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泰熙、速達父女：不模仿別人，不重復自己

■ 本刊記者 劉莉娜

都知道上海美影廠年輕的廠長速達是“大耳朵圖圖”的“媽媽”，這當然是因為她創造了21世紀中國動畫經典形象：大耳朵圖圖。但當我在美影廠辦公室第一次見到她——粉紫色的夾克，粉紫調的口紅，眼線長長，笑起來眼睛特別彎——不由地笑起來：她真的神似動畫片里，圖圖那個有著一頭紫頭發、暖心又開朗的媽媽。

而速達的“廠長辦公室”大概也是我見過的最特別的辦公室了，一面墻的陳列柜里，都是美影廠著名動畫角色的手辦：嬌憨的“雪孩子”，威風的“美猴王”，瞪著圓眼睛的“黑貓警長”，各顯神通的七個“葫蘆娃”……這些各有故事的“大主角”們湊在一堆，卻異常和諧歡樂，讓80后的記者仿佛瞬間回到童年，大贊這簡直就是傳說中“美影宇宙”的“英雄聯盟”啊！

“也不只有英雄，”速達笑嘻嘻指了指C位的“狐貍精三人組”，“她們是我們最近的主角。”定睛一看，那居中的有著濃濃黑眼圈、扎著綠色抹額一臉奸笑的，不正是80后們的“童年噩夢”狐妖姥姥么！

4 K修復，為什么是《天書奇譚》

不久前，上海美影廠的“年末大戲”——《天書奇譚4K紀念版》在各大影院上映，不僅引得80后們紛紛坐進影院重溫童年回憶，大多已為人父母的他們還紛紛帶上了自己的孩子，讓上海美影廠這個老牌的“中國夢工廠”迎來了一大批新粉絲。可以說，《天書奇譚》是許多人的童年回憶，蛋生、三只狐貍都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這部電影豆瓣評分9.2分，至今仍有不少影迷重溫。

但上海美影廠的經典IP何其多，從“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水墨動畫《小蝌蚪找媽媽》，到至今仍活躍在動漫、真人電影中被數次“二度創作”的美猴王，說起“美影宇宙”，哪一個IP不是響當當的，為什么此番4K修復卻選擇了《天書奇譚》？

“因為《天書奇譚》一直是我們動畫學界的代表作品，也是中國第三部彩色動畫電影長篇，它還有一個最區別于其他經典作品的特色——不強調大英雄的個人形象，而充滿了小人物的娛樂性。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天書奇譚》大部分時間是通過反派的視角來進行敘事的，這在當時很少見，但放到今天，我們會覺得這很契合當下的觀影口味。”速達笑說，她10多歲時在電視上看到這部電影，當時就覺得它太神奇了，特別有趣，笑點特別多。“很多細節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聚寶盆里冒出一堆爸爸那段，特別逗。后來我漸漸明白這是導演的良苦用心，就是要突破當時動畫片偏說教的特點。”雖然當年作為孩子只是覺得新奇，但《天書奇譚》在三十多年前就透露出的這種先鋒性，讓它跨越了漫長的年代卻依然能給當下的觀眾帶來笑聲與思考。

在速達眼里，問世于1983年的《天書奇譚》，借鑒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繪畫、雕塑、玩具、戲曲等藝術元素，匯集了眾多民俗意象，可以說是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之大成，在中國動畫長片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更何況它還有一支幕后“夢之隊”：導演王樹忱、錢運達，分別前往蘇聯和捷克斯洛伐克學習交流，是動畫美術專業畢業的科班人才。王樹忱創作了《哪吒鬧海》（編劇、導演）、《山水情》（編劇）等，錢運達導演了《草原英雄小姐妹》《邋遢大王奇遇記》等膾炙人口的國產動畫。造型設計柯明的代表作有《曹沖稱象》《荷花燈》《金瓜兒銀豆兒》等。作曲吳應炬被稱為“中國美術界配樂高手”，曾為《大鬧天宮》《牧笛》《小蝌蚪找媽媽》等經典國產動畫配樂。有“譯制片公主”美稱的丁建華擔當主人公蛋生的配音工作，她曾為《廊橋遺夢》《追捕》等譯制片之中的女主角配音。在電影《天書奇譚》中，丁建華將蛋生的淳樸天真演繹得飛揚靈動。另外還有畢克（飾袁公）、蘇秀（飾老狐貍）、程曉樺（飾美女狐貍）、施融（飾獨腳狐貍）、曹雷（飾小皇帝）、尚華（飾知縣）等老一輩配音藝術家，為《天書奇譚》不同的角色賦予了生命力。

此番對《天書奇譚》進行超高清畫面修復及聲音修復，用數字化技術使影片煥發出全新生命力，并登陸大銀幕，在她看來，這既能讓更多觀眾欣賞到這部經典動畫片，也是對老一輩動畫藝術家的致敬。“《天書奇譚》導演之一的錢運達，就是我的大學老師，不久前我還推著輪椅上的錢老師一起參加了首映禮；而《天書奇譚》的造型設計柯明，是我父親的老師。可以說，這部電影對我個人也很有意義。”帶著這樣的溫情，新上映的4K版本《天書奇譚》在原片89分鐘的基礎上增加到了100分鐘。“我們在片尾加了幕后特輯，把一些創作資料和修復過程，以及對上海美影廠的老一輩藝術家們的采訪放了進去，非常感人，特別溫暖。”

圖圖的大耳朵，來自“背后的外公”

《大耳朵圖圖》是上海美影廠推出的一部十分“特別”的動畫作品，有別于一眾或正義、或勇敢、或善良、或聰慧的主角們，小男孩圖圖最大的特點就是好吃，喜歡胡思亂想，說到“考試”能想到烤紅薯和羊肉串，還會把“觀察”想象成一種很好喝的茶，為了有零食吃可以做出違背自己原則的事情。他的可愛和自作聰明讓每個人都忍俊不禁，像極了某個時刻藏在內心的自己。

這樣一個真實可愛的圖圖是怎樣誕生的？談及《大耳朵圖圖》的創作緣起，速達說，當時電視的黃金時間段幾乎都是美國、日本的外國動畫片，中國原創的很少，自己就特別想制作原創優質的、反映當代孩子生活的動畫片。“創作這個動畫時，我兒子剛好也3歲。平時他經常有些好玩的故事，說一些讓我們笑痛肚皮的話，就把這些都用到《大耳朵圖圖》里面去了。”比如說《沒完沒了的自助餐》這一集中，圖圖因為緊張，把“漂亮阿姨，請給我一杯飲料”說成了“漂亮飲料，請給我一杯阿姨”，這句話其實是真實地出自速達兒子之口的，觀眾們看得樂不可支，速達全家也笑得捧腹。“我就是不想塑造那種特完美的小孩子，小孩子糊里糊涂、有缺點才真實，更天真可愛。”

有趣的是，原來圖圖那雙著名的“大耳朵”，并非出自“媽媽”速達，而是出自“外公”速泰熙。據說，速達的兒子小時候耳朵有點招風，外公速泰熙覺得這個特征非常討喜，當速達請他設計人物形象的時候，他便一心要加上這雙大耳朵。速泰熙說：“圖圖這個形象，既有我曾大量臨摹過的民間剪紙、皮影元素，也有一些比較西方的元素，更多的是從生活里面來的——比如頭發就是從我的侄女兒小時候的頭發來的，像這樣揉在一起。除了圖圖，這部動畫中還有數百個人物角色設計，為了完成女兒的‘任務’，我還專門學習了一些兒童畫。”而《大耳朵圖圖》也不是父女倆的第一次合作了。速達在北京電影學院讀書期間，拍攝了一部取材于《世說新語》的動畫片《周處除三害》，這部“處女作”的造型、美術設計、場景設計都出自父親速泰熙之手——這是父女倆的第一次合作，也是速達認為這輩子最有價值的事情之一。

在速泰熙看來，圖圖并不是很復雜的動畫形象，相較于復雜的動漫形象，圖圖似乎可以拿起畫筆進行簡單勾勒，但這正是上海美影廠一直堅持的“返璞歸真”的傳統——作為一個出生在上海的南京人，雖然3歲就隨父母、祖母回到南京生活至今，但對于上海美影廠，“半途出家”成為著名設計師的速泰熙卻獨有一份喜愛和情懷，以至于女兒速達從小認字繪畫的“啟蒙教材”，就是一本上海美影廠的動畫圖冊。

速泰熙出身書香之家，1962年大學畢業，教了20年化學，1986年調入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年被南京藝術學院聘請為教授直至退休。從化學老師變身為設計師、藝術家，看似“不搭界”，速老的“轉型”之路卻走得水到渠成：速泰熙小時候就喜歡寫字、刻圖章，上學路上經過好多家手工作坊，看到師傅在木車床上車刀把子、地陀之類的東西，有時候他一看一兩個小時。那時候南京的倉巷口有個削扁擔的作坊，速泰熙就喜歡看師傅把一塊木頭劈成扁擔的形狀，像一件藝術品。從南京師范大學化學系畢業后，速泰熙邊當化學老師邊畫畫，自學水粉畫、版畫，多次參加全國畫展，江蘇、上海的兒童刊物也看中了速泰熙的畫，邀他畫封面、連環畫，于是自然而然走上了這條路。速泰熙最為人所知的身份是著名書籍設計師，為吳為山、馮驥才、葉兆言、孫曉云等多位名家設計過書籍，作品曾九次榮獲“中國最美的書”。但他涉足的設計領域遠并不僅于此，壁畫、家居設計、動畫人物設計他也很擅長，多次與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合作動畫片，比如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就曾擔任過《魔方大廈》的美術設計，還為《小鵝與紅房子》做過造型設計。只是當年的他一定萬萬沒想到，日后女兒會成為上海美影廠第一位女性“掌門人”吧——有時候機緣就是如此奇妙，一對父女，一個出生在上海生活在南京，一個出生在南京生活在上海，延續了血脈，也延續了夢想與熱愛，還同與上海美影廠結緣，親歷了中國動畫的昨天與今天。

不模仿別人，不重復自己

作為中國動畫界神一般的存在，上海美影廠的作品承載了幾代人的美好記憶，《小蝌蚪找媽媽》《大鬧天宮》《哪吒鬧海》等經典作品，是中國動畫人共同的榮耀與底氣。就在北京2022年冬奧會開幕之前，一條卡通宣傳片刷爆全網：中國本土動畫明星孫悟空、雪孩子、葫蘆娃、哪吒、黑貓警長、舒克貝塔等同框出鏡、“夢幻聯動”，李揚老師那一聲“俺老孫來也”，熟悉的聲音瞬間勾起了觀眾的童年回憶，讓網友熱血沸騰，大呼終于等來了“美影宇宙”。

速達顯然也聽到了網友的呼聲，她說，這次冬奧會的宣傳片是國家體育總局找到了上海美影廠，雙方達成了這次合作，“這次啟用了我們的全明星國民IP，又跟時尚的冰雪運動結合，讓大家眼前一亮，原來經典也可以這么玩兒。”但對于網友們期望的那個可以匹敵“漫威宇宙”的“美影宇宙”的呼喚，作為廠長的她，顯然更加冷靜持重。“這些年，隨著《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等國產動畫電影成為爆款，網上‘美影宇宙’的呼聲不斷，我們也很欣喜于觀眾的熱情，但，這還有一定的難度。”

事實上，上海美影廠的“鎮廠之寶”太多，擁有600個動畫形象的著作權，還有木偶片、剪紙片等等，可以“盤活”的資源確實非常豐富。但它們不同題材、不同年代，甚至動畫形式也不同，做融合有困難，“對技術要求非常高，意味著耗時費力，但目前動畫片的經濟效益沒那么好，無法支撐長片，基本是短片，很難市場化，大多在視頻網站播放，做做衍生產品。當慢工出細活的匠心精神與快速高效的工業流水線相碰撞時，該如何抉擇？這不僅是上海美影廠要面對的問題，也是整個中國動畫行業要面對的問題。”

當然，面對問題，上海美影廠也并沒有只想不做。“最近我們剛推出輕松搞笑動畫番劇《美影大樂園》，每集3分鐘左右，31集，集合了很多IP人物，《葫蘆娃》里的蝎子精、蛇妖，葫蘆娃七兄弟；《黑貓警長》里的黑貓警長、一只耳、達達警官；《哪吒鬧海》里的哪吒三太子，《天書奇譚》里的蛋生，《九色鹿》里的鹿，《大鬧天宮》里的王母娘娘等等。另外還在做的一部動畫電影《大鬧動畫城》，將上海美影廠IP與現實生活相結合，2023年能完成。”雖然“美影宇宙”是一個宏大的夢想，但整個團隊一直在為之努力，如今上海美影廠將近有十個項目都在創作過程中，除了正在制作的《孫悟空之火焰山》《新雪孩子》，第一部中國水墨動畫長片《斑羚飛渡》也會在今年年底完成……

在速達心中，上海美影廠一脈相承的創作精神“不模仿別人，不重復自己”，也正是她這么些年一直在努力踐行的——激活老IP，開啟經典影片修復，比如3D版《大鬧天宮》，4K版《天書奇譚》；同時也開發新IP，比如原創動畫《大耳朵圖圖》，2004年首播到現在也快20年了，當時中國動畫原創作品很少，這個溫暖有戲劇感并且關注當下的IP如今做了5季和兩部大電影，每次都結合當下，關注新的社會話題。

如今，很多人都在懷念老的動畫片，認為新動畫片難出經典，甚至認為老IP在“炒冷飯”，對此，速達希望大家看見，上海美影廠也在與時俱進，發出自己的聲音。“借助一些事件，例如上影節海報、冬奧會宣傳片等，喚起大家對上海美影廠的熱愛，讓他們感覺我們的孫悟空又回來了，我們的哪吒又回來了。”

在速達看來，上海美影廠是中國動畫的“國家隊”，肩負重大責任，不能只追求商業動畫，對前輩藝術的傳承和創新是責任之一。“所謂經典都是經歷了時間的考驗，有著深厚的積淀。上海美影廠其實沒有停歇，動畫創作是有一個過程的，一部動畫需要四五年，甚至十年以上，但是，我們還是一步一步在做。我們要做出好作品，讓觀眾知道上海美影廠的品質品位是有保障的，我們依然要站在中國動畫創作的最前列，這是我們永遠不會改變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