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放
1991年,郭乃安先生在《中國音樂學》第2期發表了一篇名為《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以下簡稱《郭文》)的文章。文中多次強調“人”在音樂中的主體地位。如:“音樂,作為一種人文現象,創造它的是人,享有它的也是人。音樂的意義、價值皆取決于人。……人是音樂的出發點和歸宿。因此我說: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
迄今為止,學界對《郭文》的解讀多數著眼于“人本”二字。如:2014年吳璨的《論郭乃安先生音樂學的人本觀點》;2017年丁佳楠的《淺析(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中的人本思想》;2019年付麒睿的《淺談音樂學研究以人為本——以(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為例》;2021年秦序的《建構人文音樂學科的動員令與進軍號——郭乃安先生(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再讀有感之一》等。
《郭文》一度被認為是弱化音樂形態研究在音樂學研究中的重要地位的一篇文章。但時隔30年,筆者再讀此文的感受是:似乎郭先生的本意并非如此。
讓我們也把研究目光投向“人”——即郭乃安先生本人,簡單回顧一下他在學術領域的經歷。
新中國成立前,郭先生曾經出任過“山歌社”的社長,這是中國近現代史上第一個進行民歌整理研究的專業音樂院校的學生組織。其活動的主要內容就是收集民間歌曲并進行記譜。1958年至1959年,郭乃安先生在干部下鄉勞動鍛煉期間,向當時所在生產隊隊長的父親——張春山老人學唱并記錄民間小曲,并編輯成《七十老農張春山所傳民歌卅首》。后來,當中的30首民歌又都各自被收入其他民歌集選當中。1960年撰寫的《試論民間曲調的可塑性》討論的是我國民間曲調一曲多變的性質。1961年主要執筆的《民族音樂概論》,樹立了藝術院校中中國傳統音樂教材的基本典范。1980年至1982年期間與繆天瑞、吉聯抗共同主編的《中國音樂詞典》陽和《中國音樂詞典續編》是音樂學研究者們使用的重要工具書。1981年任《音樂學叢刊》主編,此刊物以刊載音樂學研究論著和讀書筆記為主。1983年任《中國大百科全書·音樂舞蹈卷》音樂編輯委員會委員,并擔任“中國古代音樂”分支主編。1985年任《中國音樂學》期刊主編,此刊已經成為學界的重要刊物。1990年任《中國樂器志》主編等。
可見,郭先生生命中的很長一段時間的工作內容都與音樂形態研究領域密切相關。那么,從一個正常人的思維來看,否定自己為之服務了一生的領域,這樣的行為不令人產生疑惑嗎?
從文中可以看出,為了詮釋標題所要表達的真正含義,郭乃安先生文章中大量使用了音樂形態研究的成果,如:畢達哥拉斯的律學、口弦的諧音、笛簫的吹奏技術、西北民歌的骨干音、多聲部民歌的音程進行、南方鑼鼓曲節奏的數列結構等等。
說明郭乃安先生十分重視音樂形態研究,也十分了解這些形態研究的成果,否則他不會具有將這些成果深入淺出地使用在自己的文章中的能力。如果說郭先生的本意是要弱化音樂形態研究的重要性,那么反而在自己的文章中使用大量形態研究的成果去論證形態研究不重要,這樣的做法不矛盾嗎?
據知網統計,在《郭文》之后,郭先生又陸續發表了共計6篇文章。這幾篇文章撰寫于1994年至2002年間,分別名為《眼光廣遠,實事求是——談李凌音樂評論的主要特色》(1994年);2篇《聶耳》(1995年);《“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1995年);《樂語探原:說“匣”》(2000年);《一篇給人以啟迪的短文》(2002年)。
其中,《樂語探原:說“匣”》一文依然使用了音樂形態研究的方法去論證“匣”字;《一篇給人以啟迪的短文》是對呂驥同志為音樂形態研究做出的卓越貢獻進行肯定。因此,從郭乃安先生在《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之后陸續發表的文章可以看出,郭先生對音樂形態研究的態度并不是否定的。
文字被發明的一個偉大之處就是讓不能見面的人得以進行思想上的溝通和碰撞。筆者在思考自己的研究領域中的一個問題時,似乎同時看到了郭乃安先生撰寫此文的前因后果。
以鼓吹樂中的“五調朝元”為例,目前學界對其原理的解釋主要有兩種,一種是“移位說”,一種是“借字說”。“移位說”僅從譜面分析來看是非常合理的,但忽略了藝人的實際操作的可行性。因為即便藝人的技藝再高超,也不能在靠記憶演奏復雜樂譜的同時還能在腦海中迅速反映出每個音接下來該移位成哪個音。更何況還要兼顧填字、減字、加花等手法。而“借字說”是考慮到藝人演奏實踐的可操作性獲得的研究結論。當然,這個結論也是基于扎實的田野考察獲得的。這是一種通過異宮借字,幫助完成調式旋律轉換和記憶樂譜的方法。
“借字說”雖然看上去不如“移位說”容易理解,但恰恰是考慮到了藝人的實際操作問題。是從以人為主體的角度出發,考慮到人的能力,尊重人的實踐,從而對音樂產生的根源、方式和方法進行深入分析后得出的研究結論。
筆者猜測,郭乃安先生很可能是同樣發現了音樂學研究的隊伍中,出現了相當一部分人僅單純對音樂進行譜面的機械分析,他們把人與音樂割裂開來,而得出了與實踐相違的研究結論。至此,我們便可以理解《郭文》的第一句:“這論題,不是想構建什么體系或闡明什么原理,而是有感于音樂學研究中的某些現實。”
郭乃安先生強調的“把目光投向人”的理念,是要站出來大聲疾呼。是在強調音樂學研究不可僅僅只看音樂的表象,而是要對造成音樂現象的根源進行深入的挖掘,而這一出發點與重視音樂形態研究并不矛盾。
1.《郭文》誘發了“目光系列”文章的誕生
《郭文》發表于1991年,值得注意的是在其發表的前20年間并沒有產生廣泛的影響。在2011年,杜亞雄先生的《民族音樂學家,請你也將目光投向城市》一文參考了《郭文》的命題樣式,提出了“民族音樂學,也應將目光投向城市”的主張。據筆者統計,這似乎是第一篇與《郭文》相呼應的文章。此后,陸續出現了前文提及的對《郭文》進行解讀的若干文章。
近五年,效法《郭文》命題樣式的文章尤為多見。如:2017年李小威的《音樂教育學,請把目光投向人》;2018年張振濤的《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他——懷念郭乃安先生》;2019年楊民康的《音樂研究怎樣“把目光投向人”》;2019年秦序的《音樂學,請把目光也投向表演》;2021年趙倩的《曲藝傳承請將目光投向“人”——新時代曲藝人才培養的現實路徑》等。
2.《郭文》在學界產生了矯枉過正的影響
可以說,是《郭文》引發了“目光系列”文章的誕生,誘發了學界對“音樂學”學科定位的重新思考。但《郭文》的確也產生了矯枉過正的影響。雖然他的本意并不是否定音樂形態研究,但此文一出,被部分人片面解讀,且以此作為其忽略音樂形態研究的理論依據。此后,幾乎不談音樂形態的“音樂學”文章不斷涌現,延續至今。甚至在2019年的音樂學專業的碩士論文中仍能找到不做形態研究,空談文化的案例。因此,學界也產生了不同于《郭文》的聲音。
3.與《郭文》“針鋒相對”觀點的提出
2019年,杜亞雄的《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音樂》(以下簡稱《杜文》)明確提出了不同于《郭文》的觀點:“比如說美術、種種不同的工藝學乃至許多自然科學學科,都是人所創造的,其成果也都在為人所享用,難道我們能以此為理由,提出‘美術學’‘工藝學’‘數學’”或者其他什么學問,都要‘把目光投向人’嗎?如果所有的學科都“把目光投向人”,豈不是都成了‘人類學’或者是‘人類學’的分支學科,這些學科還有存在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嗎?……音樂學研究的重點和核心仍然應當是音樂而不是人”。
《杜文》與《郭文》觀點看上去“針鋒相對”,但卻獲得了“異曲同工”的評價。2020年楊柳風的《音樂學,請把目光面向誰》和2021年王雅蒙的《音樂學,把目光投向何處?》這兩篇文章均以《郭文》和《杜文》的對比為主展開討論,且結論大致相同,認為:兩種論點的提出者所處的時代不同,角度不同,因而《郭文》與《杜文》中不同的學術觀點都是具有合理性的。

為了一探究竟,筆者專門采訪了杜亞雄先生。杜先生表示:1991年《郭文》剛剛發表時,整個音樂學界的研究都是以音樂形態為主的,學術的大環境非常有利于音樂形態研究的發展。他當時并不認為《郭文》會對音樂形態研究產生太多的負面影響,于是沒有發聲。但隨著時代的變革,老一輩學者們相繼退出歷史舞臺。音樂學界出現了嚴重的只重視文化研究而削弱音樂形態研究的風氣。這股風氣正恰恰以《郭文》作為支撐,愈演愈烈。為了呼吁音樂學工作者們及時回歸到音樂形態研究這個方向上來,他才在時隔28年后專門撰寫了與《郭文》觀點“針鋒相對”的文章,即:《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音樂》。
4.浙音會議的召開
2021年,也就是《郭文》發表的第30年,浙江音樂學院主辦召開了以“音樂學,應將目光投向何處”為主題的學術研討會,使得音樂學的學科定位問題再次獲得關注和討論。至此,“目光系列”文章再次走人大眾視野。
可以肯定的是:郭先生雖反復強調音樂學研究應從不同角度,借助其他學科,但其中心論點并不是否定音樂形態研究。正如曼特爾·胡德所說:
“an approach…not only in terms of itself ,but also in terms of its cultural context”。我們是學習過英文的,要將“not only…but also”翻譯成“不僅……而且”,而不能翻譯成“不是……而是”。同理,郭先生要表達的意思是音樂學研究不僅要關注音樂形態,而且還要考慮到人的因素。他并不是在呼吁“以人為本”的同時,想要弱化音樂形態研究。
考察一個人不但要看他說了什么,更要觀察他做了什么。郭先生雖發出了“將目光投向人”的呼吁,但其晚年撰寫的論文仍在使用音樂形態研究的分析方法。如果說郭先生是要刻意呼吁別人忽視音樂形態研究,那他自己為什么還在用?
此外,《郭文》與《杜文》的學術觀點都是針對當時不同的學術大環境提出的。郭先生根據自己所處的學術大環境發出對“人”的呼吁,是因為當時許多研究僅僅關注“是什么”,并沒有太多關注“為什么”。但隨著學術大環境的改變,很多人在討論“為什么”的同時反而常常對“是什么”只字不提或一筆帶過。我們知道,規范的研究理應對文化或現象的樣貌特點進行形態描述,然后追查其形成原因,最后再向其他領域進一步輻射。但如果只探討其形成的原因,而對其樣貌特點不做交待,請問討論的是什么?討論的意義又何在?因此,筆者理解郭乃安先生提出的“將目光投向人”的觀點,同時也贊同杜亞雄先生針對當前這樣一個學術大環境提出的將“目光投向音樂”的觀點。
音樂學的樣貌本來就應該是將音樂形態研究與“人”的因素有機結合起來的。音樂是聲音和時間的藝術,它只能被聽見。為了能清晰地看見音樂,我們采用樂譜這類符號將音樂記錄于紙上。相對于音樂學者而言,音樂創作者或演奏者對音樂本體的認識是更加立體多維的,但大多數民間藝人并沒有掌握我們用來描述音樂形態的這門“語言”。于是音樂學者們對樂譜進行分析,不但是為了看清音樂的形態,也是為了探明音樂創作者的思維方式。
可以說,以“人”做出發點,將目光投向音樂;或者以音樂為出發點,將目光投向“人”,都沒有離開音樂學的范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