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賈立夫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連綿而稠密,遠望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此時此刻,我想起已故的幾位老同事,特別懷念的是協會的三位老秘書長,他們是管蔭深、薄森海和解金福……
我是1986年盛夏進上海市文聯的。一天,我在《上海歌聲》編輯部聊天,見到一位身材不高,戴一副黑邊眼鏡的老同志,編輯老浦介紹說:“這是我們的秘書長。”后來知道,他就是音協的秘書長管蔭深。
老管為人低調,從來不談自己,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一名老音樂家。其實,早在解放戰爭時期,他就是新安旅行團(新四軍一文藝團體)的作曲,南下上海曾任上海歌劇院作曲,他寫過不少音樂作品,大多湮滅在歷史的煙波中了。
老管不但懂音樂,文字能力也很強。他選稿準,對來稿中的問題切中要害。一天,編輯部主任楊文揆從大量來稿中發現一首寄自廣州的音樂作品,題目叫《請到天涯海角來》,詞曲作者是鄭南和徐東蔚。經過反復吟唱,他認定這是一首內容健康、旋律輕快的好作品。他欣喜地把它推薦給管蔭深,老管看了說好。但稿件送審時,這首作品被意外地退了回來。理由是,當前正在抓“精神污染”,這是一首典型的流行歌曲,恐怕會對社會造成不良影響。這下老管和老楊急了,他們相約去這位領導家,據理力爭,坦陳自己的看法。這位領導終于松口了,同意發表這首作品。歌曲發表后,經由青年歌手沈小岑演唱,一炮打響,紅遍全國,成為許多通俗歌手必唱的歌曲之一。
管蔭深處理問題也是耐心細致的。一天,靜悄悄的編輯部吵聲大作,引起周圍人的好奇。那時,編輯部共有六人,主任是楊文揆,編輯五人,三人管歌曲,一人管文字,我管歌詞。管文字的是位年輕女同志,她少言寡語,很少與人交流,我見她每天閱稿外,總在伏案讀書。讀什么書?讀英語書。當時中國尚未掀起出國熱,她已經在悄悄作準備。幾年后,她通過托福考試,去美國讀新聞專業,這是后話。主任老楊看不慣她的“不務正業”,多次批評她。這天她大概忍不住了,奮起“反抗”,大聲與老楊理論,弄得左鄰右舍都來看熱鬧。管蔭深知道后,把老楊拉走,在小房間里談了很長時間,出來后又找那位女編輯談話,這場風波才平息下來。
老管離休前精神狀態不好,平時不茍言笑,現在更加嚴肅了。他經常喝酒,有時中午也喝,喝的是紅酒。有人悄悄告訴我,老管正在鬧情緒,心情不舒暢,他究竟與誰鬧矛盾,大家都不明就里。離休不久他進了醫院,一查得了胰腺癌,我和同事去看他,他吊著鹽水,很痛苦,靠打杜冷丁度日。大家為他難過,這么好的一位老同志,竟被病魔折磨成這副模樣,讓人心痛。
老管退休后,薄森海同志接任秘書長的工作。老薄是從外單位直接調任這個職位的。一天,副秘書長李國卿對我說:“走,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他沒有說去見誰,我也沒問,原來,見得正是薄森海。老薄畢業于上海音樂學院,畢業后在市工人文化宮擔任創作輔導,后進上海淮劇團任黨支部書記兼作曲。音協需要他,他來了。當時音協主席是朱踐耳,李國卿帶著老薄和我曾三次去踐耳府上,介紹音協近況和今后的打算。
老薄長我一歲,他的管理水平和語言表達能力都強于我。他在音樂學院就是一名學生干部,畢業后又長期從事領導工作,是一個經歷豐富的人。進音協后,他大膽改革,調整機構,安排人事,制定制度,獎勤罰懶,經過一段時日,協會有了新的起色。
協會的宗旨是“團結、協調、服務”,老薄把這六個字牢記在心頭。有一天,一位退休的歌唱家向他反映:“我們退休閑在家里,荒廢了,你能不能組織我們這些老家伙去演出?”一句話提醒了老薄,對呀,組織巡演不僅讓老藝術家們老有所為,發揮余熱,還可以活躍群眾的業余文化生活,這是一舉兩得的事,何樂而不為呢?在老薄的組織安排下,一批又一批藝術家下工廠、下部隊、下學校,社會反響很好。這一活動同樣吸引不少中青年藝術家,他們也經常利用業余時間為群眾義務演出。在經常參加演出的藝術家中,有陸春齡、施鴻鄂、閔惠芬、黃葆慧、張世明、戚長偉、魏松、楊學進等。他們的精彩表演,贏得觀眾的熱烈歡迎。
1990年代初,雜志社試行自負盈虧,這給我所在的單位很大壓力。由于經濟大潮的沖擊,加之自我又找不到一條新的出路,雜志社舉步維艱。老薄和主席團領導多次商議,謀求出路。一個消息傳來,東方廣播電臺愿意接這個攤子,刊物改名為《東方歌聲》,編輯部也搬到廣播大廈去了。我沒有去,我當時還兼任協會黨支部副書記和工會主席。在老薄的運作下,經文聯領導同意,我被安排進音協工作。開始工作量不大,處理一些辦公室工作,為老薄分擔一些日常事務。后來創辦了《上海音訊》和《上海歌詞》,工作忙了起來。
老薄是2002年初患病的,消瘦、虛弱、夜不成寐、疼痛難熬,一年后查實是腦瘤,但已經晚了。經過兩次手術,也無法挽回他的生命。老薄與病魔抗爭多年,其間,他忍痛整理了30萬字的書稿,付梓后寄給親朋好友。我捧讀這部老薄用心血寫成的書,心潮起伏,仿佛他又來到我的身邊。
我所接觸的第三位秘書長是解金福同志。老解是從甘肅蘭州文工團轉業回上海的,是一位琵琶專家。一天,辦公室來了一位身材微胖、戴一副近視眼鏡的中年男子,我發現這人手不離煙,不時吞云吐霧,人倒挺和氣,與大家關系不錯,他就是解金福,他是協會唯一一位抽煙,而且煙癮很重的人。
老解進協會時,開始負責辦公室工作。當時正值文聯大搬家,從巨鹿路遷到現在的延安西路238號。他指揮協會同志安排各自的辦公室,工作有條不紊,干脆利落,給其他同志留下一個好印象。但好景不長,沒多久,有人反映他在外面搞經濟活動,說是賬目不清。于是,他被調離崗位。他每天無所事事,抽煙的頻率更高了。那段時間他心里很茫然,但他還是堅持上班,只是很少跟人說話。待到薄森海上任,重新調整機構,安排人事,解金福才被啟用。
老薄退休,文聯任命解金福為秘書長(先任副秘書長)。那時,音協與東廣已經解除聯合辦刊的協議,雜志社又回到音協,刊名改為《上海音樂》,我又去雜志社幫助看稿。因為我還兼任協會一部分工作,老解遇事總與我商量協調。記得有一年,我負責“上海之春”音樂會宣傳工作,組委會決定向社會征集“上海之春”音樂會會徽。媒體發布征集啟事后,來稿踴躍。我請老解幫我審稿,我倆同時看中三友實業社的一幅圖稿,老解高興地拍拍我的肩頭說:“我們英雄所見略同啊!”
在老薄的支持下,我辦了兩件事:一是與閔行區文化局聯辦《上海歌詞》,這個刊物成為全國詞曲作者切磋藝術、展示新作的平臺;二是創辦《上海音訊》,這是由音協主席桑桐先生提議籌辦的,是一份交流上海樂壇信息的小報。老解接班后,一如既往地支持這兩個刊物。他平時從不干涉我的工作,有想法和要求也是很婉轉地提出。有一年年底,我主動向老解匯報《上海歌詞》的工作,交給他一份刊物的年終總結,他很高興,第二天批給我一筆經費,作為對編輯部一年工作的獎勵。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老解的煙越抽越猛,臉上的神色也不很好,好像有一大堆無法排遣的苦處。遇到親近的人,他會發一通牢騷,一副忿忿然的樣子。大家猜不透其中的原因,暗暗為他的身體擔心。想不到退休僅僅一年,他便倒在家中的電腦臺上,從此再也沒有醒來,讓熟悉他的人扼腕痛惜。
窗外,雨絲依然綿長。我仰望長空,天空灰蒙蒙的,我仿佛看見三位秘書長匆匆離去的背影。一個舉著酒杯,一個哼著淮曲,一個抱著琵琶,遠去了,遠去了。我輕輕地揮揮手,說:“秘書長,你們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