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時各懷心事

呂魁

1.曼谷

素萬那普機場最好吃的炸蝦餅藏在國際航班到達層E區，購物街第三家商鋪中。每次飛曼谷，無論飛機幾點落地，我都不急于出機場，而是會先去那家泰式小吃店，要一大份炸蝦餅，再在鄰鋪的星巴克點一杯美式冰咖啡，胃口好了還會搭一個椰子味的奶油冰淇淋，這是私屬于我的泰式歡迎套餐。

做空中警察那幾年，我飛東南亞的次數最多。多到我已經能分辨出東南亞各國首都滾滾熱浪中的細微差別。新加坡的氣味最好聞，桂花和雞蛋花融合的香味，甜到讓人會產生想戀愛的沖動。胡志明市到處都是烤海螃蟹的焦煳味，馬尼拉的街道彌漫著炭烤豬肋排夾雜一絲胡椒的辛辣，只有曼谷的氣味與食物無關，那是波本酒的泥煤味混著午夜潮濕的海風，危險中透著一些曖昧。

這一趟泰國之旅的目的地是海濱小城華欣，曼谷中轉一晚，去華欣取景，著重拍攝素有全泰國“最美火車站”之譽的華欣火車站和泰國皇室的拷汪行宮，再到七巖海灘抓拍日落，最后再錄幾個華欣夜市上的異域美食鏡頭，三天兩夜，吃喝享樂間工作結束。待作品上傳抖音等短視頻平臺，不管傳播效果如何，我的賬戶就會有八千塊的報酬進賬，何樂而不為呢？這上等的美差要感謝我的同鄉兼多年好友老任，京城投資圈素有“金手指”之稱的任總。

入駐酒店天色近晚，從房間落地窗遠眺，黃昏中的湄南河金光閃閃，如同三十歲的女人，柔情蜜意，最撫男人心。年輕人就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同行的“九五后”內容編導小李和攝影師小張放下行李就敲響我的房門，熱情洋溢地邀請我一同去吃曼谷有名的海鮮自助餐廳，飯后再去全泰國最大的夜店玩。玩完要是還有精力，小李壞笑著說，那就再找個Gogobar（酒吧）喝一杯，沒準能有一段異國艷遇。

這樣的夜生活放在十年前我準有興趣，現如今歲月不饒人，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到不了凌晨就會困意襲來，哈欠連天。我隨便找了個借口，婉拒了小朋友們的邀約，轉身進淋浴間沖了個熱水澡，換上短褲、T恤，出酒店步行了二十分鐘，拐進一條小巷，那里有我之前做空警時，但凡到曼谷，都會去的一家越南人開的小酒館。

算一算，距離上一次來這家店起碼得有三年了，那一次和我同來的還有同一班組兩個二十歲出頭，剛入行不久的空姐。無論身材還是模樣，那兩個姑娘都稱得上一等一的大美人。那天晚上我和她倆擲骰子玩到后半夜，美色當前，我喝了不少酒，雖和空姐的關系沒有實質性進展，但也玩得開心。而如今故地重游，只剩我獨自一人且又老了三歲，這反差未免讓我多少有點失落。

我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店內不設空調，頭頂上方的老式吊扇賣力地旋轉著，頗具年代感。或許非旅游旺季的緣故，店里食客并不多，除我之外，一張桌子圍了幾個黑人小伙，還有一桌坐著一對上了年紀，講著意大利語的老夫妻。我點了兩瓶泰國象牌啤酒，一份青木瓜沙拉，店內的越南女服務生似乎還記得我，她用英語問我是不是曾經來過？在得到我的肯定后，她低下頭害羞地笑了，送了我一碟辣味蝦片、一包豆制品，輕聲對我說，要是不夠，吃完可以免費再續。我謝過她，喝了一口冰啤酒，點燃一支薄荷味香煙，瞬間放松下來。一瓶啤酒下肚，我忽然來了興致，連拍數張窗外的景色及桌上的美食，發送到由老任建的“西北男兒在帝都”微信群。

顧名思義，這個群里十幾號人都是客居在北京的西北老鄉。大伙當年都在家鄉小城的同一所初中或高中讀過書，年齡相仿，多數都已結婚生子，平時會在群里有一搭沒一搭地瞎扯閑聊，分享社會新聞、搞笑視頻。每隔一陣子，群里就會有人主動約飯局（通常都是老任組局），一幫同鄉找個飯館，喝酒吹牛，說說家鄉話，追憶年少時的美好過往。

照片發出，我跟著標出了我所在酒館的定位，特意@了老任，留言調侃他說，任總好，我已順利到曼谷，開始為您效犬馬之勞，為您來年在北京換豪宅而努力。五分鐘過去，沒收到老任回復，我猜他應該在忙。又過去十多分鐘，群里沒任何動靜。我有點自討沒趣，正準備刷會兒抖音，看看美女跳舞，養養眼。這時微信上陳功的頭像跳了出來，他問道，老馬，難道此刻你也在曼谷？

陳功是我高中學弟，小我兩歲，低我一屆，我和他是在某一次老任組織的老鄉聚會上相識的。我和陳功認識五六年，可我對他并不是很熟悉，算是普通朋友。主要是我之前的職業性質特殊，常年在外飛，陳功又在體制內上班，朝九晚五，周休二日，工作生活十分規律。他這個人性格也較內向，話少且軸，通常一場聚會下來他說不了幾句話，但凡他拋出的，諸如人生在世是不是在渡劫之類的話題，通常都會導致局面迅速冷掉。除了老任這層關系，我和陳功并沒有過多來往，一年到頭也就能在酒局上碰三四次面。再加上前些年他娶了個重慶女孩，結束北漂生活，主動申請調去四川分公司，定居成都，我和他偶爾在群里聊幾句閑天外，別無交集。

陳功是我們這幫老同學中公認的名副其實的學霸，當年他頂著“省文科探花”的頭銜考進北京，研究生畢業后，順理成章進入某知名國企。陳功業余還喜歡搞創作，他出版過中短篇小說集、現代詩集，以及歷史通俗讀物等五六本書，我們都叫他陳大才子。

陳大才子，我剛落地曼谷，請問有何指示？你不要說你也在啊。我回復陳功，末了添加了一個搞笑的表情。

真是太巧了，我也是今天凌晨到的曼谷。陳功秒回復我，真沒想到你也會在曼谷。你一個人來的還是……我看到你剛在群里發的定位，我查了下離我住的酒店并不遠。我下午睡了一覺，這會兒才醒，你忙嗎？你要有空我過去找你，一起喝一杯。

我正好有點無所事事，又是他鄉遇友人，便欣然同意。將酒館的確切位置發送給陳功，他說他預計十五分鐘趕到。與此同時，老任也回復我語音電話，我與老任大致同步了下明后天的拍攝方案和腳本大綱。老任沒提太多意見，只是開玩笑說，他有點羨慕我這工作，動不動就飛到熱帶島嶼，喝著冰啤酒，吃著生猛海鮮，時不時還能和比基尼女郎擦肩而過，不像他，成天有開不完的會議和無休止卻不得不應酬的商務飯局。

我笑著說，任總，像您這種已經實現財務自由的人就別拿我這種底層loser（失敗者）尋開心了。你年少有為，家大業大，三十歲出頭就已是“中國40位40歲以下最具影響力的投資人”之一，再這么優秀下去，還給不給我們凡夫俗子留條活路了？

老任被我逗得哈哈大笑，爆了句粗口以示開心。即將掛電話前我順口提了句，陳功那小子竟然也在曼谷，不一會兒就要來找我喝酒。老任忽然來了興致，大聲說，你們倆這也太他媽有緣了，北京見不到面，反而在泰國偶遇了，拍偶像劇嗎？對了，陳功那點破事兒你都知道吧，你和他趁機好好聊聊，沒準能給你日后創作啟發些靈感。

陳功他出什么事了？

你是給我在裝還是真不知道？電話那端老任陰陽怪氣地說，我還以為他的事哪次我喝多了給你說過呢。既然你不知道那就算了，說起來也不是什么好事。我猜一會兒他見了你，多喝幾杯肯定會主動講給你聽。

老任說得我云山霧罩，正要追問，讓老任別賣關子直接說，他卻以大領導的車來了為由，匆匆下了線。

等第三瓶啤酒見了底，陳功才出現，他滿腦門都是汗，一屁股坐到我對面的藤椅上，整個人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濕透了。

我去，曼谷的交通簡直就是個災難，陳功一點也不見外，自個兒開啟一瓶冰啤酒，一口氣灌了大半瓶。地圖上看我住的酒店離這個酒吧也就不到三公里，我出租車換TuTu，路上用了整整四十分鐘，下車還跑了一截，這路況比北京的晚高峰還要恐怖。抱歉啊馬山，讓你久等了，我太失禮了，我自罰一杯啊。話音未落，一瓶啤酒就被陳功喝得一滴不剩了。

盡管我和陳功交情一般，但他客氣得還是讓我有些一時不太適應。轉念一想，畢竟人家是研究生，讀書人，有禮貌，講道德，秉性溫良恭儉讓。哪像我這般俗人，出口成“臟”，煙酒不分家，活得粗糙不羈。我叫來服務生，用蹩腳的英文點了幾道店里的招牌菜，又加了半打冰鎮啤酒。陳功趁這工夫走出酒館，走到不遠處的夜市，買了件印有“我愛泰國”的新T恤套在身上，重新坐回我面前。他拿紙巾擦了擦眼鏡片，順手接過我遞的煙，靠在藤椅上，呼出煙霧，問我此行來曼谷是出公差還是旅游？

我言簡意賅地說了下手頭工作的性質及內容，陳功看上去聽得似懂非懂，但也沒深入了解的意思，他隨便問了我幾個問題，便把話題引到老任和群里那幾位我和他共同相熟的老鄉身上，聊起群友們各自近況：誰升官了，誰出國深造了，誰找了個“九五后”模特小女友等八卦趣聞。我倆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間或碰碰酒杯，氣氛算不上熱絡，但也不至于尷尬，就是典型的普通朋友社交現場。

我和陳功顯然都餓了，一桌菜很快吃完，該聊的也都聊得差不多了，我看了眼表，距離陳功到來也就只過了一個小時。我打著酒嗝，隨口反問他，你來曼谷做什么？公干還是旅游？

陳功愣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我，他又給自己倒滿一杯啤酒，喝了一口若有所思地說，我這次來泰國，算是旅游吧。

我一聽就樂了，我說大才子，你也太逗了，旅游就是旅游，什么叫作“算是”啊。

陳功轉著桌子上的空酒瓶，不置可否地沖我笑了笑。我接了一通工作電話，又在群里回復了編導小李幾條信息，剛放下手機，就看見陳功直勾勾地瞅著我說，馬山，我聽說你和唐詩詩離婚了？

這次換我怔住了，我又開了一瓶啤酒，倒滿一杯說，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你這都聽誰說的，消息夠快的。對，我離了，恢復做快樂單身漢一年多了。

能知道是什么原因導致你倆婚姻破裂的嗎？

離婚這事兒一兩句哪兒能說得清，說到底還是我沒本事唄，賺不下大錢，換不了豪車，更買不起北京的學區房，給不了她想要的好逸惡勞、不勞而獲的貴婦生活。

她想要的生活是怎樣的？能具體地說說嗎？陳功看了我一眼，目光真誠。

我并不想在這樣愜意的晚上聊起唐詩詩和我那段糟糕透頂的婚姻，便胡謅了幾句，試圖敷衍過去。沒想到陳功似乎對我個人的感情經歷十分感興趣，他又要了四瓶啤酒，雙腿盤在椅子上，身體前傾，像個記者一樣追問我。

我記得你倆有孩子是吧，男孩女孩？幾歲了？

女孩，離婚那年七歲，按照離婚協議跟她媽了。我拿出最后一絲耐心和陳功兜著圈子，心想他要再多問一句關于唐詩詩和我的婚史，我就起身走人，結束這惹人煩的對話。

陳功有了醉意，說，馬山，我能問你幾個比較私密的問題嗎？當然，你可以選擇不回答。

你這問得還不夠私密嗎？我也借著酒勁，當胸給了陳功一拳，他并不在意，扶了下眼鏡，一字一句地說，當初你打算要小孩那陣子，你有采取什么備孕措施嗎？

備孕措施？我啞然失笑，信口開河胡說道，沒有什么特殊措施，就是仨月煙酒不沾，沒事少睡覺，多做愛，一日三餐可著生蠔、韭菜、大腰子吃。

那這期間你有吃葉酸或者中藥調理之類的嗎？

那沒有，哥兒們要孩子那時候還年輕，隊里體測一千米年年拿第一，江湖人送外號“順義第一腎”，猛著呢，根本用不著調理。

你們備孕了多久后嫂子才懷上的？

前嫂子，我糾正他。沒多久，不出倆月吧，我記不太清了，最多一百天。不是，你喝多了？問這么細干嗎。

那在你們備孕的這倆月期間，你和她夫妻生活頻繁嗎？大概一周會有幾次？每次多長時間？為了能懷上，你們同房時會不會來點小情趣？比如讓嫂子，不，前嫂子穿制服誘惑什么的提升興致？

這個問題一問，我徹底氣笑了。我指著手表說，大才子，這才北京時間晚上九點四十，你問的問題尺度未免有點過于“膻腥色”了吧？

馬山你別誤會，我絕對沒窺探你個人隱私的想法，只是想純粹地和你聊下這個事本身，我的問題是不是冒犯到你了？我再吹一瓶，你千萬別生氣啊。

陳功還算有眼力見兒，瞧我有點甩臉子，便沒有再繼續聊男女之事。他換了個坐姿，改說起他對美國大選候選人的看法，以及對比起北京和成都這兩座城市各自的優缺點。或許是酒精的刺激，我只手托腮聽他滔滔不絕地敘述著，仿佛置身大學課堂，聽得漸漸有了困意。我正打算喝完杯中酒，起身同他告別，他卻搶先開了口，山哥，你弟妹再有五分鐘就到了，你稍等一會兒，我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一根煙沒抽完，酒吧門口進來一位雙手提著花花綠綠購物袋的女人，陳功快步迎了上去。我站起身，夫妻二人朝我走來，陳功輕咳了一聲說，馬山，這是我太太，汪曉雅，剛才她去商場購物去了，女人嘛，就喜歡買東買西。曉雅，這就是我給你多次提過的我的老鄉，我高中師哥，馬山。

馬山師哥你好，叫我曉雅就行。汪曉雅熱情與我握手，緊挨著陳功坐下，她拿起陳功的酒杯，仰頭猛喝了兩口，直呼渴死了。

昏黃光線下，我借著給陳功點煙，偷瞄打量汪曉雅。這女的個子不高，偏瘦，齊耳短發下長了一張高中女班長積極向上、相信未來的臉。要不是她化了點淡妝，打扮也算時髦，說是在校女研究生我都會相信。

陳功和汪曉雅兩人低聲耳語，不知在商議著什么，我翻看大眾點評網，想著等下和他們夫婦告別后再去哪里喝碗冬陰功湯，暖暖胃。忽然間汪曉雅微微欠身，主動和我碰了一杯酒，操著川普柔聲細語地問我，師哥，聽陳功說你之前是空警，滿世界飛，那曼谷你應該來過很多次了吧？

還行，十次得有了。我實話實說。

那師哥你對曼谷應該很熟悉了。

那倒不是很熟悉，之前我到曼谷一般都是中轉，即便過夜也都會住機場附近的酒店，市區來的次數并不多。

那起碼也比我們倆熟悉，陳功好歹前些年還來過一次泰國，我是第一次來，曼谷有沒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推薦我們去的？

你要第一次來泰國，那大皇宮、玉佛寺得看，考山路上有很多小吃和飾品店，背包客多。你們倆要是時間充裕，趕上周末還可以去下安帕瓦水上市場，體驗下曼谷老街區生活……

師哥，不好意思，打斷你下哈，汪曉雅和陳功對視了一眼，像是征得了陳功同意后說，在成都時我們倆聽朋友說，曼谷有個什么Gogobar很好玩，說是那里能有鋼管舞女郎表演以及泰國著名的人妖秀，付費的話還能互動玩游戲，反正都是些少兒不宜的項目，你去那玩過嗎？汪曉雅打斷了一本正經介紹景點的我，如同在課堂上探討學術問題般表情嚴肅。

這對夫妻是怎么了？先是老公興致盎然，問我床笫之歡的細節，緊接著初次見面不到半小時的太太就開門見山，找我打聽成人夜總會。即便我算不上正人君子，身處在聲色犬馬的曼谷，這二人的直接奔放還是讓我有些不悅。

我盡可能表情不猥瑣，耐著性子回答汪曉雅，距離這酒吧地鐵四五站有條街區叫牛仔街，那是曼谷有名的紅燈區之一，幾十家酒吧一家挨著一家，通常你買一杯啤酒或一杯飲料就可以隨便推門進去坐一個晚上。至于你說的那些特殊表演項目，那得看運氣，不是每家都會有，我三年前來曼谷，跟一個荷蘭籍機長去過一次，說實話，真沒多大意思，沒網上傳的那么神秘邪乎。都是大老爺們兒，看一會兒也就那樣，也就花錢圖個新鮮感。

馬山，曉雅和我想去那玩玩，開開眼。畢竟到趟了泰國，來都來了，錯過挺可惜。現在時間還早，你對泰國比我倆都熟悉，我們一起去坐會兒吧，我請客。

我撒了個謊，稱稍晚還要和國內同事開視頻會議，婉拒了陳功夫婦的邀請。可任我好說歹說，這兩人就是聽不出我的話外音，到頭來還是架不住夫妻二人一唱一和的興奮勁，兩個人一左一右把我夾在后座中間，乘出租車來到曼谷一家人氣極高的酒吧俱樂部。

進了酒吧門一眼望去，數百平方米的舞池擠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尋歡者，不同膚色的年輕男女隨著震耳欲聾的低音炮聲，搖頭晃腦，擺動肢體。陳功夫婦如同鯨回大海，候鳥歸巢，一下不見蹤影。我在人群中蹦跶了幾下直犯惡心，就在角落處的一張高腳凳上坐下，點了一杯軟飲。一眼掃去，不偏不倚看見DJ臺正下方的陳功。他摘去了眼鏡，生硬地晃動著脖子，眼神迷離，看樣子已經醉了酒。他旁邊的汪曉雅隨著動感的節奏甩頭比手勢，舞姿狂野輕盈，一看就是常來夜店的老玩家。

時值舞會高潮，數十個穿著清涼，身材火辣的棕皮膚鋼管舞女郎，一個個短裙網襪，從樹立在舞臺四周的一根根彩色鋼管的高處魚貫而下，放眼望去，簡直就是酒池肉林。頓時尖叫聲、口哨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只見玩嗨了的汪曉雅，先是掏出一沓泰銖塞進離她最近的鋼管舞女郎的胸口，接著和鋼管舞女郎兩人合力，連推帶拽，把陳功架上表演臺。收了小費的鋼管舞女郎格外賣力，完全把陳功當成了人肉鋼管，隨著動感的音樂聲，全身緊貼著陳功，上下扭動腰肢，先是主動后仰躺進陳功懷中耳鬢廝磨，電光石火間，一個翻身，雙腿纏在陳功下肢，水蛇一般放肆地扭動身軀，眼神極度魅惑。陳功看上去明顯身體僵硬，面露羞澀，手都不知道該放到哪里好。他頻頻朝汪曉雅所在的方向看去，卻得不到她的回應。

勁爆的電子樂，炫目的燈光，空氣中四散飄浮的可疑香味，催人上頭的酒精，這些因素和陳功夫婦整晚詭異的言談舉止，共同構成了我無法定義的曼谷荒謬夜。我看了眼舞池中央，汪曉雅跟女土匪頭子似的，帶領四五個性感比基尼女郎圍成一個圓圈，肆意枉然地將一瓶又一瓶香檳兜頭蓋臉澆在脫得只剩短褲的陳功身上。陳功不斷地用雙手搓臉，一副笑得比哭還難看的表情，閃躲求饒。我顧不上與他們夫妻道別，轉身逃離酒吧，一頭扎進愛欲叢生的曼谷濃濃夜色中。

2.北京

浪漫青春愛情電影中的男女主人公初次相遇，或是盛夏校園，梔子花開，長發飄飄，白裙如雪的女生，擔心上課遲到，慌張奔跑在教學樓內，與身材高挑、面容俊朗的學長撞個滿懷，繼而拉開粉紅戀情的序幕。或是高檔寫字樓內，毛手毛腳、蓬頭垢面的女實習生搞砸了重要的商務洽談會，卻毫無邏輯地獲得高冷俊美男上司的關注青睞，對其死纏爛打，“霸道總裁愛上我”。類似橋段編輯臆想得過于唯美，不接地氣。現實生活中的邂逅，往往平淡無奇，滿是人間煙火氣，就比如我的金主老任和他的妻子，是在冬日校園外麻辣燙攤上拼桌相識的。再比如我與前妻唐詩詩，則是在商場公共衛生間外洗手池偶遇。

那一年我二十六歲，剛從事空警這一職業不到一年，新鮮勁還沒過。那也是我第一次飛國際航班，趁著倒班休息日，應邀去朝陽門外一家Shopping Mall（購物中心）頂層的魯菜館赴老任的飯局（也就是在那個飯局上，我結識了陳功）。一圈喝畢，喝了太多啤酒的我尿急，一路小跑至樓層公用洗手間小解，輕松舒爽后在盥洗室內洗手，低頭看到我左腳鞋帶散掉，正蹲下來系著，一雙踩著至少有十厘米高跟鞋的修長美腿打我眼前走過。我再不近女色，也禁不住這般人間誘惑。我本能地抬起頭，目光追隨那穿著黑色絲襪、灰色西裝制服的倩影，直至消失在走廊拐彎處。回到酒局上好一會兒，那雙勻稱細長的黑絲美腿還浮在我眼前，揮之不去。

飯局過半，喝開心的老任打電話臨時叫了幾個他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過來熱鬧，眼看桌上的酒菜不夠，我出包房門呼喊服務員加菜，應聲走來的竟是那雙美腿的主人。我裝作一本正經地翻看精美菜單，用余光快速掃了眼她胸前的工作牌，知道她是這家飯店的副經理，也記住了她的名字，唐詩詩。

婚后唐詩詩不止一次提起，要不是那晚老任包間點的菜結了小五千塊錢，她才不會把她的微信號輕易給到我，更不可能在她那么多有錢有勢的追求者中，到頭來便宜了我這個名副其實的窮光蛋。但生活往往就是如此幽默，處處充滿戲劇性。我以日后預訂包間方便為由，輕松要到唐詩詩的微信號，三不五時就在她發的朋友圈自拍照下點贊評論，一逮住機會就陪她閑聊，消磨同為北漂打工者的孤獨寂寞夜。唐詩詩也許是一時被我朋友圈發的照片所迷惑，我沒存心騙她，她也沒主動問過我從事什么職業，卻不止一次用羨慕的口吻對我說，一看我就是家境優渥的公子哥，一天天不是在塞納河邊喝咖啡，就是在普吉島上吹海風，而她從山東老家來北京之前，去過最遠的城市還是她讀大專時，和同學一同畢業旅行去的上海。

和京城多數年輕上班族戀愛方式如出一轍，我會在我沒有飛行任務的日子里，約同樣調休了的唐詩詩，用優惠券團購米其林大餐、唱KTV、逛游樂園、看午夜場電影。等我用攢了兩個月的工資和全勤獎，在香港機場的免稅店買了當季新款的古馳包，當作相識一個月紀念日的禮物送給唐詩詩，才終于得到她默許，在五星級酒店的大床房內吻到她的紅唇，摟上她的細腰，摸到那雙讓我終日魂不守舍的黑絲美腿。

老任說得對，我和唐詩詩開始就是個錯誤。要不是孩子的意外到來，唐詩詩早就目的明確去釣她的金龜婿了，根本不可能和我莫名其妙夫妻一場。那時我和唐詩詩正處熱戀期，我用內部員工的年度家屬免費票，帶她飛了趟巴厘島，那也是她活到二十五歲，第一次出國游玩。海島椰林樹影，水清沙幼，到了夜晚，皓月當空，海風習習，映著燭光的紅酒杯，在這般美景下，吃完異國美食的我，懷中躺著穿著清涼、面若桃花的美女唐詩詩，自然就情不知所以，橫刀立馬，在毫無避孕措施的情況下，精蟲上腦，做了愛做的事。

假期結束回到北京沒多久，領我入行的前輩因為家中老人病危，臨時和我調班，我沒顧得上趁熱打鐵，與唐詩詩多纏綿幾日，就替前輩飛去東歐，一圈下來再回到北京，已是半個月后。等我落地開機，正要給唐詩詩說兩句迫不及待想見到她、想親吻她之類的肉麻情話，卻收到她七八個未接來電提醒，微信更是多達十幾條留言，我逐一翻看，跳進眼睛里的是她一只手握著顯示兩條線的驗孕棒。一秒鐘，喧囂的機場頃刻間靜謐如深海，我呆立在吸煙室，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確定巴厘島浪漫夜我竟然一桿進洞，她已有孕在身，而我是孩子的爸爸。

待幾日后冷靜下來，我從四個維度，羅列了六條理由，核心觀點是勸唐詩詩不能將這個孩子生下。唐詩詩顯然有備而來，她沒有和我過多廢話，面無表情地將產檢報告甩給我，如同商場談判般告知我，醫生診斷她子宮有肌瘤，無論良性惡性，都不建議她做人流，否則她會有再也懷不上的風險。唐詩詩直截了當地告訴我，這個孩子她生定了，她讓我承擔男人和身為人父應負的責任。怪我從小到大沒經過事，一時嚇昏了頭，準備的理由一條也沒說出口就敗下陣來，我唯唯諾諾點頭，成功被唐詩詩洗了腦。再說那時候我哪能想到，這個讓我迷得神魂顛倒的美人，會利用我對她的愛意肆意欺騙我。一直到孩子快一歲，一次唐詩詩洗澡，我無意間查看她落在客廳的手機才知曉，她還沒來北京，在山東老家就為她少女時期愛得死去活來的初戀男友墮過一次胎。她的子宮肌瘤良性得不能再良性，并不影響她任何，她只是擔心短短三年內兩次做人流，會導致終生不孕不育。

自打我答應唐詩詩我會調整心態迎接孩子的到來，我的人生像是被按了快進鍵，混亂無序，半點不由人。趁唐詩詩孕相還沒那么明顯，我倆在她任職的飯店，邀請了二十來桌親朋好友，舉辦了簡單的婚禮儀式，正式結為夫妻。禮成半年，女兒就如約來到這個世上，我與唐詩詩從萍水相逢，到一家三口擠在我那六十多平方米的五環外出租屋，前后也就一年半。這猝不及防的人生轉折比坐過山車還刺激，容不得我有絲毫喘息。

我一度天真地以為，只要孩子出生，日子又能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起碼我不用再自我譴責，背負道德的枷鎖。可萬萬沒料到，小生命的到來非但沒有開啟我和唐詩詩美好生活的新篇章，反而成了點燃我倆脆弱情感的導火線。先前戀愛，我和唐詩詩各自看對方都像眼睛自帶美顏濾鏡，從頭到腳都是甜蜜的優點，怎么看對方都是天選之人，命中注定白頭偕老。然而等兩個人真在一起結伴過日子，朝夕相處，細水長流，彼此的性格缺點和生活陋習，在車子、存款、戶口、房子等世俗紛爭中不斷暴露放大，感情斷崖式冷卻直至降到冰點。更不用說我和唐詩詩的工作性質都很特殊，她還在坐月子，我就出任務繞著國境以南飛了一周，每到一個城市，只要開機，準能在三分鐘內收到唐詩詩近乎神經質般的幾十條微信轟炸，抱怨我既賺不到幾個錢，又沒法照顧她的日常起居。她對我的態度已然超過憤怒，幾乎可以說是敵視。而唐詩詩復工后，在孩子斷奶的第三天，就陪飯店VIP客戶喝到凌晨斷了片，一進家門就趴在馬桶上吐得翻江倒海。任憑寶寶在一旁啼哭不止，她一頭栽倒在床上，醉得不省人事。

我和唐詩詩總會因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生爭吵，逐漸升級到相互謾罵羞辱、人身攻擊，基本上每周都會有一兩次，不是她把我氣得摔杯砸碟奪門而去，就是我吼得她泣不成聲，尋死覓活，恨不得同歸于盡。最終致使我和唐詩詩撕破臉，雙雙決意離婚的，是我發現她和她那早已成家的初戀男友私下里仍藕斷絲連，發語音打視頻。而唐詩詩也留了后手，趁我一次喝醉，突擊抽查我的手機轉賬記錄，調出我微信好友里的異性，逐個問我何時認識，什么關系？未等我找理由詭辯，她取出早就在我的行李箱內翻出的一盒避孕套，咄咄逼人，質問我為何出差要帶避孕套并且少了兩個？

我與唐詩詩長達兩年的情感拉鋸戰，末了還是以離婚告終。孩子跟了她，我僅有的那點存款和值錢的私屬品都被她緊盯不放，以致我鬧了一場，到頭來仍舊凈身出戶。離婚后的第二個月，我不顧任何人勸說，鬼使神差又辭去做了五年的空警，沒了經濟來源，徹底成了孤家寡人，人生墜落至谷底。那陣子我躲在昔日同事在京郊機場附近的合租公寓內誰也不見，整天靠酒精和手機游戲打發時間，混一天是一天，不想清醒去面對人生的下半場。后來還是老任，我生命中的貴人，又一次拯救了我。在一個周五雨夜的晚上，老任來到我房間，把我從床上一把拽起，強行塞進他的奔馳車副駕駛位，不由分說，一腳油門，車開至三里屯一家英式精釀啤酒館。老任點了十幾杯啤酒，告訴我說今晚不喝醉別想回去。

老任和我高中時同級不同班，我倆起初是以球會友。高二踢校園比賽時，我是我方前鋒，他負責盯防我，一來二去“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我和他成了朋友。再加上我和他那會兒都是國際米蘭的鐵桿球迷，每個周末我和老任都會擠在校門口的小面館看意甲聯賽，侃球侃得多了，關系越來越熱絡。高考后我去了天津，老任聰明，會考試，考上北京一所重點大學，讀國際貿易。直到大學畢業，我入職了北京某家航空公司，一次聚會上又一次和老任相遇，也順道加入了由他牽頭組織的高中同學在京聯誼會。

老任是我們這批同學中，最具經商頭腦，永遠被命運女神垂青的那個幸運兒。大四上學期他拿到多家知名大公司的Offer，最終選擇去了一家外企，從市場部專員做起，不到四年就做到東北市場區域負責人，團隊業績更是在公司排名中年年前三。待智能手機問世，移動互聯網時代來臨，老任果斷辭職，一頭扎入互聯網，帶著大學讀計算機專業的舍友，憑借幾個精美的PPT和他那張能說會道的嘴，輕松融下一筆七位數的種子投資，做了一款成人私密社交App，賺到人生第一桶金。等效仿者反應過來，紛紛入局，老任及時抽身，將產品賣給了某上市公司，拿著套現的錢如法炮制，搖身一變成了有多年教育情懷的青年創業家，做起了在線少兒英語教育。恰巧趕上互聯網教育的風口，他一年內拿到兩筆大額投資，一下完成了階級跨越，實現了財務自由。

那之后，老任不再親自下場苦哈哈創業，他變換角色，從被人投資到“孵化”他人，不出兩年成為享譽京城的天使投資人。老任是資本市場天生的好獵手，一個商業模式行不行、市場份額能有多大，他過遍數據分析，就十拿九穩。老任一旦決定投某個項目，下手穩準狠且膽量大。別的團隊猶豫不決的標的他敢投，別的資本跟投的產品他領投。就這樣，兩年下來，什么共享單車、共享充電寶、網上問診、社區團購、網紅火鍋、奶茶店等等，凡是國內能叫得上名的知名品牌，背后或多或少都有老任及其背后資本團隊運作的影子。

那個三里屯雨夜，老任沒給我灌心靈雞湯，更沒有說輕飄飄不負責任的話安慰我，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陪我喝著淡色艾兒啤酒。酒至三巡，微醺人醉，老任不再聊高中往事、北漂心酸史，正色給我講起他是如何看好短視頻、自媒體直播帶貨這個新風口的。老任從私域流量講到內容為王，又從電商KOL（關鍵意見領袖）講到流量變現。他一口啤酒入喉，一個新的名詞概念拋出，我似懂非懂，像個相聲捧哏演員一樣，隨聲附和著他的激情。聊至尾聲，喝盡興了的老任說，他個人已經投了一個很年輕的“九五后”短視頻創業團隊，該團隊擬孵化十幾個主題視頻賬號做抖音矩陣，內容涵蓋美女歌舞、人文故事、戶外探險、都市情感、說車看房等。老任勸我不要繼續無意義地喪下去，說這樣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廢掉，被滾滾向前的時代車輪毫無憐憫地碾壓。老任說他來見我之前就想好了，他自媒體公司的旅游達人、美食探店等幾個短視頻賬號就交給我，由我寫文案，企劃運營、出鏡主持人一肩挑。他說他想了一圈，這個事兒只有交給我做他最放心。

老任是這樣對我說的，馬山你做了五年空警，去過的國家和地區比我們哥兒幾個加起來乘以二還要多，何況你小子到這個歲數了身材還能保持得這么好，長得又帥，乍一看跟演員鄧超似的。我記得讀高中那會兒，你寫的作文不止一次被當作范文全年級傳閱學習，到現在我看你發的朋友圈，那小文案或抒情調侃，或嘲諷，或冷幽默，金句頻出，讀你寫的東西簡直是一種享受。馬山，我做投資這行雖說時間不長，但我看項目不會有大閃失，看人更不會錯，你相信我，這幾個視頻號我親自給你搭班子組團隊，不出半年，只要你做出屬于你自己的風格，你一定會成為短視頻界的知名網紅，到那時候你也可以像哥兒們我一樣，香車豪宅，美女佳肴，人間值得，你根本不會再想起唐詩詩對你的那一丁點擦破皮的傷害了。

也不知道是我一時喝了太多的酒，還是老任舌燦蓮花，描繪的美好前景戳中了我庸俗的內心，反正我在和他碰杯的清脆聲響中，稀里糊涂地就滿口答應，接受了他的邀請，在酒醒之前將往事翻篇，開啟了我人生下一站的奇妙之旅。

3.大連

不得不說，老任確實有他的投資之術，眼光毒辣，看中的事兒真的就鮮有不成的。泰國華欣之旅僅僅是我們這個旅行自媒體賬號拍攝的第十個作品，一經發布，立刻成為當日的熱門推薦，短短兩天，三千多條有效評論，漲粉十二萬人，播放量更是破了三十萬。特別是我在文案里寫的那句“酒是這個世界上面積最小的游樂場”，被多個知名網紅主播在其作品中引用，成為當周火遍抖音的金句。一時間，國內知名連鎖酒店、同城新開飯館、有產品推廣需求的戶外運動器材廠商蜂擁而至，紛紛發私信詢問拍攝一條廣告的宣傳報價。看著直線飆升的各項數據，內部研討會上，編導小李樂得都能看到后槽牙。小李篤定地說，按此趨勢拍下去，再做四五個爆款視頻，最多三個月，我們這個號就會成為坐擁百萬粉絲的大V號。只要私域流量一起來，到那時候完全可以試水直播帶貨。屆時什么廣告費、直播傭金、坑位費，雜七雜八地播一場，收入六位數輕輕松松。

聽聞此喜訊，老任特意在五道口一家日本料理店擺了一桌，算是為我們這個團隊取得的階段性成績表示祝賀。席間我以下屬身份，認認真真地敬了老任一杯酒，感謝他在我人生最低潮時雪中送炭之恩。老任也動了情，他摟著我的脖子，噴著酒氣說，老馬，我說什么來著，我就說這事兒非你莫屬，必須你來做才行。我就知道，只要你小子用心去做，積極陽光擁抱生活，就一定能成事。你提筆成文，又放得下身段，咽得了苦，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哥兒們我一如既往地看好你，你放心，我會加大力度支持你們團隊。要錢給錢，要人給人，我的資源和人脈你隨便用，我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你孵化成你所在的垂直領域的頭部網紅。

喝收杯酒之前，微醺的老任車轱轆話來回講，核心思想是叮囑我和團隊的哥兒幾個一定要趁著流量起來，再接再厲，只有再連出幾個作品上了熱門推薦，粉絲量短期內破百萬，才能算得上是該細分領域內真正的KOL。

移動互聯網時代，流量為王，等粉絲量起來了，你才有變現盈利的可能性，我能向資本方講的故事自然也就多了。老任與其說是提議，不如說是命令我和我的團隊最好能乘勝追擊，睡醒就買機票飛去大連，拍下大連國際車展，以及濱海大道那家他認為完全可以和巴厘島頂級度假酒店阿雅娜媲美的懸崖酒吧。

我×，我在國內見過最美的海景，就是在那家懸崖酒吧上看到的。只要天氣不差，能見度高，你們就能拍到全國，甚至可以說是全球最美的夕陽入海景。老任自信滿滿，馬山，你相信我的品位，這趟大連之行你按我說的去拍，我敢保證，最起碼有兩個作品會上熱門。我敢跟你打賭，要是點擊量不破五十萬，我給你五萬塊。不過話說回來，你要真的又拍倆熱門作品，粉絲數噌噌漲，老馬，就你這外形，到時候你肯定會被全國各地的大姑娘小媳婦垂涎三尺，瘋狂給你點贊、送小紅心了。老任說完，壞笑著鉆進他奔馳車后座，揚長而去。

車展可以說是中年男人們拼死拼活追求成功的具象縮影。象征身份地位的豪車本身就已賺足男人的眼球，更別說車邊上站著的那一排胸挺腰細大長腿的美女車模。二者組合在一起，完全成為男人們的視覺盛宴。我望著那些不斷拍照的圍觀群眾，一時間分辨不清，這一群大老爺們兒究竟是來拍車，還是借故偷拍美女車模的。編導小李走上前湊近我說，之前錄的那一遍效果不是很理想，他建議我不要那么深沉，還得再放開活躍一點，面部表情和肢體動作再夸張一些，要不鏡頭感太沉悶，顯現不出跑車的速度與激情。

我走到會展中心外吸煙，調整狀態，迎面一個穿著某汽車品牌車模服，大高個兒長發披肩的女孩與我擦肩而過。她身上的香水味很好聞，看樣子也有點眼熟。我并沒立刻回頭多追看她幾眼。并不是她不夠好看，只是現如今的姑娘們但凡有點姿色，五官或多或少都微整過，美的大同小異，不仔細看會誤以為是同一張臉。我滅掉煙蒂，猛然間回過神，剛剛那個車模，怎么像是曾和我搭過幾次機組的空姐何燦燦。我純粹抱著好奇心，走到那家廠牌的展臺前，還未靠近，就看到站得筆挺的何燦燦，她只手叉腰，朝四面八方的觀眾揮手致意，笑得職業。

我得有兩三年沒見過何燦燦了，和我記憶中她的模樣相比，何燦燦變得更好看，也更有女人味了，尤其是胸部，估計是有了孩子哺乳的緣故，比之前豐滿許多。我做空警第二年，有一次飛韓國和何燦燦同一個機組，那時她剛入行沒四個月，還是普通艙三級乘務員，見到同一機組的，男的叫哥，女的叫姐，嘴甜手快有眼力見兒，挺受乘務長待見。

何燦燦是土生土長的大連姑娘，私下里聊天，帶有濃重的膠東半島口音。我曾和她開玩笑說，好好的一個姑娘，就是長了一張嘴，一開口，靚麗外形、淑女氣質全毀了。我記得那次飛行任務完成，回國前機組幾個人在釜山海邊的烤肉店聚餐，何燦燦透過落地窗望著大海，大呼小叫，不斷向一眾人感慨，釜山海邊的景色和她的家鄉旅順簡直可以說是一模一樣。說來也巧，我和何燦燦在半年內同機組過五次，后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見過她，偶然間同與她搭過班的空姐閑聊，得知何燦燦還沒做滿兩年就主動提出離職，據說是沒扛住大連本地一個家里做海參養殖生意的富二代今天送名牌包，明天送卡地亞鉆戒的窮追猛打。何燦燦二十歲剛出頭，就實現了打小愛看純愛文學的小女生們夢寐以求的豪門夢，成了有錢人家的兒媳婦，過上了錦衣玉食、衣食無憂的少奶奶生活。

工作狀態中的何燦燦專注而忙碌，她換了一襲銀色長裙，前凸后翹，美腿畢露，任憑圍觀者閃光燈照個不停，也始終面帶微笑，擺著pose（姿勢），盡可能照顧到不同方位的觀眾拍攝。何燦燦自始至終都沒注意到臺下不遠處的我，我倒想主動喊她來著，無奈人潮洶涌，我和她又多年沒有聯系，再加上編導小李電話催我去外場補拍幾個鏡頭，索性作罷，當作什么也沒有發生，悄然離去。

讓我想不到的是，我和何燦燦這姑娘緣分還挺深，本已是人生中平行線上毫無交集的兩個人，在一天內竟然兩次相遇。繼車展上見到她不到四個小時，我居然在抖音同城平臺上刷到正在開直播的何燦燦。我一時不敢確認手機里的女主播就是何燦燦，便翻看她作品集里的短視頻。隨手點開幾個，有她穿空乘制服講網絡笑話段子的，有她穿性感包臀裙跳熱門舞蹈的，點贊最高的置頂作品，是她好身材一覽無遺的泳裝寫真照。一圈看下來，別說豪宅名車了，哪怕是普通女孩子愛拍的五星級酒店下午茶、奢侈品衣物展示都不見蹤影，絲毫看不出半點像是大戶人家的兒媳婦。

我再次點擊進入何燦燦的直播間，屏幕中的何燦燦還穿著車展上的那條裙子，只是多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何燦燦妝容精致，笑著歡迎每一個進入她直播間看客的神情，恍然間讓我想起當初她站在艙門內笑迎乘客登機的樣子。我刷了個價值三十塊的禮物送給何燦燦，她做一臉驚喜狀，連聲對我致謝。我忽然覺得有趣，她在明處我在暗，她并不知道我是誰，而我卻能輕易看到她的一舉一動。這微妙的心理致使我一時間接連又刷了幾個虛擬禮物送她。何燦燦顯然對我青睞有加，沖著屏幕，幾近尖叫地向我表達謝意，直呼自己今天走了好運。

我正饒有興致地欣賞著何燦燦獨有的美，直播間內進來一個被何燦燦熱情歡迎，尊稱為大牛哥的ID賬號。這個大牛哥上來二話不說，一通猛刷豪華禮物，我粗算了下，短短十分鐘，這個大牛哥送出的禮物起碼值兩千塊。看得出何燦燦和他已是老相識，何燦燦對大牛哥噓寒問暖，一會兒問他近期睡眠改善點沒？一會兒叮囑大牛哥日常少喝酒，多吃保健品。兩個人旁若無人地互動著，完全忽視直播間里還有包括我在內的十來個觀眾的存在。我不知哪來的醋意，一沖動充值了五百塊，轉手都給何燦燦刷了禮物。我這舉動顯然引起那個大牛哥的注意，他和我較起勁兒來，我刷一個氣球，他就刷個飛機，我刷一輛跑車，他就緊跟著刷一個火箭。常看直播的一眼就能看出，這個大牛哥是何燦燦的“榜一大哥”，刷禮物純粹是想引起她的注意，討取她的歡心。

何燦燦還和當初我同她共事時一樣嘴甜會來事，屏幕里的她感謝完她的大牛哥，就立馬謝謝我，又是用手比出愛心形狀，又是拋飛吻，既維護了她的“榜一大哥”，又不時地討我歡心，做無辜可憐狀，說某個新款禮物特效沒見過，暗示我可不可以送給她。我根本不是大牛哥的對手，沒多一會兒五百塊錢就刷得精光，而大牛哥還在持續不斷地給何燦燦刷著虛擬禮物，絲毫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很快就在與大牛哥的PK中敗下陣來，我關掉何燦燦的直播間，了然無趣地點著一支煙。好半天我才回過神：我剛才這是在干嗎？何燦燦是我昔日同事，少女時期我都沒對她動過心思，這怎么她出嫁了，成了他人妻，我反而鬼迷心竅，興致勃勃地看她直播，還為她花錢刷禮物？真是有病。不過看來老任所言極是，短視頻直播真的是未來幾年最大的風口，播什么內容不重要，沒什么門檻，只要主播稍微有點姿色，能說會道點，都能激起屏幕那端觀看者的欲望，使其暫時失去理智，沖動消費。

我一時興起，在微信通訊錄中試著搜了下，還真找出了何燦燦的微信號。她朋友圈沒有任何內容，我想了下，編輯了條信息，大意是多年不見，前陣子參加她前同機組乘務長的孩子滿月會，還曾聊起她。我假裝輕描淡寫地說，我出差到大連已有幾日，不知道她是否人在大連？有空晚上一起吃頓飯，敘敘舊，聊聊天。信息發出后，我又一次進入她的直播間，幾乎同時，視頻中的何燦燦低下頭，雙手在一臺手機上快速翻飛，沒多一會兒，她就又抬起頭，沖著鏡頭繼續甜美微笑，感謝大牛哥送她的新禮物。而我卻收到她的回復，我的天啊，山哥，你這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你來大連了？好啊，我們一定要見一面。這會兒我在公司開高層管理會，稍晚我會和你聯系。

該說不說，在我們這群直男中，老任的審美和品位還真是值得信賴，坐在城堡酒店頂樓的露天Bar（酒吧），海天一色，晚風拂面，愜意得讓人能立刻原諒這個世界所有的不美好。當杯中的Negroni雞尾酒頂多再有一口就要空杯時，何燦燦出現在我的視線中。她一眼看到我，沖我揮了揮手，朝我所在的方向款款走來。在鄰桌幾位男人的集體注視下，何燦燦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她嗲聲嗲氣地說道，哎呀，實在不好意思啊山哥，讓你久等了，其實我很早就出門了，沒想到還是碰上晚高峰了，今天又是周五，路上堵得一動不動，要知道我們大連現在也是大城市了，車堵得一點都不輸于你們北京。

何燦燦一開口，熟悉的海蠣子味兒瞬間喚醒我關于她的全部回憶。我借著夕陽余暉，正大光明地看向她，何燦燦赴約的這一身裝扮簡約而不簡單，看似普通的白色襯衣、球鞋、牛仔褲、單肩包，但每一件單品都是售價不菲的一線奢侈品牌當季最新款，更別說那反光刺眼的大鉆戒了。

幾年不見，你更漂亮了。

謝謝山哥，你也還是那么帥，不對，是更帥，更有男人味了。山哥，告訴你個藏在我心底多年的小秘密，算是送你的見面禮，何燦燦狡黠一笑，當年我們同班組的那幾個空姐沒少在背后討論你，說你長得特別像明星鄧超，尤其是有一次你剪了寸頭，簡直就和《烈日灼心》中鄧超飾演的那個角色一模一樣。據我所知我們班組就有兩個空姐喜歡你，可惜那時你走高冷路線，對我們這幫小空姐都愛搭不理的，又酷又拽，我們都不敢和你搭話。現在我告訴你真相，山哥你后悔吧？是不是覺得很可惜呀？

何燦燦說著自個兒把自個兒逗樂了，放聲大笑，紅唇露出皓白潔牙。她從隨身攜帶的愛馬仕包里掏出根頭繩，旁若無人地正對著我，雙手高舉，綁起馬尾。何燦燦那本就很傲人的胸部瞬間聳挺得呼之欲出。我本能地瞄了一眼，抬起眼卻撞見何燦燦那見怪不怪的目光。我趕忙扭過頭，呼喚服務生點單，來掩飾一時的失態。

看得出這家城堡空中酒吧何燦燦經常來，她沒有翻閱菜單，直接給服務生報了幾道菜名。何燦燦主動要來幾支冰啤酒，說我好不容易來一次，她要盡地主之誼，陪我喝點。

我記得你不是不喝酒嗎？之前在韓國那次，一機組我們幾個喝燒酒都喝醉了，就你喝的果汁，你不說你天生酒精過敏嗎？我那會兒還信了。

別提了，那時候我還是個小丫頭片子呢，多傻啊。何燦燦給我和她自己各倒滿一杯，以前我是真不愛喝酒，覺得這玩意兒又苦又辣，有什么好喝的？后來我發現啊，和生活中的苦相比，酒都算甜的。你說我說的對不對？何燦燦面若桃花，身上散發出的香氣沁人心脾，來，山哥，歡迎你來到我們浪漫之都大連，妹妹我先走一個。

何燦燦仰頭利索地喝干一大杯冰啤酒，又迅速將杯子倒滿，一連串的動作比她當空姐給乘客倒飲料還要熟練。我這才意識到，約何燦燦見面過于沖動，等真面對面坐著，完全找不到可以聊的話題。何燦燦禮貌性地向我詢問，我和她共同相識的一個機長的近況，我告訴她，那位機長本來我就不是很熟悉，何況我也辭職快兩年了，更不清楚他過得是好是壞。

山哥，你當初為什么要辭職啊？你們空警那工資多好賺啊，坐在那看看報紙雜志，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哪像我們空姐，又是端茶倒水，又是遞毛毯拖鞋的。何燦燦只手托著香腮，眼睫毛撲閃地望著我說，我做空姐那兩年，最討厭乘客喊我服務員了，聽上去“又土又Low”，但我又無力反駁，畢竟我們干的那點活和飯店服務員做的沒啥本質區別，都是端盤子、倒雪碧，只不過我們是在飛機上做，看上去高大上而已。

我沒有接何燦燦的話，畢竟和她不算熟，沒有交心的必要。再說她聊的話題無論之于與她還是于我，都已是過去式了，聊多了也挺沒勁的。我調整了下坐姿，身子后仰靠在椅背，點著一支煙對她說，燦燦，我聽說，你是你們那一茬空姐中嫁得最好的，怎么樣，做豪門闊太的感覺很不錯吧？講一講，讓我這種“窮屌絲”聽一聽，羨慕自卑一下。

何燦燦被我說樂了，咯咯笑個不停。山哥，別拿我解悶兒了，我哪是什么豪門太太，寒門兒媳婦還差不多。他家里呀說白了就是倒騰海鮮的，他爸有幾條小破漁船，在獐子島那兒包了一片海，等到開海季，運氣好的話，海參、扇貝、蝦爬子、小鮑魚啥的能撈一網，賣給市區的酒樓飯店，一年到頭賺不了幾個錢。

我正要調侃何燦燦，只見她喝了一口啤酒，雙手平放在桌面上，仰起頭對我說，山哥，向你匯報個事，你肯定猜不到，我和那個海鮮販子離婚啦，孩子給了他，我現在又是單身啦。

我沒有表現出太過驚訝，心中暗想，何燦燦從結婚到有孩子再到離婚，這進展速度和我差不多。看來感情這事還真不分貴賤，并不是有錢人就能終成眷屬。

我猜你一定好奇，想問我為何離婚吧？何燦燦自問自答，怎么說呢，挺繞的，說到底就是我和他三觀不合，雖然我也沒讀過幾年書，但他比我更可怕。別的我就不多嘮了，他大男子主義非常嚴重，簡直到了病態的程度，只要我一會兒不在他視線內，他的“奪命連環call”準會打過來，他會持續不斷一直打，打到你接為止。如果我去見客戶或約朋友談正事，其中有男性在的話，那更慘了，他會非常生氣，大發脾氣，會反反復復盤問我對方是誰，做什么的，怎么認識的，只是吃飯？吃完飯去了哪里？只要我回答得有一點他不滿意，他就會一直折磨我，不讓我睡覺。他犯起病來特別恐怖，他讓我當著他的面刪除我手機里所有異性的聯系方式，我要稍微解釋幾句他就說我不愛他，拿水果刀作勢要自殘。

何燦燦面無波瀾地說著，就像在轉述他人的事兒一樣。有首詩寫得好，“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所以我就拋了，離婚了。不止一個朋友勸我，說婚姻生活沒有容易的，讓我忍一忍就過去了。我說誰愿意忍誰忍，反正我不忍，和那個變態控制狂我一天都過不下去了。再說，他家有點錢又怎樣，和我沒有半點關系，何況我也不差啊，我現在有自己的電商公司，和閨密合開了一家皮膚護理中心，下次山哥你再來，我帶你去我占股份的日式燒烤店喝清酒、吃生魚片。

我謝過何燦燦的邀請，祝她的生意順風順水，一路長虹。何燦燦又和我干了一杯，她拿起一只肥美的生蠔，優雅地放進嘴里，小口咀嚼。

夜涼如秋水，海風吹來，我也就有了三分醉意。我原本一時無聊，約何燦燦只是單純想著有美女作陪，好消磨異地他鄉的漫漫長夜，沒想到反而莫名其妙做了一回樹洞，聽了一晚上現代都市家庭倫理劇。

何燦燦毫不避諱地當著我的面接聽電話，我斷斷續續聽到水光針、小紅書、預訂首爾狎鷗亭附近酒店等幾個關鍵詞，猜不出她和誰在聊著什么。等電話說完，她又拿起手機，飛速地敲著字，其間抬起頭沖我嗔笑著說，不好意思啊山哥，我處理下公司的業務，會很快，麻煩你稍等我一下。

我以啤酒喝多為由，離開座位去了洗手間。小便時掏出手機，有一條抖音未讀私信提醒，我定睛一看，竟是何燦燦的抖音賬號發來的：小哥哥你好，很開心你來燦燦直播間玩。燦燦是東北女孩，身高173厘米，某航司退役小空姐，跳舞主播一枚，性格有時高冷御姐范兒，有時萌妹“小逗比”。感謝小哥哥今天為燦燦刷的禮物，哥哥破費了。期待小哥哥經常來找燦燦玩，看燦燦直播喲，燦燦一定不會讓哥哥失望，祝哥哥每天都有好心情，“比心”。

這條并不長的私信我來回讀了兩遍，一時恍惚。待我再回到餐桌旁，月光下的何燦燦正用刀叉切割著惠靈頓牛排，像是在做一臺外科手術般專注認真。

4.成都

就算給我十次機會，我也猜不出離婚后再次得知唐詩詩的近況竟是通過抖音。也不知道大數據是怎么算的，能推送得那么精準，在等老任來找我開新一季度數據分析會的間隙，我打開抖音消磨時間，跳出來的是一則娛樂八卦新聞：某知名笑星深夜與友人聚會，醉酒后攜長發氣質美女酒店過夜。盡管狗仔隊偷拍視頻像素不高，模糊不清，可我一眼就認出，那個被光頭笑星摟入懷中，笑得花枝亂顫的女人正是唐詩詩。視頻中她穿的灰色Burberry風衣，還是我在新加坡機場花一萬八買的，送給她作為二十七歲的生日禮物的。

要我說，這事兒你根本不用放心上。老任看了相關視頻，一巴掌拍在我的大腿上說，這個傻×笑星我和他打過交道，兩年前，他眼看同行們一個個都轉型自導自演電影，名利雙收了，他也蠢蠢欲動，想跟著效仿，人托人，繞了好幾層關系找到我，在我辦公室，絮絮叨叨一堆，和我說什么理想啊、藝術啊、流量啊之類的屁話，末了這哥兒們也不立牌坊了，開口跟我要錢，讓我多少投點。不是哥們兒我此刻安撫你情緒，刻意討好你啊馬山，說真的，他攢的那破劇本我捏著鼻子看了三頁，寫得爛透了，幾個網絡上陳年的段子瞎編亂造，一點都不好笑，人物關系更是毫無邏輯可言。那孫子的人品就更不要提了，差得要死，明明是他求我投錢，請我吃飯，敬我酒，我都把酒喝掉了，那大傻×偷奸耍滑，趁我不備，偷偷將自個兒杯中酒倒掉換成水，還裝出一副痛苦不堪，不勝酒力的表情。老任蹺著二郎腿繼續說道，要說唐詩詩也是眼瞎，怎么和這貨色走到一起呢。不過馬山，你千萬不要受影響，這說明當初你選擇離婚是對的，像唐詩詩這種目光短淺、嫌貧愛富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付出，及時止損是最明智的選擇。

我擺了擺手說，老任，你大可放心，這種破事我根本就不會走心，唐詩詩已經是我的過去式了，她愛和誰在一起就在一起，愛干嗎干嗎，別說找一喜劇演員了，就是和一獲得終身成就獎、行將入土的老藝術家在一起搭伙過日子了，我內心都不會再起半點波瀾。我只是剛看了這視頻有點臟眼睛：惡心他媽給惡心開門——惡心到家了。

聽我此言，老任放聲大笑，看得出他對我的擔心和在乎，情誼比金堅。那翻篇兒了，說正事啊，老任掏出他的雪茄盒，剪了一支燃著遞給我，你們團隊的新一季度各項數據都非常漂亮，尤其是黏性粉絲人數已經破一百二十萬，遠超出我和其他幾個投資人的預期。經我們一致商議決定，從下個月開始，你可以做直播帶貨了，趁著熱度把流量變現。這也是對你們這個小團隊辛苦這一年最好的回報。老任語重心長地說，前三次直播的廠家我都幫你挑選好了，主要以功能飲料、酒水和戶外運動品牌為主，等直播間人氣起來了，我再給你對接更好的品牌資源，接更大的廠牌。你放心，在我們專業的市場團隊的運營下，不出半年，你肯定能成為新一代的直播帶貨達人。

別逗了，任總，我你是了解的，打小我就怵人多的地方，讀高中那會兒，你看哪次上講臺發言我能順利地說下來？不是低著頭腦門冒汗，就是磕磕巴巴引全班哄堂大笑。錄制短視頻我勉強可以，你讓我直播帶貨，這不是毀你招牌嗎？

馬山，老任收起笑容，你不信我的判斷力，你也得相信大數據。像我們這種職業投資人，不聽故事，不信推論，只看數據說話。你們團隊近半年數據漂亮極了，要再不抓緊做直播帶貨，錯過了最佳變現期，那才是對我專業的不尊重。

我還想多辯解兩句，老任不由分說打斷我，不會直播沒事，可以學啊，誰還沒有個第一次？再說我都為你找好老師了，全網第一帶貨女神薇薇安知道吧？我和她一起開過幾次私董會，有點交情，她現在的公司打“天使輪”起我就領頭投，下個月不出意外的話就該融B輪了。來你這兒之前我就已經和薇薇安提前約好了，今晚八點她開直播，我帶你去她公司，你偷師學藝下，等你首播她會和你連麥，幫你站臺。所以你就放手大膽去做吧兄弟，祝你早日成為新晉的帶貨一哥，Try your best（盡力試試）。

薇薇安本人要比視頻直播里好看得多，她是那種標準的人工美女，眼大嘴小鼻子挺。尤其是她的嘴巴，紅唇一擦，完全可以用垂涎欲滴來形容。老任領著我在她直播間站著旁觀了不到一小時，她就賣出了近百萬的流水，不得不讓人嘆服。待薇薇安直播結束收工，老任向她介紹我并說明來意，薇薇安同我禮貌握手，指尖滑過我的指尖說，任大老板交代給我的工作，我保證完成任務，向我學習不敢當，一起加油呀！

我與老任、薇薇安三個人呈三角形狀站在走廊寒暄閑聊，末了，老任主動約薇薇安一起去樓下的烤串店吃夜宵，薇薇安以近期在減肥為由婉拒，老任不依不饒地對薇薇安說，別逗了，大美女，你還需要減什么，你該瘦的地方瘦，該胖的地方一點也不小，再說你要減肥瘦錯部位，下次開直播男粉絲跑光了，你可是要為我們投資方的血汗錢負責的啊！薇薇安用手背遮住嘴笑，嬌嗔地推了老任一把說，去你的，像你們這種大叔最難搞，總愛撩人家，把人撩得臉紅了你們又不負責。典型的只管起飛，不管降落，真煩人。

我的首秀直播定在五月十九日，直播主題取了當天日期的諧音“五一九，我要酒，大牌酒水夏季狂歡節”，這是那一晚在烤串店，老任擼著大腰子，喝著冰啤酒，揚揚自得時提議的。我和薇薇安一左一右吹捧著，夸他不僅多金，還才華橫溢。老任看上去心情相當不錯，也就四五瓶啤酒就喝到位了。他以為我也喝多了，就沒有再顧忌我，趁薇薇安起身接電話，借道經過他身前時，老任伸出手，結結實實地摸了一把薇薇安那渾圓翹挺的屁股，一臉淫笑。薇薇安喝得似乎也有點飄，半瓶紅酒不到，就一頭栽倒在老任肩上，任由老任摟腰親臉摸大腿。我裝作眼瞎什么也沒看到，借口喝多了去洗手間，心照不宣，提前買單離場。

我剛一落地成都，就主動發信息告知陳功，不到一分鐘他電話就打了過來，聽語氣他對我來到他所在的城市頗感驚喜。陳功熱情得有點過度，在我說明這趟是出公差后，他仍自顧自地反復邀請我在成都多玩幾天，還提議我去青城山和都江堰耍幾日，去大慈寺喝茶，再打幾圈四川麻將，他全程陪同。我不得不再次給他講明我此行來意，說和上次曼谷一樣，只在成都過夜一晚，目的地是酒都宜賓，去和酒廠談直播事宜。掛了電話后，陳功通過微信給我發了一家在成都本地非常有名的火鍋店的地址，他揚言說，今晚我要能清醒地回到酒店，就算他沒招待到位。

陳功外形的變化有多夸張？他都走到我眼前，我硬是盯著他看了十來秒都沒敢認他。算起來曼谷一別也就一年多，眼前的陳功讓我根本沒辦法將他和我記憶中的模樣聯系在一起。他剪短了頭發，額頭前的那一縷挑染成銀灰色，乍一看還以為他操勞過多白了頭。黑框眼鏡也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鑲了一排細鉆銀邊的漸變鏡，看一眼就知道價格不菲。他身著紀梵希的T恤、古馳的短褲，戴著西鐵城的手表，腳踩阿迪達斯椰子鞋，更不用說他往桌子上隨手一丟的蘋果最新款手機，全身上下加起來少說也有六位數。陳功看出了我目光中的詫異，他似乎見怪不怪，叫來服務員點了一桌子菜，掏出一支寬窄牌香煙遞到我手上，咧著嘴笑，馬山，你是不是看著我像個暴發戶？實不相瞞，我如今還真成了暴發戶，不過不是我自己有狗屎運，而是我老頭子運氣好。我爸半年前去世了，他就我這么一個兒子，一輩子打拼賺來的都給了我，我就成了現在這副鬼樣子嘍。

我和陳功邊燙毛肚邊閑聊，他熱情得好似桌子中央的麻辣鍋，不斷給我碟子里加菜，灌我啤酒。陳功沒讓我怎么多猜，開門見山地對我說，老馬，咱們倆沒見面的這一年，在我身上發生了好多件事，你等我一件件說給你聽。我從泰國回到成都沒多久，我爸就去世了，心梗，老頭和咱們倆現在一樣，燙著火鍋喝著冰啤酒，巴適慘了。吃飽喝足去茶館找朋友打麻將，連著三把自摸，第四把牌還沒擺好，說了句我不行了，一頭栽到桌子底下。等牌友把他送到醫院，人已經涼了，沒有搶救過來。

說這話時的陳功臉上掛著一絲落寞，他自飲自酌喝了一杯，接著說，我沒給你說過吧，我媽死得早，我媽剛生下我那幾年，我爸的煤炭生意剛起步，他天天在外找各種理由不回家，每晚不是在飯桌上陪人喝酒，就是去夜總會和別的女人搞在一起。我媽不像別的女人那樣，找我爸爭吵打鬧，她把什么事都憋在心底，對墻發呆，暗自流淚。我媽最大的心愿就是盼我能有出息，長大了別像我爸那樣不讀書沒文化，過俗不可耐的日子。初三期末考試，我考了全年級第一，我拿著考卷狂奔回家想給我媽一個驚喜，讓她高興下。可惜啊，可惜，我媽沒看到我第一次有出息的樣子，等我跑到小區樓下，看到閃著燈的救護車和圍觀的鄰居叔伯阿姨，還不等我反應過來是怎么一回事，我舅舅一把把我眼睛捂住。就這樣，我沒有看到我媽最后一面，不過后來聽圍觀的人說，我媽從我家八樓跳下來，腦漿摔得和豆腐腦一樣稀爛。他們都說我媽是精神有問題，瘋掉了才自殺，直到我上了大學，書讀得多了些才懂得，我媽不是精神有問題，她就是當初和我爸感情破裂，再加上性格內向，心事重，大概率是患上了重度抑郁癥，身邊沒有人聽她說話，更沒有人關心她，給她愛，帶她從黑暗中走出來。實在是窮途末路了，痛苦不堪，走向了更暗的深處。

盡管陳功在說很悲傷的個人成長經歷，但他對童年創傷的細致描述還是引起正在吃豬腦花的我的不適。我連喝了幾口冰啤酒才壓住反胃的惡心感，陳功并未察覺出我的異樣，自顧自地接著說，我媽去世時我十五歲，今年我三十一歲，我用了十六年時間，才從喪母之痛中爬出來。這十六年我沒有一天是開心的，沒有一天我能真真切切感受我在活著。我媽走后，我再也沒有看過喜劇電影。我不敢放聲大笑，笑了我會覺得我對不起我媽。從讀高中開始，我爸的生意越做越大，不知道他是出于愧疚補償我，還是錢太多了沒處花，總是隔三岔五幾萬幾萬地塞給我，但他的錢我一分錢都不動。我一年到頭只穿校服不買新衣服，在食堂吃最便宜不帶肉絲的蓋澆飯，我不敢讓自己過得太舒服，但凡舒服一下，比如夏天最熱時我忍不住買一瓶冰鎮可樂喝，我就會想，我媽不在了，我媽喝不到了，一想到這么好喝的東西她喝不到，我瞬間就陷入萬劫不復的悲痛中。

我讀小學時，我媽就囑咐我好好學習，長大了去北京讀大學，這就是我高中時玩命學習的動力，就好像只要我考不進北京，她都死不瞑目。待我考到北京讀了大學，我媽也走了三年了，我以為時間久了，離家遠了，我能好受點。可我非但沒有好，反而身在他鄉日日夜夜更思念她了。我總感覺她還活著，只是出了一趟遠門，我一路過公交站、地鐵入口就會晃神，等著她從車上下來，笑盈盈地望著我，叫我小名。馬山，你還沒有經歷過至親離世，那種痛苦滋味我說不明白，再怎么說，你也體會不到的。

我和陳功相識這么久，這還是第一次聽他說這么多話。我試圖改變這過于沉悶的交談氣氛，便開了個還算得體的玩笑，又自嘲了兩句，仰頭一飲而盡一大杯啤酒，以表我對他的理解和同情。陳功仍舊沉浸在情緒中無法自拔，他一只手拿著酒杯，另一只手重重地落在我肩膀上，目光堅定地和我對視，馬山，我這么給你說吧，這些年我和女人在床上，我不行，一次沒行過。這也是我和汪曉雅結婚這么久沒有孩子的原因。我只要一碰到女人，一到關鍵時刻，我腦海里立刻就浮現出我媽的模樣，她就那么笑盈盈，慈祥地看著我，這畫面一出，我一下就不行了，手腳冰涼，全身出汗，該硬的地方它不硬。

聽到這里，我一口酒差點沒噴出來。我強忍笑意繃住臉說，老兄，這不是問題，現代醫學多先進啊，這是病，能治好的。

陳功搖了搖頭，這些年我沒少治，我看過心理醫生，吃過中藥，也注射過激素，都不起作用。為了治我這病，汪曉雅一度沒少費心，作為女人她能做的她都做了，不能做的也努力去做了，可我還是不行，關鍵時刻頂不上去。

我認真想了一下，才回想起，陳功口中的汪曉雅是我在曼谷見過的他的妻子。陳功咽下一片沾滿辣椒的腰片，用紙巾擦去嘴角的油漬說，去年咱們在曼谷偶遇那次，你知道我去做什么了？馬山，現在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汪曉雅在一些論壇上看帖子說泰國有些地方的酒吧玩得比較開放，她提議來曼谷尋找刺激，或許這樣能對我起效，治愈我那毛病。類似這樣的事她可真沒少用心，更別說我倆在家里關上門了，她又是穿各種情趣制服，又是在網上學角色扮演，變著花樣幫我。可不管她怎么折騰，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汪曉雅越是這樣認真付出，我越是有心理負擔，結果就越是不行。

陳功嘆了口氣，夫妻一場，汪曉雅對我盡心了，我也不能對不起人家。我知道她做的這一切，都是渴望早日能有個孩子，當上母親，這樣才算有個家。既然我不行，滿足不了她的心愿，我就別再耽誤人家，放她一條生路，也算我對她最后的成全，所以半年前，我和她協議離婚了，離得挺順，沒我想象得那么狗血。上個月我把公職也辭掉了，每天什么事都不做，繼承了我爸留給我的那些房子、廠子、票子，徹徹底底孑然一身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那個晚上，陳功喋喋不休，也不管我愿不愿意，敢不敢聽，他從對兩性關系的認知聊到金錢如何能換取人性層面真正意義上的自由，又從生而為人的孤獨感說到人存活于世的虛無意義，總之聊的都是形而上，玄之又玄的話題，充分表現出一個讀書人經濟自由后的思想境界。那晚我各種安慰陳功，基本上把我所知道的安撫人心的話都給他說了一遍，卻沒什么效果。到頭來陳功還是成功地將自己灌醉，任我怎么連拉帶拽阻攔，他根本不聽勸，喝完一瓶又開一瓶，去洗手間吐了兩回，一直鬧到近凌晨，飯店打烊，他不依不饒，說什么都不肯放我回酒店，強行拉著我去了成都當地年輕人最喜歡去的夜店。

陳功訂了舞池正中央最好的、當然也是最貴的卡座，他酒氣熏天地摟著我說，自打他恢復單身后，他幾乎每個晚上都會來，不醉倒在這里，回到住處也會睜眼失眠到天明。那是繼曼谷之后，我又一次同他在勁爆的音樂轟鳴聲中紙醉金迷。我和陳功之間坐了五六個身材高挑，散發濃郁青春氣息的好看姑娘，一眼望去，一排短裙美腿高跟鞋。畢竟是在國內，也可能是陳功喝了太多酒，和曼谷之夜不同，沒了汪曉雅的陳功不跳舞也不和DJ激情互動，他歪著身子斜靠在沙發背上，喝著調酒，刷著抖音。那一眾姑娘輪番起身找陳功敬酒，他來者不拒，一口一杯。一圈喝完，他又坐回原處，玩起手機，時不時還咧著個大嘴，對著屏幕呵呵傻笑，視那些漂亮女孩如同空氣。

5.三亞

我三十三歲生日過后的第二天，武漢因新冠疫情暴發而封城。我因短期內曾去過武漢，回到北京自然成為社區重點關注對象，被要求居家自我隔離。編導小李在線上視頻會議中提議，疫情防控期間，趁著多數人都困在家中，我可以多開幾場直播帶帶貨，賣多賣少無所謂，關鍵是好不容易積攢起的粉絲數不能掉，以免影響人氣。

漫長隔離期我終日無所事事，反正一人獨居，干脆每天除了睡覺吃飯，其余時間都在線直播。我不是顏值主播，沒辦法像大多數女主播那樣在直播間跳舞唱歌、搔首弄姿，也就只能耍耍嘴皮子，講講搞笑段子，和粉絲們天南海北瞎聊一氣。有時還會按照私下里公司安排好的，與薇薇安等各路網紅連線，打打PK。靠著每場直播粉絲刷的禮物，以及帶貨的傭金提成，一個多月下來竟也分到四萬塊錢，足夠我應付交房租、繳付信用卡的花銷。

在此期間，老任喜得一對雙胞胎閨女，當了奶爸。他在自己的朋友圈很少再點評時政新聞、股市資訊，取而代之的全是他曬的寶貝女兒的逗趣照片、闔家歡小視頻，一副不再過問江湖事的樣子，隱居立起“女兒奴”的人設。唐詩詩與那個光頭喜劇明星分手后離開了北京，至于去了哪里我不確定，也沒興趣知道。她微信好友將我拉黑，只有每個月追要小孩撫養費時會打電話催我給錢，其余時間人間蒸發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春天，全世界仿佛被按下暫停鍵，大街上空空蕩蕩，人們都安靜了下來，肉體終于等到了靈魂。每天直播結束，我都會開罐啤酒，坐在陽臺的搖椅上，望著遠方的日落西山，自飲自酌兩杯。想想人生海海，江湖闊處多奇遇，二十歲時若有人告訴我，我會因一時欲望和唐詩詩發生關系，繼而有了一段姻緣，日后落于世俗生活，又開玩笑般地草草結束，一別兩寬，形同陌路，我死也不會相信。在我人生最低谷的三十歲，若有人告我說，我辭職后非但沒餓死，不出兩年，我還會成為網絡上小有名氣的直播帶貨主播，粉絲數近兩百萬，月收入較之前做空警時翻了四五倍，我一定會認為說這話的人是個騙子。可當這一幕幕真在我人生中如期上演，身為男主角的我，除了無可奈何低聲罵一句“這扯淡的人生”，能做的也只有一聲不吭接受命運的安排，無論好壞。

待國內疫情得到較好控制時，已是盛夏，時隔近百天，我再次外出工作，遠赴呼倫貝爾草原，應當地一家酒廠邀請，拍攝一組相關宣傳視頻，再開兩場直播帶帶貨。飛機落地開機，手機屏幕顯示有兩個陳功打來的未接電話，我回撥過去，陳功很快接通，彼此問候了幾句，他直奔主題說，他要結婚了，在這個月的最后一天，婚禮定在三亞海邊的度假酒店，他誠摯邀請我和老任能騰出時間參加他的婚禮，順便在海邊玩兩天。

這疫情鬧得人都憋壞了，你和老任有空的話來三亞吹吹海風，放松一下。

我祝福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只聽到電話那端傳來陳功爽朗的笑聲，馬山，還有個好消息和你分享，你肯定想不到。我愛人有身孕了，三個多月了，我很快就要當爸爸了。這也是我抓緊辦婚禮的原因。

陳功二婚尚且在我理解范圍內，他才三十出頭，高學歷，家底也厚，離異了再娶一個也說得過去。可他即將要成為人父這事兒著實讓我有些猝不及防，一年多前在成都，他醉酒給我坦誠他生理那話兒不行，六七年努力造人都無法讓前妻受孕，以至于離婚的那一番話猶然在耳，這怎么突然之間就好事成雙、奉子成婚了？

我強壓住我那顆蠢蠢欲動的好奇心，略為夸張地恭喜他說，大才子，你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這是我近幾個月內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我為你高興，今晚我一定要和蒙古族姑娘們多喝幾杯，隔空為你慶祝。

我的話引得陳功哈哈大笑，他說屆時酒店機票都會給我和老任安排好，新婚之夜一定喝他個天翻地覆、人仰馬翻。

我又祝賀了陳功幾句，以在機場要取托運行李為由，匆匆收了線。剛坐上接待方的商務車，我就急忙撥打老任電話，迫不及待想和他分享這個驚天大八卦。打了數遍，老任都沒有接，我只好悻悻然收了線。微信提醒有一條陳功發來的未讀信息，是他的電子結婚請柬。我隨手點開，再次做新郎的陳功西裝筆挺，面帶抑制不住的幸福笑容。他身旁著粉色婚紗的新娘也可以說是美麗動人、高貴端莊，只是多看幾眼，有點眼熟，像是在哪里見過。我逐頁滑動翻閱請柬，末頁底部的一行小字差一點讓我訝異到無法呼吸：2020年7月31日，三亞海棠灣瑰麗酒店，新郎陳功，新娘何燦燦，期待各位親朋好友愛的見證。

自恢復單身起，我就不喜歡再去海濱城市。兩個人看海是幸福，一個人的海景只剩無邊且具象的孤獨，即便是身處三亞五星級酒店的私家海灘，也難讓我有好心情。老任原本說好和我一道來三亞參加陳功的婚禮，起飛前一天卻告知我，他臨時出了點突發狀況，有件棘手的事兒要處理，無法與我同行，讓我將他的祝福和禮金一并帶給陳功。我躺在沙灘椅上，喝著冰鎮啤酒，吹著溫潤的海風，等待陳功的到來。正當我舒服得快要睡著時，陳功喊了聲我的名字，沿著海岸線一路小跑而至。

疫情防控，咱老家那小地方到三亞每周就這一趟航班，親戚們都集中在這會兒到了，我剛把我舅舅他們在酒店安頓好，不好意思啊馬山，怠慢你了。

我擺了擺手說，都是自家兄弟，別客氣，順手遞給陳功一杯啤酒，他遲疑了下，還是接了過去，與我碰杯。

恭喜你啊老陳，真沒想到，這才幾個月沒見，婚姻梅開二度不說，還即將有小天使降臨，這速度保持下去，用不了多久是不是就該要二胎了？說說唄，和新弟妹是怎么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相識、相知、相愛的。

陳功用手背拭去額頭的汗珠，解開襯衣衣領扣子，笑了笑說，我就知道你會好奇我的那點事，不過說真的，整個經過說出來我作為當事人都不太敢相信，一切快得跟拍電影似的，有時候我都怕眼睛一睜，一覺醒來一切都是幻覺。

陳功又開了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接著說，她叫何燦燦，遼寧大連女孩，我們是在網上認識的，確切地說我是在她直播間看她直播喜歡上她的。說到這，陳功停頓了下看向我，我沒有接話，用眼神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她有一陣子每天都會在抖音上直播幾個小時，通常都是在晚上播，有時候白天沒事了也播一會兒。她是舞蹈主播，跳的都是那種吸引男人眼球的性感爵士舞，后來我和她關系近了，就不許她再在直播間跳那一類舞蹈，她就改直播唱歌了。

馬山，你也知道我爸剛去世那陣子我狀態不好，成宿成宿地失眠。有一晚我喝醉了不想回家，一個人躺在酒店的床上刷抖音到凌晨五點，剛有點困意就刷到她在直播跳舞，男人嘛，有幾個不愛看美女跳舞的。我就點進她直播間，這一看就入了迷。我和她的關系起初很簡單也很純粹，就是女主播和普通觀眾的關系。她是個小主播，每場直播又是換衣服，又是整道具，賣力地扭來扭去，播了好幾個月粉絲都不到兩萬人。前期她的每場直播算我在內收看者也就十來個，好的時候不超過五十個人，除了我之外，很少有人給她刷禮物，說些鼓勵的話。說實話，我看著她播有時候都覺得她挺可憐的。

我忽然想起來什么，打斷陳功的話，試探性地問他，大才子，你抖音賬戶名叫什么？

陳功警覺了下，說他平常不怎么玩抖音，只弄了個小號，無聊時隨手刷幾下打發時間。我說我沒別的想法，咱倆加個好友，互相關注下。陳功想了下，還是告訴了我他的賬號名，我立即打開抖音搜索了下，果然不出所料，他就是我一年多前去大連偶遇何燦燦那次，在何燦燦的直播間里和我搶榜一的大牛哥。那之后我私下里還偷看過幾次何燦燦的直播，每次大牛哥都雷打不動占據榜一位置，印象中他每場給何燦燦刷的禮物，沒有一萬，也有五千塊，真沒想到這個土豪榜一大哥居然是陳功，這也太有趣了。

陳功并未理會我，他側過身子，面朝大海，喃喃自語，咋說呢，說命運對我仁慈吧，我十五歲沒了媽，剛三十歲沒了爸，徹底成了野娃子，在這個世界上失去至親，也就沒有了真正關心我、對我好的人。前些年我一心想要有個孩子，和前妻咋個折騰就是懷不上，索性和對方離了婚不耽誤人家。說我命不好吧，我如愿以償從咱那個小地方考到北京讀了大學，研究生畢業沒怎么費力又進入國企，也就是那幾年我爸生意越做越大，但我和他之間基本沒有溝通，一年到頭說不了幾句話，我曾認為他把我媽逼死，我還能認他這個老爹就夠仁至義盡了。可真等我爹死了，火化后我抱著他的骨灰盒那一刻，我忽然放下了，不再恨他。

我爸是走了，他名下的那一大攤子卻都留給了我，需要我去收拾打理，我曾用了十多年時間想和我爸撇清關系，諷刺的是，他卻用突然死亡的方式解開了我對他的心結，還給我留下幾輩子我都花不完的錢。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很害怕天黑，我根本不敢回家，其實我也沒有家，有的只是個棲身的住處而已。親人一個都沒了，何以為家？我只要打開門鎖，一進門，無邊無際的悲傷從四面襲來，怪獸似的瞬間把我吞噬掉。馬山，你父母雙全，你不會懂得親人離世，你孤身一人面對這個世界的那種時刻被撕裂的痛苦感。

陳功轉過身來，臉上表情也隨之舒緩了些。直到我在直播間遇到何燦燦，我的生命也隨之發生了改變。起初我就是圖她長得漂亮，舞跳得迷人，反正也睡不著，就瞎看個熱鬧，解解悶。何燦燦小我十歲，我把她當作妹妹，真心覺得她直播不易，想幫幫她。后來我失眠睡不著，和她私下聊了幾次，我漸漸發現她和我之前遇到的女人，包括汪曉雅都完全不同。燦燦是個典型的東北女人，性格很耿直，有話就講，從不讓你去猜，比如說有陣子她遇到了急事需要錢，她就跟我開口直說，問我能不能給她轉筆錢，她要用來解決什么問題，以及一時半會兒還不了我，但保證不會欠我。她就是這樣的直接，說話想問題毫不兜圈子，也不需要你去哄去猜。這大大咧咧的性格換別人也許接受不了，但我很喜歡，我覺得她活得很真實，一點也不虛偽。

慢慢地我也愿意和她聊些我內心的話，越聊我越走心。有一個來月，每天晚上她下播后我倆各自抱著手機，一聊就是一個通宵。白天我什么事也不去做，困了打個盹，睡醒了和她繼續聊。我們倆什么都聊，大到人生夢想、宗教信仰、彼此生而為人的底線；小到社會新聞、網絡熱點。燦燦和我有著差不多的人生經歷，她也是小小年紀媽媽不在了，她爸爸整日酗酒賭博，對她不管不問。燦燦媽媽走了不到一年，她爸就又給她找了個開地下舞廳的后媽。以至于燦燦初中就離家住校，早早地學會獨立，凡事靠自己。

燦燦就像是我專屬的心理醫生，我的喜悅開心、悲傷痛苦她都能很溫柔、恰如其分地與我共情，說出的話語每一句都能不偏不倚安撫我的心。可以這么說，燦燦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時候照射進來的那一束光，是她讓我再次燃起對生活的熱愛。對了，她也做過幾年空姐，好像和你之前是同一家航空公司，沒準你們倆還認識。

我矢口否認，說航空公司各類工種員工加起來上萬，且流動性極強，何況每個班組都有各自固定飛的航線，我印象里沒有認識過姓何的空姐。

陳功聽我這么一說，覺得似乎挺有道理，點了點頭表示認同，繼續說道，我和燦燦在網上聊了近半年，趕上我剛好有個行業會議在大連舉行，我和她才第一次見了面。她本人比直播間里還要漂亮，最主要還是性格好，我們倆有說不完的話。那之后我有空就飛去大連見她，一般都是一起過個周末。我們倆在一起也就只是吃吃飯聊聊天，濱海大道散散步，或者看場話劇、搖滾樂隊演出。讓人想不到的是，今年的頭一個周末，我和往常一樣去大連找她，那個晚上我和她都很開心，喝了不少酒，她沒有回家，隨我住到了酒店的房間。然后一點征兆都沒有，一覺醒來，新聞里說大連因疫情擴散嚴重，我們倆被酒店方通知，當天就得自我隔離在房間不讓外出，這一待就是十四天。后來的事我就不詳說了，你我都是男人，只是我怎么都不會想到，之前我和汪曉雅折騰來折騰去，六七年都沒有動靜，而我和燦燦總共就那么三四回，且毫無任何備孕措施，我居然就當了爸爸。我做夢都不敢想的情節就這么真實發生了，電影都不敢這么拍吧。哦，對了，馬山，我的那點事兒除了你沒給其他人講過，你要替我保守秘密。

你有什么事？你沒任何事啊，你合法繼承億萬身家，靠著自身魅力抱得美人歸，又喜得貴子，我羨慕嫉妒你都來不及呢。

陳功很滿意我的回答，他一飲而盡杯中的酒說，所以我和燦燦這沒什么好說的了，孩子的到來注定了何燦燦和我今生有緣，我必須娶她，為她負責。她一從產檢室出來，我在婦產醫院停車場就向她求婚了，同時懇求她，無論如何，一定一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燦燦真是個好女孩，她當下就答應了我。馬山，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這幾個月來我的感受，還是那句話，遇見何燦燦，我陳功相當于重新獲得了一次生命，燦燦就是替代我媽，來到我身邊呵護我，包容我，疼愛我的那個女人，是她讓我懂得了生命的幽暗及寬廣。

眼看著陳功又要展開說他對人生新的感悟，這時有人呼喊他的名字，我和陳功同時回頭，打著一把太陽傘，戴著墨鏡的何燦燦從不遠處緩緩走來。陳功忙上前迎接，陳功與何燦燦十指相扣，一同走到我面前。像當初在曼谷酒吧介紹汪曉雅一樣，陳功寵溺萬分地望向何燦燦說道，馬山，正式介紹下，這是我太太何燦燦，東北大連人。燦燦，這是陳功，我給你提起過的，我高中師哥。馬山曾經和你一樣都在天上飛，他做過多年空警，現在則是直播帶貨界的大網紅了。

何燦燦嘴角上翹，朝我揮了揮手，活力十足地對我說嗨。和兩年前在大連相比，何燦燦更加漂亮了，尤其是鼻子，又翹又挺，但臉上也明顯有了孕相。陳功在一旁向何燦燦夸贊著我，說我是他為數不多能走心的摯友之類的話，我隨著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腦子里卻在想，網絡真是神奇，怎么能把這兩個生命中看起來完全不可能發生關聯的人組合在一起？

何燦燦完全就是一副賢妻樣，陳功每說一段的停頓處，她夫唱婦隨，時而頷首點頭，時而手捂住嘴唇做驚訝狀，捧場得如同活動主持人。直到陳功接了個電話轉身走去，何燦燦側身回望，確定陳功離得足夠遠，她才摘掉墨鏡，笑意盈盈地說，我的天哪，山哥，真的是你啊！之前老陳給我提起你時，我還半信半疑，以為只是重名，心想這世界哪會有這么巧的事，沒想到他口中多年的好哥兒們，還真的是你啊。

我一時不知該怎么接何燦燦的話，干笑了兩聲。何燦燦站到遮陽傘下，停頓了下說，那個我和老陳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略知一二，這不陳功剛開了個頭，你就出現了。我實話實說。

何燦燦嬌羞一笑，山哥，我都不知道該怎么給你說這件事好。老陳人很好，對我也挺好，我從沒想過我會這么快就又結婚了，更想不到會嫁給老陳。我和老陳怎么說呢，可以說是南極北極，天平的兩端，要不是碰巧那天晚上我閑著無聊開直播玩，他剛好刷屏“路過”我的直播間，我們倆這輩子也不可能有機會遇見。更不可能走在一起，還有了寶寶。

何燦燦說著下意識地摸了摸還算平坦的小腹，她抬起頭尋求與我對視，我趕忙彎腰拿起桌上的酒杯抿了口啤酒。片刻安靜后，只聽何燦燦說，那個，山哥啊，我之前的一些經歷，有些事情呢我不太想讓陳功知道，至少現階段不希望他知道，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婚禮呢我除了近親，朋友都沒邀請幾個來。那什么，嗐，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了，但我想山哥你應該能明白我想表達的意思吧？

我們不是剛剛通過你先生陳功介紹才認識的嗎？何小姐。

何燦燦又一次捂住嘴笑了，遠處的陳功高聲呼喊著何燦燦，招手示意她過去。

大網紅，謝謝你來參加我和我先生陳功的婚禮，那就祝你這兩天吃好喝好，玩得開心。何燦燦調皮一笑，背身離去。

我目送何燦燦走遠，她站到陳功身邊，很自然地挽住陳功的胳膊，與來賓一一攀談，笑得落落大方。黃昏的海景唯美得如同一幅中世紀油畫，我沿著沙灘走到不遠處的海邊，那座用玻璃搭建的透明教堂。婚慶公司的工作人員正忙碌卻不失有序地布置著內場，明天在這里，陳功與何燦燦會得到來自親朋好友的祝福，舉辦他們溫馨且浪漫的海邊婚禮。我拍了幾張教堂內部照片，又錄了一段小視頻，通過微信給老任發了過去，畢竟他和陳功的交情在我之上，也算以此彌補他未能來到現場的遺憾。

幾分鐘后，新消息提示音響起，我以為是老任回復了我，打開手機一看，卻是一組新聞類App的即時彈窗，標題內容幾乎一致：直播帶貨一姐薇薇安發微博長文控訴，自爆曾多次遭國內知名投資人任某某性侵猥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