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愛平
戴逸先生自幼酷愛文史,青年時期因緣際會走上學習研究歷史的道路,投身革命后,所從事的專業工作又有幸與歷史教學和研究結緣,由革命史上溯至中國近代史,進而清史,乃至古代史。在逆向回溯的研究過程中,戴先生始終勤奮努力,筆耕不輟,在歷史尤其是清史研究領域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十二卷本的《戴逸文集》即為他從事歷史研究數十年來學術成果的集中展現。其中既有其清史研究代表作如《中國近代史稿》《一六八九年的〈中俄尼布楚條約〉》《簡明清史》《乾隆帝及其時代》《十八世紀的中國與世界·導言卷》,又有普及性讀物《清史》《北洋海軍》,更有其早年讀書筆記《經史札記》等;再加戴先生多年讀書治學所撰文章,編者據其內容性質,分為《清前期史》《清后期史》《史論縱橫》《學界記往》《文史隨感》《書評書序》《清史編務》各卷,包括著作、文章在內,文集凡十二卷十四冊,近五百萬字,堪稱先生多年治學研究的心血結晶。
戴先生自一九五一年出版《中國抗戰史演義》一書迄今,從事歷史研究已七十余年,其學術生涯幾乎與新中國的建立和發展同步,《戴逸文集》所收論著,從不同側面反映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歷史研究尤其是清史研究的發展軌跡。如《學界記往》中對鄭天挺、胡華、尚鉞、黎澍、吳晗、郭影秋、陳垣、范文瀾、翦伯贊、鄧拓、劉大年、羅榮渠等諸多學者的回憶性文章,通過對他們生平經歷、道德文章、思想學術的記述,真實地反映了新中國史學研究走過的曲折歷程;再如《史論縱橫》中多篇有關清史研究的文章,或呼吁加強對清史的研究,或闡述清代歷史發展的基本脈絡,或強調清史研究要有世界眼光,或指出《清史稿》的缺陷,或揭示清代文獻檔案的價值和特點,不啻是新中國建立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清史研究發展的實錄,為學者了解和研究新中國歷史學尤其是清史學的發展歷程,提供了極為重要的參考。
新世紀初年,國家新修《清史》工程正式啟動,戴逸被任命為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主任。他不顧耄耋之軀,日夜操勞,忘我工作,設計編纂方案,制定工作規劃,建立學術機構,組織編纂隊伍,斟酌體裁體例,確定篇章結構,乃至審讀書稿,考證史實,潤飾文字,以全部心血精力,引領這項國家重大文化工程有序開展,持續推進。十余年間,戴先生有關清史編纂的各種講話、書信以及學術見解和工作意見,累計文稿不下數百篇?!肚迨肪巹铡芬痪硪约啊秾W界記往》中收錄的各封書信,真實地記錄了這一大型文化工程的開展緣起、工作構想和纂修歷程,也全面反映了戴先生關于《清史》整體面貌、發展脈絡以及重大問題、重要史實的學術思考和基本定論。
作為戴先生多年研究成果的集成之作,《戴逸文集》尤為突出地反映了一代史學大家執著的學術追求和鮮明的治學特色。約略言之,概有如下數端。
一是堅實的文史功底。戴先生的文史功底既來自其幼年的興趣愛好,更緣于其認定目標的執著追求和數十年堅持不懈地讀書治學。早在童年時期,他就經常攥著家里給的一點零花錢,追著走街串巷、出租連環畫小人書的流動書攤看書、聽故事,還不時鉆進街頭那些售賣古籍的小舊書店,專心致志地讀書。特別是每當夜深人靜之時,戴先生常常獨坐小樓之上,捧書吟誦,握筆圈點,往往沉醉其中,自得其樂。正是這種濃厚的興趣和廣泛的閱讀,奠定了他堅實的文史基礎,也養成了讀書習慣,即便是在蹲牛棚、挨批斗的“文革”歲月中,仍然手不釋卷,以讀書為解憂忘危之計。集中所收錄的《經史札記》,即為戴先生當年研讀《四庫全書總目》及諸子和史籍的讀書筆記,于此可見其讀書治學之一斑。
二是深湛的理論素養。戴先生青年時代追求真理、追求光明,在北京大學求學期間,因參加學生運動而遭到國民黨政府的通緝,最終在黨組織的安排下奔赴解放區,進入華北大學學習,結業后留校從事歷史教學與研究。人生道路的選擇, 革命斗爭的洗禮,這一非同尋常的經歷,使戴先生從內心深處堅定地認為,馬克思主義既是指導中國革命走向勝利的強大思想武器,也是指導歷史研究和學術探索的科學理論。因此,戴先生真誠地服膺、信仰馬克思主義,常年堅持閱讀馬列經典著作,自覺地以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理論為指導從事學術研究。以撰成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的《簡明清史》為例。在當時學術界和全社會致力于撥亂反正,確立馬克思主義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背景下,是書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指南,全面梳理了清朝崛起至鴉片戰爭之前的歷史,其中既有深刻的理論思考,又有清晰的框架結構,還有翔實的史事人物,再加上流暢的文字敘述,堪稱改革開放初期清史研究領域的拓荒之作,在國內外學術界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他如《中國近代史稿》等諸多論著,也無不貫穿戴先生以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理論為指導敘史、考史、釋史的學術追求。戴先生能在歷史研究尤其是清史研究領域取得卓越的成就,成為新中國建立以來新一代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的杰出代表,實非偶然。
三是廣闊的學術視野。戴先生治史, 十分注重縱向的貫通,其治學路徑即由革命史上溯至近代史,再到清史及古代史,不僅其學術研究貫通清代,兼涉古今,而且其培養人才也兼跨中國古代史(清史)和中國近代史兩個學科領域,二0一四年戴先生榮獲“吳玉章人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時,頒獎詞稱贊他是中國當代少有的貫通清代前后期歷史的清史研究大家。與此同時,戴先生治史也極為重視橫向的旁通,對有清一代政治、經濟、軍事、社會、邊疆民族、思想文化、中外關系等各個方面,既有全面的宏觀把握和具體的個案研究,還尤為強調把清代歷史放到世界背景下進行思考和討論。其《十八世紀的中國與世界·導言卷》,即著眼于十八世紀世界歷史發展的總體框架,全方位地觀察當時中國經濟、社會、政治、軍事、邊疆、思想文化、科學技術、中外關系等諸多方面,并將其放在世界范圍內進行對比考察。作為戴先生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主持的《十八世紀的中國與世界》這一研究課題的總論,是書既體現了戴先生對清代中國與世界這一重大問題的思考,也開啟了學界把清代歷史置于世界的坐標系中進行研究的先河,至今仍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
四是理性的求實精神。戴先生多年治學,始終堅持用科學精神去分析疑難,用理性精神來闡釋歷史。以撰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乾隆帝及其時代》為例。乾隆帝是清代歷史上一個極其復雜的人物,有個性,有魄力,有才能,有作為,在位六十載,享年八十八,于文治武功皆有建樹,既造就了清代歷史的輝煌,又引發了一代王朝的衰落。戴先生以理性的思考,嚴謹的態度,實事求是地觀察、解析盛世君主及其所處的時代,從乾隆帝幼年時期的家庭氛圍、讀書生活、田獵娛樂,乃至其生母之謎,到繼位之后的用人行政、軍事戰爭、經濟政策、文化舉措、對外關系,以及十八世紀的耕地數字、糧食產量、人口統計等,無不詳加考述,既生動刻畫了一代帝王的性格、意志、才情、愛好,又客觀分析了其集英明睿智與庸碌愚昧于一身的多面性, 尤為注重把握時代脈搏,多角度、全方位地解讀乾隆一朝政治、軍事、經濟、文化、對外關系,乃至北京城市建設等各方面狀況,深刻揭示出其所處時代先進與落后并存、光明與黑暗同在的復雜性。他如對中國近代史的探討,對清代前中期歷史的研究,乃至對清代中國與世界等重大問題的思考等,戴先生都極為重視從歷史實際出發進行具體分析,力圖通過歷史的表面現象探索其深層本質,真實、清晰地揭示歷史的真相,尋求其發展的規律?!皩嵤虑笫牵掠趧撔隆保惨虼顺蔀樗钢静挥宓膶W術追求。
五是強烈的現實關懷。戴先生大力倡導歷史學要走出書齋,歷史學家要關注現實,歷史研究要回應時代提出的問題,要把握社會發展的走向。戴先生自身的學術實踐,也始終緊跟時代的步伐,貫穿經世資治的情懷。如成書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中國近代史稿》( 第一卷),即適應了五十年代高校中國近代史教學和研究的需要,成為全國高校歷史系普遍選用的教材。其后于七十年代主筆的《一六八九年的〈中俄尼布楚條約〉》,則為當時中國政府處理中蘇邊境的有關問題提供了重要參考。而戴先生的學術重心之所以最終定格在清史研究領域,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清朝處在從傳統社會向近代社會開始過渡的重要時期, 時間跨度很長,距離今天最近,要了解和掌握中國的國情,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就要對清朝的歷史有全面、深入的了解。故而戴先生甘愿將畢生精力貢獻于清史,數十年如一日,“寢于斯,食于斯,學于斯,行于斯”,如今雖已年逾九旬,仍為國家《清史》工程鞠躬盡瘁,全力以赴,未有絲毫懈怠。誠如戴先生自言,“清史是我理念之歸宿,精神之依托,生命之安宅”(《我和清史》,見《戴逸文集·學界記往》),其學術生命和精神寄托已經與清史融為一體。
一部《戴逸文集》,鮮明地呈現出戴先生的學術追求與治學特色,確為有分量、有深度、有價值、有啟迪的扛鼎之作,是他七十載史學征程的縮影和新中國七十年馬克思主義史學發展歷程的重要見證。
(《戴逸文集》十二卷,戴逸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