手頭硬搶。我與翠銀都不好直接與瓦打鬼對抗,我們只有依靠瓦尚發的那點心有靈犀一點通了。瓦尚發一點沒有讓我與翠銀失望。瓦尚發沖瓦打鬼說,哪兒涼快,哪兒去,別影響我的工作。我心里想,瓦打鬼啊,你要看看怎么招收蜜蜂,沒有關系,可特別不要動歪心眼啊,更不能硬搶哩。的確瓦打鬼沒有硬搶的意思,瓦打鬼發話了,瞧瞧都不行啊。瓦尚發說,瞧瞧可以,但是站遠一點。結果瓦打鬼就退后兩步,依然那么規規矩矩地站著,目光緊緊盯著瓦尚發的舉手投足。
瓦尚發像巫師似的耍弄著蜜蜂,嘴里不斷地嚷著,蜂兒住,蜂兒住,我跟你找到了發財老板,你就任性往蜂桶里鉆吧——那蜜蜂聽話地往里鉆呢。瓦打鬼看到蜜蜂們鉆到最后的時候,他便失望地回家了。臨走的時候,他放出另一個臭屁來,我操哦,站他娘的大半天,主人家沒說聲感謝——此時此刻,我喊瓦打鬼,我們吃了下午飯走噻?瓦打鬼掉也沒掉頭說,吃飯,吃屁差不多。
下午四點鐘左右的時候,蜜蜂們全部進桶了。瓦尚發歇了下來,那可謂汗流浹背,我去給瓦尚發打了一盆冷水來,讓瓦尚發洗臉。洗把臉,瓦尚發便正兒八經地坐下來喝茶。我便挺好奇似地站在蜂桶跟前,觀察著那些剛剛歸順的蜜蜂,它們仿佛老朋友似的,或者說,它們對這兒一點不感到陌生,它們在瓦尚發用電錘打出的小孔里出出進進,當然也是參差不齊,有的便爬在箱子蓋上,走來走去的。歇了一會兒,瓦尚發不放心似的,也舉著茶杯跟了過來站在蜂桶旁邊,沖我解釋說,這蜜蜂是通人性的,它跟部隊是一樣的,進行合理化的分工,有采點的,有站崗放哨的,有采花釀蜜的,誰都不簡單,你不要看那些專門在蜂桶上爬上爬下的蜜蜂,它們就是觀察蜂桶以外入侵的敵人的,這些敵人中啊,有蛾子、有馬蜂、有蜘蛛,甚而還有大家認為比較溫柔的蜻蜓,當然啊,還有人的異味等等。只要是對它們的生存不利的東西,它們都會對抗,實在對抗不了,它們就要離開了,采用離開這種方式來進行對抗已經是它們寬容的底線了。瓦尚發交代好這些,我便招呼瓦尚發去老屋客廳兼餐廳的地方休息喝茶。
四
坐下后,瓦尚發又跟我講了許多蜜蜂的喂養方法。他說,有一點,的確值得思考,為什么蜜蜂不直接在你家老屋打住,而要到瓦老二家老屋打住呢?我說,這個問題,只有蜜蜂自己能夠回答,因為我跟蜜蜂無法對話。瓦尚發說,嘿嘿嘿嘿,開個玩笑,哦,我問問啊,剛才瓦打鬼一直要把茅蓋拿走,是跟你們打的什么賭啊?
翠銀就一邊做下午飯,一邊一五一十地把情況講了,說,我以為那蜜蜂是在瓦老二家帳子林里,誰知道廈樓上還有一只瓦罐呢,后來瓦打鬼瞄準了,是在瓦罐里。就打賭,說我輸了,就把蜜蜂讓給他,他輸了,就不取一分錢,給我家把蜜蜂招攏。我們簡單爭執了一下,也沒怎么起矛盾,是瓦打鬼見真了。瓦尚發說,哦,是那樣的喲,難怪剛才他硬要把茅蓋拿走,我沒讓,在我的手里,哪里會有你瓦打鬼的戲呢。
過后瓦尚發又對我進行諄諄教導,說,剛剛招來的蜜蜂,它是會檢驗檢驗主人的一些品質的,比如寬容、大度,如果你背叛了人的起碼道德水平,它是會跑掉的,這是其一;其二呢,主人特別要大方,不能吝嗇,如果太吝嗇了,它也會跑掉的;其三,第一桶糖,除了要給應該得到的人外,還要給招收蜜蜂的師傅,基本上來講,第一桶糖,主人是不能占有的;比如說今天吧,雖然蜜蜂我沒有讓瓦打鬼拿走,可是,我聽出了,你們打賭是打輸了,人家的確猜準了,那第一桶糖應該給瓦打鬼一點。
另外,蜜蜂這東西有潔癖,不能讓鳥和雞在蜂桶上拉屎,甚至連在蜂桶附近晃動都不行,當然雞沒有那功能,不能飛行,聽說有一種雞,體形如同毛雞般大小,可以進行短暫飛行,甚至可以飛到蜂桶上面站著耀武揚威地伸長脖子打鳴,估計那應該是公雞了。都應該預防,而且作重點預防。
蜘蛛,必須經常性打掃,蜂桶附近的角落里都會隱藏蜘蛛,它們通過一個夜晚或者什么的,就可以牽出一張蜘蛛網,蜘蛛網有粘連性,蜜蜂們一不小心就會粘連到蜘蛛網上去,動彈不得,蜘蛛吸過蜜蜂體內的汁液過后,剩下的只有粘連在蜘蛛網上干枯的蜜蜂尸骸。只要有一只蜜蜂被蜘蛛網粘住,其它的蜜蜂就會非常悲傷地跑掉。
螞蟻,你看它不怎么起眼,這蟲子厲害著呢,古言就說,蟻穴潰堤,意思就是說,螞蟻做個窩就可以將堤壩整坍塌,整崩潰。所以說沒有人不憎恨螞蟻的,除非他本身就是螞蟻似的人物,喜歡糟踐人、打擊人、削弱人,否則不會不憎恨螞蟻的。這小東西只要爬到蜂桶上去,它一定會尋覓到蜂蜜,甚至蜂蛹,一旦發現蜂蛹,它們是會鉚勁地海餐一頓的,或者把那些被它弄死的蜜蜂或者蜂蛹拖到它們的巢穴里去慢慢享用。蜜蜂們拿它沒有辦法,所以只有替它逃跑。
以上我列舉的這些啊,指不定還不夠全面,也許還有更厲害的東西,必須提前預防。
瓦尚發挺有經驗地教導著我。
過后,瓦尚發把蜜蜂進行人性化了,說,那東西除了講究衛生外,它有靈魂,蜂王就是它們的靈魂,蜂王往哪里走,底下的蜜蜂就會往哪里走,所以一般情況,不要打擾它們正常生活,最好不要搬遷。
我問過瓦尚發,你說的搬遷是指的什么意思?瓦尚發做過解釋,說,我說的搬遷,是指換新蜂桶。我這人有時候腦子還是比較靈光,說,那么如果蜜蜂蜂蛹太多,長大了,蜂桶裝不了,怎么辦?瓦尚發說,你說這種情況是有的,但是,蜜蜂里面是會自然誕生新的蜂王的,又由新的蜂王帶領新的蜜蜂到新的地方生活,如果你要留住它們的話,你就要重新預備一個新的蜂桶。我開始假如了,我說,剛才看來,蜜蜂可不少,假如裝不了,而又沒有新產生蜂王,咋辦?
瓦尚發說,這個問題,嗯,遇到過,也可以解決,但比較麻煩,最好不要遇到這種事情。
過后翠銀叫吃晚飯,便把飯菜擺在爐桌上。
喝不喝酒?我試探性地問瓦尚發。
喝點嘛,只一小杯足夠了。瓦尚發挺灑脫地回答。
于是我去里屋給瓦尚發斟杯小酒來,我自己也斟了一杯小酒。于是我們開始喝酒。翠銀吃飯。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談論一些蜜蜂另外的話題,也就是釀蜜的事情。
瓦尚發家喂養了兩桶蜜蜂,所以他非常有經驗,說,釀蜜呢,專門有一批蜜蜂,應該說,這一批蜜蜂占總體蜜蜂的比例較大,差不多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可不是課本上寫的辛勤的蜜蜂,現實中蜜蜂的確勤勞。清晨,大家還沒有起床,它就嗡嗡地飛出門了,有專門出去打探信息的蜜蜂啰,那蜜蜂叫信蜂。信蜂打探到了哪里有花粉可采的時候,便引領專門負責釀蜜的蜜蜂們飛到那里去采花粉,采好花粉飛回蜂桶來,你會發現那些蜜蜂雙腿死死地夾住花粉從蜂桶的孔里鉆進去,花粉里藏有糖料,通過蜜蜂釀造,便構成蜂蜜了,蜂蜜甜的程度是沒有比喻詞的,因為蜂蜜本身就是別的甜食的比喻詞。
翠銀說,你們倆慢慢聊,我還給你們準備點花生米。瓦尚發也不客氣,說,好。
吃過飯后,我們便打著電筒去觀察那只蜂桶,看看蜜蜂們有沒有按照瓦尚發的思路行駛。看下來的結果是,的確有個別蜜蜂還在蜂桶外面爬上爬下,仿佛就是瓦尚發說的衛士級別的蜜蜂吧。當然瓦尚發也指出另外的問題,的確蜂桶小了點,要是有一口大一點的箱子,頂好是裝衣服的箱子就好了。我說,那時候只會想到,裝不了幾本教材,因為箱子做大了攜帶挺不方便。瓦尚發說,說的也是啊,可不是專門為蜜蜂們做的哩。那時候,這群蜜蜂還不知道在哪個角落里舔雞屎吃呢。也許它們的魂靈還在,但還沒有產生蜜蜂的體格出來。觀察蜜蜂回來,我們坐著繼續喝茶,繼續討論一些有關蜜蜂的知識。
我覺著這個瓦尚發,當學生時沒有學到知識,然而到了社會還淘了不少。于是便問,你這些詞語是從哪里淘來的。瓦尚發說,都是社會上淘的,我們家住得邊遠,很少與人交往,再說,我爹也不準許我們交往,于是就只能在家里看些閑書,認不得的字,查新華字典,我有一本書,那就是專門招蜂引蝶的書,就是通過我拜師學藝自己手抄的。除了讀招蜂引蝶的書外,我每年都會買一本《歷書》,過去的《歷書》就叫《歷書》,現在的《歷書》,書名叫《天官賜福》,實際上都是一層意思,我會拿出大量時間來閱讀這本書,這上面比較齊全,算命的,看日期的,什么都有,只要把這本歷書認真看完,差不多能夠背誦,可以說,你在當地就可以成為先生了。就像招蜜蜂吧,這也是必須選擇日期的,否則它不會聚集在一起的,否則它不會上你的那只茅蓋的。
我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老哥又在諷刺我了,知道你們是書香門弟。瓦尚發說。
我說,沒有諷刺你,我說實話,真的,我還不知道從一本《歷書》上可以學到那么多知識呢。
你說這句話我愛聽,下一步,我打算學習《萬年歷》和《五公經》了,有人說《五公經》比較深奧,可是我的文化比較淺,但我想試試。瓦尚發非常感慨地說。
我說,由淺入深的來吧,這類書,我也沒看過,你就不打算看一點別的書嗎?比如說農業科技方面的書籍。
瓦尚發說,農業的我不打算看了,我想找本畜牧方面的書籍來看,養豬的、養牛的、養羊的都可以。
我說,哦。
瓦尚發說,聽說你的書比較多,有沒有畜牧方面的?
還沒有呢,我的書,都是專業的書籍,是針對我們工作方面的書籍。我解釋道。
瓦尚發說,曉得哥哥是專門寫故事的,聽說你的故事都上新聞了,寫竹林灣的。
那不叫新聞,那叫報刊,上報刊了,如果變成新聞,那我就有名氣了。
反正我也不怎么懂你們那種工作,只是聽人們背后議論。
我說,哦。
談論了一會兒后,瓦尚發把養蜂注意事項再次重申了一遍,提出要回家了。我感覺舍不得瓦尚發走似的,因為真的,對于養蜜蜂的事業,我可是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呢。我仿佛要他在我家住個十天半月,讓親愛的蜜蜂們有個心理寄托。我擔心蜜蜂們與我不熟,成天看見我那張陌生的面孔產生恐懼感,久而久之會生產生逃跑的念頭,一旦逃跑,我們花的這些力氣也就白費了。于是我再三叮囑瓦尚發,三天兩頭的來看看啊,我又不懂。瓦尚發說,放心,我會經常眷顧的。于是瓦尚發把摩托車發動起來,篤篤篤響,再來一束燈光向著遠方搖曳著,證明夜已經到來了,只聽嗚嗚的,瓦尚發的摩托車向前駛去——
五
瓦尚發不負重望,真的三天兩頭地來我家看看蜜蜂。有時候,我們不在家,他也會來我家認真察看蜜蜂的現狀,每每這個時候,他都會打電話給我,表示他已經察看過蜜蜂的現狀。我非常感謝瓦尚發,如果我在家,都會通知他來我家喝酒。從中給我補充一些養蜂知識。
可是有一天,我不在家,瓦尚發打電話給我,說,哥哥,蜜蜂太擠了,是不是考慮換換桶子啊。對此,我十分著急,說,你說,換成什么樣的桶子最合適。新做吧,麻煩,是不是可以考慮買一只新蜂桶。我說,好啊,只是不知道哪里有新蜂桶賣哩。瓦尚發說,這個問題可要你自己解決喲,我也不知道哪里有賣的哩,要不你找木匠給你做一只,如果用心做的話,最多一天時間就可以做好,否則要不了一天時間。我說,這好啊,那我找找,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木匠啊。翠銀聽到這話了,說,什么新做哇,我爸有一只扁桶,問問尚發可以不,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找個車拉來不就得了嗎?于是我就照翠銀的話給瓦尚發重述了一遍。瓦尚發說,扁桶當然好啰,只是要干凈,沒有讓雞爬狗攆地糟蹋過。翠銀說,沒糟蹋過,一直放在天樓上的。
提到翠銀爸,也就是我岳父,我總覺著心里不暢快。最近他總跟我過不去,你說,日子久了,不去看看他吧,又總覺著缺乏孝道;你說,三天兩頭地去看看他吧,他又覺著你好像要求他點什么,甚至有些討厭你,說些話來氣脹你。所以按照我的想法盡量不要去岳父那兒拿扁桶,可能今后會捋不清楚。掛斷電話后,我跟翠銀說,還是在哪里買只蜂桶吧,去他外公那兒取,可能會惹他外公不愉快。翠銀說,他不愉快,我還不愉快呢,自從結婚過后,現在孩子都二三十歲了,從來沒有得到他指甲殼那么點點東西,討個爛扁桶用用,是看得起他。
我說不過翠銀,只能說,好好好,你去,你去。
六
那天,岳父給翠銀打電話,說是端午節快到了,要翠銀給他包點粽子送去。照理說,無論你是長輩或者晚輩,打個電話,都應該相互尊重,可是我的岳父呢,總是感覺說話做事都要高人一等。這種命令性的電話,我聽著心里就憋屈、就苦悶,甚至有一種伺機報復他的想法。可是轉念一想,犯不著與岳父斤斤計較,他說他的,我聽我的,當刮過一陣耳旁風。如果遇到平時,翠銀是會跟他較量一番的,反正薄刀鍋鏟地碰撞碰撞,由你自己去思考。可是關于扁桶改造成蜂桶的事情還拿捏在岳父的手里呢,如果你說破大天,他不甩你的賬,你又怎么辦。這個問題與發泄一通牢騷來講,孰大孰小,翠銀心中有數。所以,這次接電話,翠銀主動降低了檔次,沒有與岳父一個釘子一個眼地對著來,而是非常委婉地說,要得呀。這下子岳父仿佛更占理了,非常兇惡地嚷開了,咋了,沒吃飯啦,說話有氣無力的。岳父的說法有一種故意激怒翠銀的意思,我看見翠銀的臉漲得通紅,總想以牙還牙,可是她在大是大非面前,妥協了,不再用原來的方式對待這位老人了。這叫什么來著,這叫委曲求全。翠銀便提高聲調說,知道了。岳父說,我還以為你家沒早飯米了呢,知道就照辦,哪天來,將就我好在家里等你?
仿佛岳父比國家首腦還焦急還忙碌似的,也許他有外出的可能,不是參觀那些大型項目,就是在一些重點項目跟前剪彩或者發表演說,而且整個地球離了他,就不會轉動一樣。當然不熟悉岳父的人,都認為岳父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可是一旦熟悉岳父的人,都會知道,他以前并沒有那么傲慢,是因為這些年他的兩個兒子在外打工掙錢,買了商品房,由此變得傲慢,變得有些肆無忌憚、口無遮攔。聰明的人,越是這種情況,越是變得低調,不說話別人也會知道。可是咱們岳父不一樣,他總是三句話不離本行,說著,說著,就會說到他去縣城的所見所聞,甚至談到前三十年縣城的狀況,現實中的縣城的巨大變化。然后呢說到老大家的商品房如何一種狀況,而且老大家已經有購買下一套商品房的意愿。當然啊,這些東西,都是他悄悄跑到縣城去的所見所聞。實際上他的兩個兒子,也就是我的兩位舅弟是不很配合他的行為的,因為他們目前還沒有剩余的時間來配合他,而且對他的言行都持反對意見,不喜歡他到縣城來。當然啊,到都到了縣城,他們又怎么會拒絕岳父,不讓岳父進屋呢,畢竟是岳父給了他們生命。后來,岳父便像魯迅寫到的“祥林嫂”一樣,逢人便談到那些話題,鄰居們聽得耳朵都起老繭子了,所以如果碰了他,很遠的就把他老人家想說的話和盤托出了,你那大兒子的第二套商品房怎么樣了,裝修得怎么樣了?再然后,便是鄰居們都掉過臉去不看岳父,讓岳父非常尷尬,后來,他把這些掉臉的人都統統記下來,無論是不是以前的好朋友都統統記下來,如果有家人在他的面前提到他以前的好朋友的時候,他便向這些提及此人的家人大發脾氣,說,我都已經說了萬十遍了,你們不要在我的面前提到那些背叛我的家伙,我要與他們勢不兩立,我要與他們一抗到底。
我都知道,以前他去縣城的時候,會把家里的家禽之類的動物托付給他的一個好兄弟牛前進,可是目前牛前進長智慧了,岳父拜托了幾次,都被牛前進以最近挺忙拒絕了,由于牛前進的拒絕,岳父去縣城后,讓家禽類的動物在家受苦了,丟下一些玉米粒,讓它們吃得生霉衣了,最難過的是,總是弱肉強食,讓那些弱勢群體不僅得不到吃,而且露宿舍外,沒有遮風避雨的地方。只是后來有一只兇惡的公雞良心發現,不但給予弱勢群體一席之地,而且還故意讓位給它們吃食,這樣才保障了它們的生命安全。
翠銀回答說,近兩三天嘛。其實我知道翠銀說的兩三天,是有目的的,主要是盡快拿到扁桶,解決蜜蜂居住起來寬松的問題。岳父說,兩三天,可以,但是最好是天把兩天。翠銀想說,又出哪樣妖蛾子哇,又要進縣城啊?可是翠銀沒有這樣說,翠銀說,盡量。岳父還是年紀已去,精力上有所衰退,所以退讓了一步,好嘛。于是掛斷了電話。
那天下午,翠銀叫我與她一同去粑葉林里抽粑葉。我不想去,因為的確搞這些活路,不是我上手的活路,如果真要我去,也不過是讓我去耽擱時間,什么作用沒有。但我知道翠銀的意思,就當我給她打個伴,你不抽粑葉,就坐在那兒耍手機都成。算了,配合翠銀一下,與她一同去粑葉林里抽粑葉去。我真的沒有去粑葉林,因為那里開始有蚊蟲了,那東西惡毒,那東西吸人血厲害,染上了毒氣,整個身體都惡癢無比。翠銀做得挺好,她把整個身體差不多是包裹了起來,說不會被蚊蟲叮咬。真的我就坐在那兒耍手機,跟朋友們在微信上聊天。
真的,事隔兩天后,翠銀抽了一個下午包了幾十上百個粽子煮熟后給岳父送去。給岳父送粽子去那天,下了一點雨,用我們竹林灣人的話說,叫下端陽雨。我們事先給岳父打了電話,然后用背筐馱著粽子步行去的岳父家。袁家山離竹林灣,直線距離肯定不遠,不過一公里路,而曲線距離,要圍繞那座大山轉一圈,那就有些遠了,少則三公里路,多則四公里路,反正沒有量過,只是通過平時步行速度推算得來。
我們來到岳父家,門是開著的,但不見人影。
照平時,翠銀會打電話討伐岳父,明明說這兩天要來的,你得個門開著,不見人影,又到哪兒去炫耀去了?
岳父是會有些羞澀,因為他知道翠銀一直不喜歡他這樣高調,不喜歡四處炫耀他兒子買房子的事情,但是他還是要保持矜持,不能在言語上輸給翠銀,說,哪里去了嘛,等了你們一大天,都沒來,剛剛在你叔爹家坐會兒,你們就來了,說那些屁話,哪里炫耀嘛。
我知道翠銀叔爹與岳父家是鄰居,而且翠銀叔爹與岳父是親兩弟兄,照理,應該不分彼此,可是以前岳父家窮的時候,翠銀叔爹可不把岳父當人看的,只是叔爹比岳父要陰險,什么事情都暗暗進行,如果不知道他底細的話,還以為他好著呢,可是最后打聽下來,那些攻擊岳父、誹謗岳父的話語都出自叔爹的嘴巴里。可是岳父不長記性,岳父偏了要跟叔爹好,常常主動上門跟叔爹談論他兩兒子的發展情況。這一點,翠銀也是最近才知道,所以,翠銀不知道岳父去叔爹家便罷,一旦知道,可歪著牙巴都會憋幾句出來的。岳父便不言語,但是岳父的臉上卻染上一層暮色,讓你領悟到他的憎惡與狡黠。
翠銀只站在院壩里喊,爸爸,爸爸——
岳父便從叔爹的屋子里鉆出來,原本翠銀是想惡狠狠地兇他一頓,可是想到那只扁桶,一切都煙消云散了。翠銀只是淡淡地說,門開著,我還以為你上哪里去啰。岳父也淡淡地回答,你不是說今天要來,我還能上哪里去呢。
岳父把背筐里的粽子翻了一遍后說,咋這幾個粽子呢?這幾個粽子咋分得下來呢?
翠銀臉都氣翻青了,說,咋說不夠呢,分給誰呢?
岳父說,你說還有誰呢,縣城兩家就不要了,好多人哩。
翠銀徹底攤牌了,說,你不要拿一個手指頭給你吃,你要吃到手肘子去啊,我是盡孝,給你做的粽子,我可管不了你的子子孫孫啊。
岳父把嘴巴翹起來了,臉上可不是暮色,而是怒氣,說,曉得你是哪樣人喲,自己的親兄弟姊妹都不要了。
翠銀說,愛要不要,不要我可背回去了。
岳父擔心純粹把翠銀激怒了,便委婉了下來,說,咋不要呢,不要我咋過端午啊。
后來我便進屋躺在岳父的沙發上,翻看手機微信,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翠銀與岳父便在屋外的板凳上談話,我聽到的時候,他們分歧挺大。待我醒過來后,父女倆已經講和了。不知道父女倆是談到哪兒去的時候講和的。講和后,翠銀好像在談扁桶的事情,一是怎么弄到竹林灣去;二是怎么使用扁桶。說過后,岳父便去樓上掀扁桶去了。
我為了掩人耳目,便把手機微信中那段音樂放得山響。
翠銀沖我說,你瘋了,得個手機放得山響。
我假裝驚奇地說,怎么了?
翠銀就進屋來說,他外公去掀扁桶去了,怎么弄回家去?
我說,怎么弄回家去嘛,不可以找車運回去呀。
翠銀說,那么大一個物件,找車運輸,不電線桿做筷子大材小用嗎?
我說,那怎么弄回去呀?
翠銀說,他外公說了,用棕繩子捆起來像背背筐一樣,背回去,得行不哇?
我說,得行,肯定得行,可是那形象你想過沒有,有點像歷史書上的唐玄奘去西天取經背著的那個竹簍一樣,我敢打包臺,一路走來,肯定會引人發笑。
翠銀說,你會怕人發笑么?臉皮那么厚的人,還會怕人發笑,要不你去找車來運回去。
我說,可以呀!
翠銀說,你可不要懶妥妥的哩,馬上就找人哩。
我說,你讓我想想可以不?
翠銀說,你想嘛。
于是我可真的想了,想了一大天,可都沒有合適的車輛,轎車肯定是吃不落的,只有皮卡,皮卡,在竹林灣又沒有,這還真難為情呢。我只能跟翠銀說,暫時等兩天吧,碰碰運氣,如果有皮卡到竹林灣的,我們找這皮卡運回去。
你來接一下嘛——
岳父的聲音拉得挺長,聽得出,分明是指我,如果是指翠銀的話,他會直接叫出翠銀的名字。我說,好的——
于是我便去把岳父找到的扁桶從木樓門那兒接下來,好像不是挺重,最多只有三十市斤左右。
關于放在哪兒的問題,沒有要我去跟岳父進行辯論,由翠銀直接點明,暫時放到堂屋里。翠銀知道,那扁桶可不是用來裝別的物件,而是用來裝蜜蜂用的,堅決不能讓岳父那些雞鴨鵝在上面攀爬。岳父有些不情愿了,說,你馬上就要背回去,咋還要放在堂屋頭呢?翠銀說,暫時放到堂屋頭,待找到車輛后,再運回去。
岳父說,不是剛才講得好好的嗎,用棕繩捆著讓瓦尚春像背背筐一樣馱回去嗎?
翠銀說,他要找車呢嘛,再說,我也想過了,的確那扁桶雖然沒有多大重量,可是體積太大了,不好操作,只有用車輛來運走。
岳父說,問題是你來的時候,我在家沒有呢,如果沒有在家,你來運空氣呀。
這一點,我跟翠銀有一致性的見解,那就是岳父會三天兩頭地往縣城跑,因為的確岳父需要人照顧,這是一方面;再一個方面,他這樣三天兩頭地往縣城跑,讓人看出他是得到他的兩個兒子的孝敬,他可不是一個孤獨的老頭,他可是有人疼有人愛的老頭。
可是遭遇并非表面的那種分析,遭遇可是岳父老人家與城市進行多次碰撞,都沒有取得成功,都會被他兩兒子一個電話打回老家,或者進了屋,得不到安慰不說,反而會遭遇大人孩子們的唾棄與謾罵,在老家,就在老家,一會兒往縣城一趟,一會兒往縣城一趟,那班車是你家開的呀,不花錢啦。
沒辦法,虛榮的門老是給岳父敞開著,可總是得不到滿足呀。所以岳父常常把氣撒在翠銀和我身上。
此時此刻,瓦尚發給我打電話來了,問,哥哥,你說的扁桶找來了嗎?我說,找到了。瓦尚發說,日子我給你看好了,就在本月十六,也就是大端陽后一天,那天是把蜜蜂轉桶最好的日子。我心里那根繃緊的弦一下子松動了下來,我還以為瓦尚發會把日子看在最近兩天呢,這樣的話,那扁桶就可以在岳父家堂屋存放個十來天了。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翠銀,翠銀高興昏了,既然這樣,她也就可以放松放松了。過后,翠銀沖岳父說,那扁桶可以多放些時日在堂屋里,到時候哪天找到車輛了,哪天來運走。岳父滿臉烏云似地說,管得你們的喲,你們像陳妖精一樣,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你說一個扁桶有多重嘛,弄根棕繩捆上,背背筐一樣就背走了,車輛,車輛個屁呀——
我知道岳父的意思,這些年來,我們家有兩兄弟領國家財政工資,他們家,我也做過努力,但始終未如愿,他非常不滿,就想讓我像唐玄奘西天取經一樣,背著那個竹簍,讓附近的人看見我那副窮酸相,捉弄捉弄我,出出那口惡氣。現在沒有達到岳父的目的,所以他便挺是生氣。最后岳父無奈,只能說,那你就放個十來天嘛。
臨到要過大端陽的時候,翠銀又包粽子了,我說先前包的粽子都沒吃完哩,還剩那么多,又要包啊?翠銀這人爽直,說,那天你沒聽見他外公說啊,分給他兒子不夠哩!我說,哦。我心中暗想,覺著論翠銀的個性,她是不會讓著岳父的,也許是扁桶的事讓翠銀屈服了。哦,我想起來了,原來送粽子去岳父家的時候,最初翠銀來跟岳父一堵鏨子,一堵火哩,后來怎么講和了,估計就是翠銀跟岳父承諾了,不足的那部分粽子,在過大端陽的時候補足。后來才提到扁桶,岳父便勉強承認,并愿意去木樓上找到扁桶,且從木樓上將扁桶拿出來放到堂屋里。我說哩,后來岳父不上火了,且非常平靜。
后來,翠銀把粽子包好煮熟后自己送去的,沒有要我參加。至于送去后,岳父與翠銀講的什么話,我也就不愿意去打聽與計較了。
七
咱們竹林灣人家,有一個習俗,分大端陽,小端陽,小端陽是農歷五月初五,大端陽是農歷五月十五。小端陽都在老家過,而大端陽卻往往到岳父岳母家過,我們母親在家,所以我的妹夫妹妹在沒有大的事情耽擱的情況下,是必須到我們家來過大端陽的。那天我們也準備去岳父那兒一起過大端陽的,可是岳父說了,他要去縣城過大端陽,所以我們也就沒必要去岳父那里了。我們就在老家過,再說,不是妹夫與妹妹要來我們老家嗎,妹夫有一輛皮卡車,不正好可以把扁桶從岳父家運來嗎?
嗯,好辦法。翠銀這樣說。于是翠銀給岳父去電話,說我妹夫五月十四的天要到我們家過端陽,如果我妹夫到岳父家去的時候,岳父在家,那就直接從堂屋把扁桶拿出來,裝皮卡車上,運到我家來;如果岳父走縣城去之前,我妹夫還沒有到的話,那就請岳父先把扁桶拿出來放到堂屋外面的那張高桌子上,我妹夫來拿。岳父聽了一席翠銀長篇古文的述說,心里燃起了一團火,說,屁話多,你以為那扁桶是你家的喲,想啷個,就啷個。便猝然掛斷電話。
其實通過我的分析,岳父他老人家是聽明白的,意思就是岳父在家的時候,只需要打開門,讓妹夫把扁桶扛出來裝到皮卡車就得了;如果岳父不在家,去了縣城,那就在之前把扁桶拿出來放在堂屋外面的那張大桌子上放著,避免雞刨狗攆,讓蜜蜂們住進去嗅到大股雞屎味不舒服,甚至按照瓦尚發的意思,要是住進雞刨狗攆的蜂桶后還會跑掉。當然我不相信岳父會倔到那種六親不認的田地,不把扁桶從堂屋拿出來。
翠銀心里也不舒暢,覺著這老頭脾氣越來越不好了,仿佛誰借他的白米還他的糠糟一樣,說,這倔老頭——
那是農歷五月十四的下午,妹夫給我打電話,問,他打我岳父家路過,需不需要把扁桶送過來。我說,當然需要啊,就是在等你們哩。
那你叫孩子外公把扁桶送到主路上來,我裝了送過來。妹夫刁難性地說。
其實岳父家那兒的主路旁有一條支路,那條支路就是直接抵達岳父家的,是陡了一點兒,但是路面平整光滑,且還比較寬闊,仍然有不少車輛打上面行駛。現在妹夫刁難我,意思是你讓我給你送扁桶,把我當什么啦,不會把我當棒老二吧,好,但可以讓幾十歲的岳父扛著個扁桶到主路上來,我雖然不得手你,我還是可以捉弄捉弄一下你岳父。我把妹夫的要求轉告給翠銀,翠銀一時沒領會得那么復雜,她還慷慨地答應說,那沒有問題,就叫他外公把扁桶扛到主路上去,有多遠呢,不足一百米,費不了多大神,再說,岳父身體好著呢,我一直在根據他的身體進行推算,如果心態好的話,活到九十歲沒有問題,現在才七十多歲嘛,要扛一個三十來斤重的物體,簡直就當提一個喂豬桶,有多費力呢。估計翠銀也有這種想法,所以她才毅然決然地答應妹夫了。
這恐怕會鬧矛盾啰,他外公七十多歲了,還要親自扛著扁桶送到主路上來。我還跟翠銀犟了兩句。
翠銀說,你說這句話,那平時我對他的敬奉呢,遠的不說,就說給他送粽子,我們可是走上五六里路呢,不費力呀,他就扛個百把米,可能百米都不到,三四十斤,就難為他了,你不管,這個電話我來打。
后來,果真翠銀給岳父打電話了,父女倆吵得不可開交。我說,算了,算了,我跟妹夫求一下情,他是要我給他求一下情嘎嘛,沒關系。
可是妹夫那面也成問題,因為我知道,這些年來,他找了不少錢,家庭富裕了,說話做事,盛氣凌人,有時候根本不把我這個當大舅哥的人放在眼里,所以說,話是那么說,到底通過求情有沒有用,那便是后話。當然啊,論起我跟妹夫把孩子從遙遠的浙江一間民辦小學轉到縣城國立小學這點情分上來說,他是應該還個順水人情的,可是仿佛妹夫他忘記了。
的確我的求情一點沒有見效,妹夫說,我又不是你請的棒棒,你要我怎么做,就怎么做啊。聽他那句話,我心里燃起了一團火,我也毫不示弱地說,哎呀,不說那些廢話了,你也不用費心了,我自己來扛。
后來這件事情跟做一筆生意似的,大家都討價還價,僵持不放,沒有成功。但是妹夫來我們家過大端陽,我還得陪他呀,我還得笑臉相迎啊,更糟糕的是,我還得陪他喝杯酒啊。翠銀站在旁邊直跺腳,但我還是沒有醒悟,我還是平常一樣真誠地款待妹夫。甚至我還陪他參觀參觀我們養殖的蜜蜂,尤其是看看那只裝過教材的被瓦尚發用電錘打得千瘡百孔的木箱子。翠銀悄悄耳語過好幾次,我都沒有聽她的。當然我是按照平時那種態度款待妹夫的,我可沒有想到爭取讓他回心轉意把那只扁桶給我送過來。但是,妹夫說了,老實我還忘記了,扁桶在皮卡車上,你們去把它扛過來嘛。我問妹夫,是他外公扛到主路上來的嗎?妹夫說,我把車開到他外公家去,我打過他的電話,沒有人接,我看見那扁桶在堂屋外面的那張大桌子上,便把它裝在車上拉來了。嗯奇跡呀,假如我按照翠銀的想法,豈不成了勢利眼了,豈不挺尷尬嗎?哦,跟你把扁桶送來,你就友好地接待他,不給你送扁桶,你就讓人坐冷板凳。我回答說,好,我去扛來。于是我就去皮卡車那兒把扁桶扛回來了——
我把扁桶放在地上觀察著,瞧瞧上面有沒有被雞鴨鵝給糟蹋過,鴨子,我倒是不擔心,只是岳父家那只公雞,喂養一年多了,不到一公斤重,聽說它有飛的功能,大致是從鳥類進化過來得稍晚一點兒。但是我卻沒有瞻仰過它的飛行技巧,甚至連到底會不會飛,都還打疑問號。通過我的觀察,這只扁桶的確沒有被雞刨狗攆過。主要是沒有留下過任何痕跡。可妹夫提醒說,剛才有好幾只雞爬在扁桶楞上,至于有沒有拉屎,我倒是沒有看見,反正扁桶上沒有沾一點雞糞。通過我的仔細觀察,的確沒有沾上半點家禽糞便。
可是翠銀問過妹夫,說,你去拿扁桶的時候,他外公的門鎖沒鎖啊?妹夫說,沒有鎖,我們還冒昧地鉆進去喝了一口水才走的呢。翠銀說,哦。我知道翠銀問妹夫的目的是什么,就是想尋機討伐岳父。暫時有妹夫在我家,她顧足自己的臉面,當然也顧足岳父的臉面,一說肉爛在鍋里頭,不想讓妹夫知道岳父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所以她沒有直接打電話給岳父。
待妹夫與我妹轉背一走,翠銀便在電話上沖岳父大打出手了,你這個老年人什么意思啊,你到底是什么時候把扁桶放到屋外來的,嗯?岳父說,十四早上。
我又問你,你在家里怎么不接我妹夫的電話?翠銀非常急切地問。
岳父說,我哪里在家嘛,我不告訴你我在大端陽左右去縣城嗎?
翠銀說,少說謊話了,明明門都沒有鎖上,還去縣城了哩。
岳父覺著翠銀抓住把柄了,所以說,我不正到地里給他們弄點蔬菜去嗎?那扁桶在外面,你不叫你妹夫拉走了嗎,又不是讓我吃掉了,吃得下去不哇,吃不下去噻。
翠銀沒有說過岳父,翠銀想想,的確妹夫也不負重望,給把扁桶送來了,仿佛也沒什么可值得斤斤計較了。所以翠銀讓著岳父,不再說下去了,也沒有必要說下去了。
八
農歷五月十五的早晨,翠銀沖我說,扁桶弄來了,瓦尚發明天晚上來給我家換蜂桶,你不打個電話給他,叫他下午來喝杯酒,好問問他應該準備些什么?我說,好。于是我給瓦尚發去電話,我們兄弟倆在電話上簡單聊了一下,聊得心花怒放的,最后瓦尚發說,喝酒,我喜歡,晚上過來。我說,好!
咱們竹林灣過節,不過就是煮些帶肉的菜肴來擺在堂屋的大桌子上祭祀,像他們還活著一樣,一方放了一副碗筷。碗筷旁邊放了一只酒杯,酒杯里象征性地酌上一點散白酒。當然端陽節,粽子那是少不了的。專門用了一只大碗裝上三四枚粽子。
按照祭祀的規矩,就是先燃香,后燒紙,燒紙的時候,潑灑一點散白酒在紙灰上面,其實并非助燃,而是一種禮儀。這些都是老生常談,平時訓練出來了。過后便把飯菜等回到灶屋里去,或者飯廳里去。便可以吃了。可是瓦尚發還沒有到,一時半會兒還不能吃,還得等。
瓦尚發騎摩托車,瓦尚發的摩托車打老遠就篤篤篤篤地叫得山響。我母親把頭從窗戶那兒探出去,退回來說,尚發來了。
瓦尚發像一股風似的打階沿上路過,然后把頭打窗戶往里瞅,說,唉,真還擺上了。我便挺興奮地嚷道,快點,快點。他習慣性地坐在門口進來的位置,著好碗筷,把亮晶晶的額頭仰起來,說,吃吧,伯母,大哥,大嫂。我們三老幼異口同聲地回應,吃。于是他夾了一口清燉豬腳,說,哎呀,還是有文化的家庭好啊,做點菜,不光色道好,味道也不錯,好吃。
不說那些,都是老百姓,喝一口酒。我端起酒盅向他表示碰杯。
他毅然決然地接受,也端起酒杯,朝向我這面使來,只聽“叮當”一聲響,便各自把酒盅退回到自己嘴邊,又只聽咕嘟一聲響,那酒便唏哩嘩啦地下肚了。
翠銀與我母親便慢慢地咀嚼著飯菜,沒有參與我們。酒過三巡,又扒了一碗米飯,瓦尚發便開始談論起蜜蜂來著,有許多是因為喝酒后忘記了便加以重復,估計我也醉意隆隆,便仔細地聆聽著他的指導,我記得清楚的還是關于蜂桶的問題,不能被雞爬狗攆過,不能在上面有過雞屎的痕跡之類,當然像防范黃蜂的侵襲啦,棉蟲的擾亂啊,這是后話,不是隨扁桶或者蜂桶帶來的。
但是瓦尚發也沒有少提起。我呢由于對養蜜蜂一點兒經驗都沒有,所以只能認真聆聽。時不時有翠銀的插話,我不是挺贊同翠銀的觀點,特別是關于可能會割出一些蜂蜜出來,不知道他在哪里聽來的瞎話,還是自己發明的,說第一期蜂蜜是不能贈送人的,贈送人了,今后蜜蜂就懶散不再那么勤奮了。
我回擊翠銀,簡直是歪理邪說,哪里有這種忌諱。
瓦尚發說,這種說法,的確我也沒有聽見過,非常新鮮,可能有道理,但是必須取出一點來拿給我的師傅,這是必須的,如果不遵守這個約定,可能蜜蜂會跑的。由于瓦尚發的否定,讓翠銀有些不自在,她便拉長了臉只顧扒飯,什么也不說了。我肯定得大度一些,我肯定得回答瓦尚發說,贈師傅蜂蜜,那是肯定的。
瓦尚發說,噢,這么才像讀書人說的話嘛。
過后瓦尚發問,箍蜂桶的繩子準備了嗎?我說,這個問題你大嫂明天去趕場買來。翠銀像從夢中醒來似地說,哦,這個,我明天趕場去買。瓦尚發說,噢,這個問題挺關鍵的喲,別忘記了。我說,不會忘記。翠銀也說,這個肯定不能忘記。瓦尚發說,這桶蜜蜂不是我的話,肯定早被瓦打鬼趕跑了。我知道那天瓦打鬼有情緒,雖然蜜蜂是我們最先發現,可是瓦打鬼參與過,瓦打鬼想的是把蜜蜂趕跑后,他自己去把它招來。當然瓦尚發否定了瓦打鬼的招蜂技術,他都想招蜜蜂,要是他不趕跑,大家還有一份人情,如果他把蜜蜂趕跑了,可以說算割卵子敬神,人割死球了,神也得罪了。
一個一斤裝的酒瓶子喝完了,瓦尚發說,哎呀喝滿意了,哎呀,我適當在沙發上躺會兒。
我說,躺會兒吧。
我趁瓦尚發躺會兒的時候,看看電視,最近的電視,我除了看點新聞聯播過后,便是看體育頻道,連電影都懶得看了,累。
新聞聯播早過了,剩下體育頻道還可以看。
最近是直播的世界女排聯賽,我最喜歡觀看女子排球賽,尤其是有中國女排參加的排球賽。我喜歡看她們對排球的那份嫻熟,那份熱愛,你完全可以看見她們在賽場上的那種奮不顧身的精神,那種敢打敢拼的精神,其次還有那種智慧,任何一種賽事,除了對本身體育種類的愛好和熟練外,最關鍵的還要培訓對這項體育運動的智慧的發揮,否則空有一身技藝,卻得不到成功。中國女子排球隊之所以能夠在全世界獨占鰲頭,除了高超的排球技藝外,更重要的是她們具有高超的智慧,她們可以將球輕松地投到對方的空檔位置,讓對方輸得哭笑不得。她們還可以將對方強有力的還擊來個以牙還牙,趁對方估計過高,而更加強有力地還擊過去,讓對方無力回天。讓你看后感覺中國女排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這個晚上,我看到了中國女排與美國女排拼搏。我正看得出神入化的時候,瓦尚發從沙發上突然彈起來,說,什么時候了?
我說,十點鐘。
瓦尚發說,唉,走。
于是他立起身,說走就走了。
我叮囑他,騎摩托車慢一點啊。
瓦尚發說,沒問題,只要酒醒了,就沒有問題。
翠銀說,把路燈打開嘛。
于是我打開路燈。我看見瓦尚發一邊走,一邊回過那光亮的前額沖我說,該準備的啊,一定準備好噢。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翠銀便說,沒問題。于是瓦尚發掉過頭,直巍巍地走了。再后來,我們看見瓦尚發騎上摩托車,從摩托上發出一輪燈光,只聽摩托車發出篤篤篤的響聲,沖著那一輪晃動的燈光正南其北地走遠了。
九
農歷五月十六的夜晚,瓦尚發來給我們換蜂桶,在那箱子的旁邊搭上扁桶,用的是翠銀買來的尼絨繩,還用了兩顆鐵抓子。存在的問題是扁桶與裝過教材的箱子相互碰撞著,其實何止是碰撞,簡直就是打壓,看得出,扁桶遠遠勝過裝教材的箱子,那形狀簡直不能相提并論。如果扁桶在天上,那么裝過教材的破箱子就只能在地下了。從中你不難發現扁桶的威武與氣勢,當然你也會發現那口破箱子的結局,便可能會被扔到一個非常邊遠的角落,抑或被扔到垃圾堆里面去,抑或會被翠銀用斧頭劈成八瓣,扔到灶洞里,當柴火燒成灰燼。
扁桶橢圓形的當頭板上,事先被瓦尚發鉆了好幾個小孔,真的,挺利于蜜蜂在這個孔里鉆進鉆出。可是孔眼有些小,我建議把孔眼鉆得大一些,多一些,就在當頭板的中間鉆幾道孔眼,瓦尚發說,當頭板的中間是不能鉆孔眼的,因為冬天吹風進去,蜜蜂們會冷死的。我犟著說了句,因為扁桶太過密封緊了,呼吸困難。瓦尚發說,不怕。
然而這個晚上,沒有一只蜜蜂在破箱子的外面爬上爬下。我能夠理解,因為馬上就要給它們換蜂桶了,似乎有些懷念,或者它們根本就是在里面做著什么紀念活動。不管它的,因為瓦尚發似乎懂得一些巫術。瓦尚發點燃過香蠟紙燭后,又不斷地鬼念十念地嘮叨了一會兒。
瓦尚發打開扁桶的鉆有小孔的當頭板,又將裝過書的箱子蓋打開,哇,看見了,那鮮白的蜂列子,有好幾塊或者好幾道呢,掛在裝過書的箱子上頁,自然蜜蜂們爬在那鮮白的列子上,扇動著翅膀,從中散發出濃濃的野菜花香味。瓦尚發用燃燒著的土香,對準密密麻麻的蜜蜂,讓土香的煙霧不斷地繚繞著,侵襲著蜜蜂,在瓦尚發的嘴里念念有詞地嘮叨,換桶了,蜂兒上樹,蜂兒上樹,蜜蜂們像一團黑色的亂云似的被苦苦地驅趕著飛到扁桶里去了。看到了,它們像懸掛在巖石上的一塊幸運的臘肉,機械地懸掛在扁桶的上部,它們自然是忘記了攜帶破箱子里的花蕊,就不要說做好的蜂蜜了。瓦尚發在叫喊,拿薄刀來,快點——
我看見翠銀飛云騰馬地向著廚房那兒奔去,很快她便從廚房那兒飛奔出來,晃動著一把鋒利無比的薄刀,高吼,薄刀來了。此時此刻,做得非常封閉的瓦尚發在高吼,不對了,有蜜蜂在我胸膛上去了,不對呀,我被蜜蜂蜇了,一氣之下,只見瓦尚發手起刀落,便惡狠狠地割下了掛在破箱頂的鮮白的蜂列子。大家都明白,那蜂蜜就儲藏在那鮮白的蜂列子里。抑或那里剛生下的蜂蛹也駐扎在蜂列子里。我以為瓦尚發會兌現承諾,將其蜂列子全盤存放在扁桶里,可是沒有,他可不停地叫吼,快拿筲箕來——
顯然瓦尚發是要將那蜂列子往筲箕里放。我說,不放在扁桶里呀。于是我看見翠銀憤怒了,一邊把筲箕送到瓦尚發的手里,一邊臟話連天地嚷道,咋廢話那么多呢?瓦尚發嚷道,不要亂說話。我不知道瓦尚發是特指的我,還是特指的翠銀。
蜜蜂們嚶嚶嗡嗡地從裝過書的箱子里被迫鉆進扁桶里了。但還是有散落在外面的,散落在外面的蜜蜂中,有小小的一團蜜蜂朝我緊追不舍,我已經在院壩里轉了三圈了,可是這團蜜蜂還在緊追不舍,有一只蜜蜂像是追累了,爬在我的肩膀上,狠狠地蜇了一下,疼得我直跺腳。翠銀已經被蜇了兩三次了,但她還堅守崗位,還站在扁桶跟前盯著瓦尚發,生怕他動什么手腳似的。形勢相當嚴峻,那筲箕上掉下許多蜂蜜在高板凳上。瓦尚發說,那板凳今天晚上就不要端走了,看哇,明天早上,那些蜜蜂會去舔板凳上的蜂蜜的,一直要把板凳上的蜂蜜舔盡,才不再爬在板凳上了,你們才能將板凳端走啊。
我說,好!
我被蜜蜂蜇后,是翠銀從我的臂膀上將其蜇子取出來,才緩解了疼痛。
蜜蜂們都統統鉆進扁桶后,瓦尚發脫掉全身的罩衣,包括頭頂的頭盔及頭盔蓋住的臉面上的罩子。現出大汗淋漓的臉面和脖子,然后仿佛還不足意,便將上衣全部脫掉,那裸露出來的上身浸泡在汗水里一般。瓦尚發才叫一聲,哎呀,我的媽呀,這一趟。然后,他去衛生間洗了洗手,又開始做第二趟活絡,那便是將筲箕的蜂列子擠出蜂蜜來裝在一只膠盆里。沒擠盡的蜂列子還擺在筲箕里,讓它滴在膠盆里。我看出了,為什么蜂蜜那么貴,原因在于的確各個工序都相當累。這些都忙完了,我便叫瓦尚發去屋里坐,給瓦尚發沏茶,遞香煙給他抽。瓦尚發說,大哥搞點服務相當周到。我說,談不上。過后瓦尚發又指導我們說,那板凳的事,一時可不能端,要讓蜜蜂把上面的糖全部舔盡后,上面沒有爬蜜蜂了才能端啰。另外畢竟是給蜜蜂搬新家,所以必須認真觀察它,一旦有什么動靜,要告訴我。
我說,好的。最后我與瓦尚發又聊了一些與蜜蜂不相干的龍門陣,瓦尚發提出要走。我說,辛苦你了,多少錢,我從微信上轉給你。瓦尚發說,哎呀,你我弟兄間,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后,他便回家了。我與翠銀討論,我提出給他兩百塊錢。翠銀卻說,你錢多,給個四五十塊錢足夠了。我說,如果讓你那么累,給四五十塊錢,你會怎么想?翠銀說,隨你的便,反正你錢多。說后,翠銀便不言語了。我覺著無論如何給四五十塊錢,的確太少了,便給瓦尚發發了一百塊錢過去。沒多會兒,瓦尚發收了,并說,大哥,不好意思,收錢啰。我說,應該的。
十
第二天早晨,天剛亮,翠銀生怕蜂蜜被人盜走似地起了床,并趕緊去將蜂蜜裝罐。翠銀要的是結果,至于過程,她才不關心呢。我起床并不關心蜂蜜的事情,我關心的是蜜蜂們在扁桶里生活是不是方便,尤其是那小孔是不是夠大。我也看到了的確如瓦尚發所說,有不少的蜜蜂在板凳上舔那晚上滴下來的蜂蜜。它們舔得那么的投入,連板凳背面的蜂蜜都舔得干干凈凈。我越來越喜歡看那胖胖的小蜜蜂。當然我也看到不少的蜜蜂在扁桶的孔眼里鉆進鉆出,有從孔眼里鉆出來像飛機似地旋轉著飛向空中,去野外采花的,也有從野外采花歸來鉆進扁桶去釀蜜的。當然也有蜜蜂在當頭的孔眼里爬上爬下,什么地方也不去的,估計就是侍衛了。那氛圍挺隆重,又分工合理。這一天,我差不多每隔半個小時就去觀察一趟。翠銀生氣地說,你什么事也不做,就去看它干嗎?我說我擔心它們有什么地方不妥當,讓得罪了,跑了。翠銀說,烏鴉嘴,它過下來舒舒服服的,咋會跑呢?我說,道理倒是,可畢竟是換環境了,怕它們不適應。翠銀說,就你話多。于是我就不跟翠銀說了,可總擔心這里面會出問題。
傍晚的時候,瓦尚發又來我家了。翠銀就把那罐小的蜂蜜拿出來,打水給瓦尚發喝。瓦尚發將那罐蜂蜜拿過來,小心翼翼地捏了捏蜂蜜罐說,大嫂,什么意思,這罐蜂蜜是送給我的不是,我是不能用的,我師傅講了,第一次割的蜂蜜必須送給他。翠銀卻說,那就沒得嘎。于是翠銀打了蜂蜜水給瓦尚發喝過后,便收起那罐蜂蜜拿到里屋去了。
燈光下,我看見瓦尚發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知道瓦尚發心里不暢快。翠銀已經把話放出去了,我也不好與之辯解。讓她去吧。瓦尚發也沒有過分爭究,便問我,今天那蜜蜂正常不。我還沒來得及回答,翠銀便搶先說了,咋不正常呢,正常得很呢。我便朝翠銀乜了一眼,什么也不說了。瓦尚發說,正常就好,正常就好,我就是專門來看看蜜蜂的。過后瓦尚發把頭燈打開,戴在腦殼上,一束光線向上晃動著,便晃動到扁桶上,瓦尚發仰起頭向上瞧了瞧,瞧當頭的小孔眼,瞧有沒有在外面野的蜜蜂,結果除了侍衛在當頭的孔眼里爬上爬下以外,真還沒有在外面亂竄的蜜蜂了。看過后,說,真還正常。說罷,便掉頭就走了。翠銀站在階沿上說,咋的,他叔,不坐了。瓦尚發說,不坐了。走到馬路上,只見一路燈光晃動著,只聽一聲馬達響,便颼地不見蹤影了。
十一
給蜜蜂換桶后,相隔一天的下午,是一個仲夏開始,天空非常高朗,藍天白云。翠銀站在階沿上一驚一乍地尖叫,瓦尚春,瓦尚春,不好了,不好了,蜜蜂不對了。我從臥室兼書房的屋子里走出來站在扁桶跟前一瞅。
起初蜜蜂們緊緊地聚集在空中飛舞,然后是垂掛在空中凝結成一個巨大的問號,發出龐大的嗡嗡聲飛舞。我以為是在朝王,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蜜蜂都會朝王的,露出許多蜜蜂在蜂桶旁歇斯底里地狂舞一通后,慢慢平息下來,或鉆進桶內釀蜜,或飛到野外釆花。可是這個巨大的問號呢,逐漸地遠離蜂桶。
不對,這蜜蜂是要跑——翠銀在旁邊的菜園里揀了一捧泥土驚叫著。然后翠銀不斷把泥土向那個大大的問號拋去,挺悲苦地嚷開了,蜂兒住,蜂兒住……可是毫無用處,那個巨大的問號還是在藍天以下,在我們的上空朝著對面的山巒方向,一邊發出強烈的嗡鳴,一邊漸行漸遠了。
翠銀肯定是看見我站在階沿坎上目瞪口呆的樣子,才歇斯底里地喊叫,瓦尚春,你死心眼啦,站著干什么,趕快跟瓦尚發打電話呀——
我聽了翠銀的喊叫,才像被雷擊似的幡然醒悟,豎起手機給瓦尚發打電話。
哥哥,啥事啊?
喂,蜜蜂跑了——
瓦尚發半天不說話,后來仿佛他不是在給我通電話,而是非常沮喪地自言自語地發出感慨,蜜蜂它怎么會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