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2022年1月12日,在與烏克蘭接壤的俄羅斯南部羅斯托夫地區,俄羅斯軍隊舉行作戰演習。圖/澎湃影像
2021年年底,隨著美國政府指責俄羅斯在俄烏邊境集結軍隊,雙方圍繞“俄羅斯不得入侵烏克蘭”和“烏克蘭不得加入北約”的紛爭愈演愈烈。
“三十年來,歐洲從未如此接近戰爭?!?022年1月13日,在和俄羅斯就烏克蘭局勢談判無果后,歐安組織輪值主席國波蘭外長拉烏如是說。第二天,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也表示,世界爆發沖突的可能性已經增大。
地處北約盟國與俄羅斯之間的蘇聯加盟共和國烏克蘭,是陰云的中心。2014年,該國港口城市克里米亞公投加入俄羅斯后,烏東部地區的軍事沖突不斷升級。2019年,烏克蘭政府通過修憲,確立加入北約的戰略方針。
“現在雙方陷入軍事對抗的可能性還相當低。但前提是,我們不考慮局勢意外升級的風險。”2022年1月17日,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RIAC)總干事安德烈·科爾圖諾夫(Andrey Kortunov)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表示,當前烏克蘭局勢整體可控,但不能排除戰爭風險。而新年以來俄羅斯與西方世界的三輪談判未能緩和局勢,關鍵原因是“沒有信任”。
2010年,時任俄羅斯總統梅德韋杰夫簽署總統令,組建聯邦咨詢機構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俄羅斯科學院美加研究所原副所長科爾圖諾夫出任總干事?,F在,與他共同擔任該委員會主席團成員的,有俄羅斯前外長伊萬諾夫和普京現任發言人佩斯科夫。
“我們在學界和決策者間搭建起平臺?!笨茽枅D諾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本次專訪中,科爾圖諾夫就當前全球關注的烏克蘭局勢及美俄關系表達了看法。他指出,美國的社會分裂導致其外交政策不穩定,為美俄關系的未來蒙上陰影。但越是這樣的時刻,越需要主要國家之間進行更廣泛的接觸、對話。
“成為大國,意味著對人類未來、對全球秩序負有特殊責任。”他說,“大國領導人需要更多的善意,更多的互動,更多的想象力。”
首先,太晚開始對話總比沒開始對話要好。這樣的對話肯定應該在很久之前就開始。但對西方國家而言,他們確實相信俄羅斯正在對烏克蘭策劃軍事行動。不論俄羅斯如何否認,西方都想要證明這一點。
俄羅斯方面,在1月10日的會晤中,俄方多年來首次拿出詳細的安全倡議草案。這事實上是一份清單,涉及北約軍事擴張,涉及北約的軍事部署如何逼近俄羅斯邊境、如何違反了雙方關于不向邊境進行軍事擴張的正式協議。其中的首要問題是,烏克蘭正被吸納進北約。不論它成為北約的正式成員還是加強和北約的合作,都意味著北約的軍事潛力更迫近俄羅斯邊境。毫無疑問,俄羅斯對此感到擔憂。這是俄方試圖解釋的:西方國家在規劃歐洲戰略時,不應忽視俄羅斯的合法安全利益。
現在的問題是,俄羅斯和西方國家之間不再有信任。這就是為什么莫斯科現在提出,西方的非正式承諾不足以解決問題,俄羅斯尋求的是有法律約束力的承諾,要求北約承諾不會向俄羅斯擴張。這是一個非常明確的立場,但西方難以接受,這就是我們看到的現狀。
俄羅斯還在等待西方國家的正式答復,但雙方的大多數專家都認為,讓北約作出這樣的承諾非常困難,因為這意味著對北約舊有協議的修訂。根據現在的規則,北約對任何歐洲國家都是開放的。
我認為,如果我們具體談論北約的軍事部署問題,為了避免沖突而設置一些新的限制并非不可能。早在1990年,蘇聯和北約曾經就限制北約在中東歐的軍事存在達成過協議。但想要達成這個目標,需要雙方都有強烈的政治意愿,足夠的耐心及足夠的談判技巧。我們面臨的問題是,今天的歐洲已經不存在三十年前那樣積極追求軍備控制的文化。
如果烏克蘭決定使用軍事手段解決頓巴斯問題,我認為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確實有可能發生直接沖突?;o的一些政客認為,2014年簽署的與東部地區自治政府停火的《明斯克協議》沒有反映烏克蘭的國家利益,所以烏克蘭應該退出協議,然后不再尋求無休止的談判,而是直接進入頓巴斯地區,“奪回”自己的土地。
只有在頓巴斯地區發生大規模戰爭的情況下,俄羅斯才可能進行進一步干預。這不僅是因為烏克蘭的做法將違反《明斯克協議》,也是因為現在還有100萬俄羅斯公民在頓巴斯地區生活。到那時,保護俄羅斯公民的政治壓力會非常大。
盡管如此,我認為基輔充分了解莫斯科的立場,所以烏克蘭大概率不會對頓巴斯地區發動大規模武裝進攻,因而雙方陷入軍事對抗的可能性相當低。但前提是,我們不考慮局勢意外升級的風險。現在雙方都在集結軍隊,都面臨政治壓力,即使雙方本意上都不想要戰爭,但很多事情都可能發生。
會的。我認為俄羅斯可以從邊境撤離部分軍隊。作為交換,西方應該向基輔發出一個非常明確的信號:如果烏克蘭政府真的對頓巴斯地區動武,西方國家不會承擔由此造成的后果。
一些西方政客現在宣稱會給予烏克蘭政府更多支持。誠然,烏克蘭已經得到了許多支持,但烏克蘭畢竟不是北約成員,不受軍事同盟保護。而且,無論烏克蘭能從西方得到怎樣的支持,它都會在短時間內被俄羅斯擊敗。我不想低估烏克蘭軍隊的實力,它的軍力在過去幾年得到了明顯的增長,士兵們得到了更好的訓練,擁有更先進的武器……但和俄羅斯之間仍然存在非常明顯的差距。
如果回顧歷史,你會看到,本地區一些危機爆發的原因,是一些領導人不幸地誤讀了西方的立場。2008年,格魯吉亞總統薩卡什維利相信西方會幫助自己對抗俄羅斯,但西方給予的支持并不是薩卡什維利想要的,因為西方世界并不想和莫斯科發生武裝沖突。結果這場沖突讓格魯吉亞政府失去了對一些地區的控制。因此,對這些領導人來說,清楚地了解西方會做什么、不會做什么,非常重要。

2022年1月,瑞士日內瓦,俄羅斯副外長謝爾蓋·里亞布科夫(右)同美國常務副國務卿舍曼在瑞士舉行會晤。圖/澎湃影像
對美國政府而言,拜登將中國作為主要的戰略競爭對手和長期挑戰,所以希望將戰略重點放在中國。因此,拜登試圖與俄羅斯解決那些“可以解決的問題”,這樣他就有更多的時間、精力和資源來處理中美關系。拜登政府選擇續簽美俄之間僅存的軍控協議《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而不像特朗普那樣“退約”,就展現了這個意愿。
與此同時,拜登也充分意識到,美俄關系是無法“修復”的,因為雙方在許多基本問題上無法達成一致。對美國而言,俄羅斯依然是一個“破壞者”,但在很多領域,雙方對抗的進程和風險都可以降低,特別是要避免雙方產生任何直接的軍事沖突。所以,新“戰略穩定”下的美俄關系,對美國而言,意味著這種關系的主流依然是對抗,但雙方將能更好地管理對抗。
對俄羅斯來說,首先,和美國保持軍備控制毫無疑問符合俄羅斯利益。在莫斯科,沒人愿意與美國進行不受控制的軍備競賽,那將意味著極高的風險。
其次,我們不應忘記,美俄都是許多地區局勢中不可或缺的力量。在中東地區,如果沒有美方的參與、或者至少是“不作為”,我們無法解決很多問題。美國可以成為攪局者,可以在幕后破壞任何已經達成的協議。所以,在地區問題上,我們需要和這個重要的利益相關者合作。
最后,還有一些領域,我將其描述為“全球共識”。例如,美俄都希望防止核武器及其他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擴散。再比如,2020年初,美國、沙特和俄羅斯共同合作,成功穩定了全球石油價格。美國在聯合國、G20、經合組織等國際組織中也發揮重要作用。所以,盡管美俄關系仍然困難、仍然會發生對抗,但我們也有合作的空間。
我認為,中期選舉中,共和黨顯然會贏下國會的一個院或兩個院。但你提到的現象,其背后更深層的問題是:不論是針對國內問題還是國際事務,美國社會都存在嚴重分裂。這已經是一個長期問題。
有人可能會說,美國分裂了,意味著美國變得更弱了,意味著美國沒有能力維系其霸權統治,所以我們可以歡欣鼓舞。但我認為,一個虛弱的美國對其他國家沒有真正的益處。因為這意味著美國沒有一致的外交戰略,意味著拜登是弱勢的總統,并且在中期選舉后更難追求和現在一致的外交政策。這意味著我們要和一個不可靠的美國打交道。
俄羅斯以及中國等國家該如何面對這樣的美國?我無法給你提供靈丹妙藥。但首先,我們必須與華盛頓建立更多聯系,這種聯系不應該僅限于白宮,我們需要與國會、與各種政治團體合作。即使這種合作并不容易,但對中俄而言這是不可或缺的。
其次,保持和美國社會的接觸非常重要。我們必須找到與美國社會接觸的方法,讓美國社會知道,俄羅斯和中國不是邪惡國家;破壞美國的民主、削弱美國的政治,這不是我們的目標。
最后,我們要加強和美國基于共同利益的合作。俄羅斯肯定要繼續和美國就軍備控制進行對話。對中國而言,我建議更加重視修復中美經貿關系。中美互相需要對方這個主要貿易伙伴。我們應該強調雙邊關系中使我們團結起來的一面,而不是相互對立的一面。當然,這些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但只要我們還能做到這一點,我們就應該努力保持對美接觸。
是的,對話變得更難了。一方面,美國知識界的自我審查越來越嚴重,發表“政治不正確”的言論越來越難,這種問題也出現在一些杰出的學者身上。現在,我們很難向華盛頓的人說:“嘿,伙計,至少你要承認普京在某些方面是正確的”“也許你應該不帶偏見地看待俄羅斯的政策”。這令人遺憾。
另一方面,在20世紀90年代,我們把美國作為榜樣,對美國有很多輕率的期望,對其政治和經濟體制普遍感到欽佩。但如今我們知道美國并不是理想國,它也有很多問題。看看美國應對新冠疫情的結果,這方面還是中國做得更好。美國曾經是全球社會和經濟發展的燈塔,但當它以如此令人沮喪的方式失敗,我們為什么還要學習它呢?也許我們應該看看能不能借鑒中國或其他國家的經驗??偟膩碚f,我們現在對美國有了更現實的認識。
當然,我希望美國能處理好自己的問題,美國的政治制度還是非常靈活、具有適應能力的。把美國的失敗和成就一起一筆勾銷是錯誤的,宣稱“明天美國就會和蘇聯一樣解體”是簡單化的。美國仍將是一個強大的國家,但會是一個多極世界中的強大國家,而非單極世界的超級大國。它仍將是影響世界的主要力量之一,但不是唯一的規則制定者。對美國來說,這將是一次痛苦的調整,因為美國社會已經習慣了“美國例外”。但美國必須接受現實,和其他國家一樣適應新的世界。
中俄關系基于雙邊利益,有自身的邏輯,并不完全依賴于兩國和美國的關系。當然,美國的雙重遏制戰略推動了中俄伙伴關系發展。但我認為我們現在應該思考如何深化雙邊關系。比如,我們需要更深層次的經濟融合。中俄經貿往來非常成功,但未來我們應當從貿易合作轉向更多的生產與技術合作。
為什么我們的貿易額在增長?因為俄羅斯對華出口的商品價格上漲了,而其背景是全球石油、天然氣價格大幅上漲。但未來,這些價格可能會下跌,而且中國將進行能源轉型,有一天中國將不再需要大量的俄羅斯石油。同樣的道理也適用于中國,也許明天俄羅斯將從越南、印尼而非中國進口更多消費品。誰知道呢?因此,我們需要找到穩定的、更優的經濟互動方式。
另一個要點是在國際合作上超越雙邊議程。應對西方議程,中俄經常團結一致投出否決票,但當我們帶著自己的議程來建設國際關系時,我們的合作還不夠。如何連接我們之間的重要項目,比如連接“一帶一路”倡議和歐亞經濟聯盟,連接集安組織和上海合作組織?
總之,我們必須更加密切和深入地合作。我知道中俄之間也有分歧,有不同的利益,但我認為這種關系并沒有潛在的危機,而是有繼續深化的潛力,具體進展則取決于雙方如何進行合作。
所謂“大國”,固然意味著權力,但主要是指責任。成為大國,意味著對人類未來、對全球秩序負有特殊責任。在全球秩序正在發生變化的當下,我沒有看到大國之間的充分互動。如果普京總統提議的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首腦峰會能舉行,將會開啟一個新進程,大國之間可以就制定秩序、管理資源、治理環境等問題進行更密集的互動?,F在,我們沒有一個統一的方案來解決這些問題,這很糟糕,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大國領導人之間需要更多的善意,更多的互動,以及更多的想象力。
我認為當下最重要的問題之一是縮小“南北差距”(注:主要指發展中國家與較發達國家間的差距,因發達國家大部分在北半球,發展中國家大部分在南半球部,故稱南北差距)。在這里,我會把中國也算作“北方”,因為中國盡管是發展中國家,但在很多領域已經具備很強的實力。現在的問題是,南北之間的發展差距正在拉大,如果我們不采取行動彌合這種差距,我們會面臨地區局勢不穩定、全球恐怖主義、難民潮等一系列嚴峻問題。這些問題源于“南方”,但最終影響的將是“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