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喬生
我為《阿Q正傳》(以下簡稱《正傳》)作箋注的想法縈繞在腦海已有多年,今年方才作成,足見自己不是箋注的好手。注疏,一般人看來,不及著述遠甚,“爾雅注蟲魚,定非磊落人”,饾饤之技,不足稱學問的。然而,我拖延的原因卻是擔心自己瑣屑雜亂的學問尚不能勝任箋注《正傳》的工作—面對這部文學經典,惶恐在所難免。
《阿Q正傳》發表后不久,就引起關注,在《晨報副刊》連載不久,就有人猜測作者是誰,阿Q影射的是誰;至今,這部作品仍被中學和大學的教科書全部或部分選錄,而且被譯成多種語言。一百年過去了,它仍然具有吸引人一讀再讀的魅力。《正傳》篇幅雖然不大,文化意蘊卻很豐富。歷來對這部作品的解讀,偏重于主人公阿Q身上所凝結的民族之劣根性,當然是不錯的,但籠統的概括可能會遺漏一些有意義的細節,詳細的注釋很有必要。
我開始作箋注時,有一個想法,就是把讀者設想成外國人。外國人對中國文化和魯迅時代的現實是陌生的,需要背景知識的介紹和各種名物的釋義。我這么想的原因,是懷疑小說中一些微妙之處,外文譯本恐難傳達。如幣值方面的“三百大錢九二串”,政治術語的“柿油黨”等,魯迅自己就向幾位外文譯者解釋過—其中也有華裔譯者。對這些詞語,外文譯者有時候不得不以腳注、尾注的方式解釋其特殊含義。如,最近幾年出版的英文譯本,就有將“柿油黨”意譯為“PersimmonOilParty”的,在腳注中解釋道:InChinese,“Freedom”,ziyou,soundsmuchlike“persimmonoil”,shiyou,anunderstandableerrorofhearing,therefore,bythegoodburghersofWeizhuang.JuliaLovell,TheRealStoryofAh-QandOtherTalesofChina:TheCompleteFictionofLuXun,PenguinBooks.甚至,譯者有時為便于讀者閱讀和理解,將本該以腳注或尾注形式表述的內容放進正文,如假洋鬼子講述自己的革命經歷時提到“洪哥”—譯作mydearfriend,沒有把“哥”字中蘊含的中國傳統結義文化、會道門文化的精義表現出來—后面加上這么一句:“bywhom,hislistenersmayormaynothavebeenaware,hemeantLiYuanhong,oneoftheleadersoftheRevolution.”目的是想讓讀者更好地理解當時中國社會的政治和社會背景,用心不難理解。還有些場合,譯者通過對原文的加減,采取意譯達到更好的效果,如緊接著“洪哥”,是假洋鬼子講外文的一段:“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N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該譯本作:“Letsstrikenow!”Buthedalwayssay—herehebrokeintoEnglish—‘No!...Thatsaforeignword—youwontunderstand.”雖然標點有些復雜,讀者可能弄不清說話人是誰,卻頗有神韻。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外國人—無論他有多高的鑒賞能力—能否真正理解這篇“很中國”的作品,實在是個疑問。小說中那些微妙之處,譯本恐難傳達。如羅曼·羅蘭說,阿Q那可憐的形象在他腦海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特別是阿Q為簽名畫押不能畫圓而懊惱不已的場景,這是他獨特的感悟。可見,外國讀者對中國歷史文化和社會現實總是有些隔膜的,這就需要詳細注釋。
雖然我假想箋注本的目標讀者是外國人,當然主要還是寫給中國讀者的。我更擔心的是,中國讀者因為熟悉魯迅,沒有陌生感和新奇感,反而不能給予更多的注意。從這個意義上,我想注釋得更詳細一些,提供更多參照,希望讀者能時時反身觀看,獲得一些新的感悟。至于所謂的經典,不同讀者有不同的看法,不同視角會獲得不同的感受,每讀一遍都會有新的發現,不同時代、不同地位的讀者都會貢獻出新的體驗,可以說,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阿Q。王冶秋在《阿Q正傳(讀書筆記)》中建議至少讀十幾遍:“看第一遍,我們會笑得肚子痛;第二遍,才咂出一點不是笑的成分;第三遍,鄙視阿Q的為人;第四遍,鄙棄化為同情;第五遍,同情化為深思的眼淚;第六遍,阿Q還是阿Q;第七遍,阿Q向自己身上撲來……第八遍,合而為一;第九遍,又化為你的親戚故舊;第十遍,擴大到你的左鄰右舍;十一遍,擴大到全國;十二遍,甚至到洋人的國土;十三遍,你覺得它是一個鏡;十四遍,也許是警報器……”
《正傳》用白話文寫成,雖然也有些古語、方言,但讀起來并不難。不過,因為歷史久遠,時空隔離,一些場景、語句、古典和今典(也逐漸變古),如不加以解釋,就是中國讀者也難免有理解障礙。問題是,注解到什么程度為好?有一派學者主張“不求甚解”,信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最終也能讀出自己的心得。這自然不無道理,而且確也有這樣理解力高強的人。并且,我實在也擔憂注釋文字太多會淹沒原著的精彩,喧賓奪主,啰唆夾纏,不但無益,反惹厭惡。
這需要箋注者注意把握分寸,達到恰切適當。但怎樣才算恰切適當?也沒有一定標準。《正傳》是魯迅小說中的獨特之作,有人稱之為雜文化小說,文化含量很高。例如序言,差不多就是一篇“論傳記之名目”的文章,本身就是全書題目的注釋。那么,我的箋注就成了注釋的注釋。也許有人認為原著這一部分可以不要,徑直從趙家公子雋秀才后阿Q想姓趙開始,如此則我的箋注更成了重疊之床、續貂之尾。話說回來,閱讀這些有關傳記名目的議論和解釋,讀者不僅了解一些文史知識,而且可從更深層面理解魯迅的創作意圖。
箋注是對作品的細讀,其首要目的是回到魯迅的本意。魯迅發表這部作品之前和之后,認識水平和人生體驗是有變化的。作品發表后,魯迅回答外界的詢問,就創作過程所寫的說明,如《〈阿Q正傳〉的成因》,以及為外國譯本寫的序言,還有關于作品爭論的文字和與朋友談到作品的書信等,都透露出他的創作意圖和思想觀念,對我的箋注起到了綱領性的指導作用。
箋注更重要的任務,是闡釋作品中人物行動的思想根源、心理動機。闡釋阿Q種種言行的根源和動機,尤其是他的精神勝利法的內涵,并不是很輕易的工作。這方面,箋注文字在“優勝記略”等章節中占了不少篇幅。
本次箋注對作品中地理、民俗、方言等的注釋也較為詳細。如:第一章對“黃酒”和對當時紹興地方的賠罪風俗的注釋;第二章對紹興人舊時“舂米”的方法和“押牌寶”的解釋;第三章在介紹紹興地方戲《小孤孀上墳》,請道士祓除縊鬼及繳納香燭賠罪等習俗時也提供了不少參考資料。
魯迅有時使用紹興方言,一般讀者也許不大能看出來。箋注參考學界的研究成果,做了介紹。如第三章阿Q的動作“摩”,魯迅原打算用紹興方言“攎”,再如第六章的婦女們怕見阿Q而到處“鉆”等。
古代詞語,固然要解釋,但“今典”的釋義也甚是必要,如武昌起義、假洋鬼子、中華自由黨等,注釋有助于讀者了解時代背景和文化氛圍。
注釋了一通,我自己似乎也有所得。因為系統閱讀魯迅有關阿Q的自白和論述,我體會到,作品發表之后,魯迅的思想有了進一步的發展,對國民性的批判更加深化,在后期的雜感文字中筆力更專注,文風也更犀利。我在箋注中做了引申介紹,同時也感到阿Q這個人物的塑造在魯迅筆下似乎還沒有完成,阿Q的精神還沒有達到最高峰。小說中阿Q的接班人也就是小D(小同)而已。假如阿Q掌了權—就像魯迅后來接受訪談時說的“阿Q已經管理國家了”—就一定會有很多“大同”出來。
關于作品的評價,早期幾位批評家的意見很值得重視。發表在一九二二年三月十九日《晨報》副刊上的仲密(周作人)的《〈阿Q正傳〉》,幾段話就抓住了作品的要旨。評論者自己后來透露,這篇文章發表前曾經給魯迅看過,得到首肯。文章在贊揚的同時,也指出一些問題,如認為魯迅的創作意圖沒有貫穿到底:本來他是要推倒阿Q的,最終不但沒有推倒,反而將他扶起來了,阿Q成了未莊唯一可愛的人。我這次閱讀箋注,對此印象很深,原來阿Q這個人物形象不是靠丑惡立腳,在他的周圍還有更丑的人。這個反轉令人不寒而栗。讀者得意洋洋,以為比阿Q高一等或數等,讀完全篇,恍然大悟,戄然猛醒,原來自己就站在觀看阿Q“大團圓”結局的人群中,原來自己還不如阿Q!如此,則我們的閱讀成果竟然可能也是一場精神勝利。是啊,如果我們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擺脫了阿Q精神的糾纏,認為《正傳》已經過時,那就更加可笑而且可悲了。
經典是琢磨出來的,也要經得起挑剔。《正傳》發表后,評論紛至沓來,有人說好,有人說壞。西諦(鄭振鐸)的《〈吶喊〉》、雁冰(茅盾)的《讀〈吶喊〉》等評論文章,魯迅是看過的。鄭振鐸指出小說寫阿Q參加革命造成人格上的分裂,魯迅不能接受,他的辯解在本書箋注中已經有所體現。還有人提出,第八章中大隊軍警輕重武器齊上陣,捉拿區區一個小偷,實在不必,夸張過甚。魯迅卻不這么看,他在回答質疑時引用了現實發生的事件作為佐證,本書箋注引用資料,對當時中國的軍警制度做了簡單介紹。至于《正傳》中存在的事實錯誤、季節錯亂、前后文不照應等,有的魯迅本人后來做了更正,有的則經研究者指出,箋注隨處做了說明。
因為篇幅的限制,箋注對作品總體構思、敘述方式等方面的得失的評價著墨不多,書后也未能附錄歷來有關這部作品的評論文字。現在用一點篇幅,摘引幾條。因為正面的頌揚已為讀者常見,此處偏重負面批評,以與《正傳》創作意旨一致。
一九二二年二月十日,《小說月報》第十三卷第二號發表譚國棠與茅盾關于文學創作的通信。譚國棠寫道:“《晨報》上連登了四期的《阿Q正傳》,作者一支筆真正鋒芒得很,但是又似是太鋒芒了,稍傷真實。諷刺過分,易流入矯揉造作,令人起不真實之感,則是《阿Q正傳》也算不得完善的了。創作壇真貧乏之極了!”茅盾復信表示了不同意見:“至于《晨報副刊》所登巴人先生的《阿Q正傳》雖只登到第四章,但以我看來,實是一部杰作。你先生以為是一部諷刺小說,實未為至論。阿Q這人,要在現社會中去實指出來,是辦不到的,但是我讀這篇小說的時候,總覺得阿Q這人很是面熟,是呵,他是中國人品性的結晶呀!我讀了這四章,忍不住想起俄國龔伽洛夫的Oblomov了!”
收錄了《正傳》的小說集《吶喊》出版后第二年,成仿吾在《創造季刊》上發表《〈吶喊〉的評論》,對小說集表示失望乃至蔑視。他認為,魯迅的“前期的作品有一種共通的顏色,那便是再現的記述。不僅《狂人日記》《孔乙己》《頭發的故事》《阿Q正傳》是如此,即別的幾篇也不外是一些記述(description)。這些記述的目的,差不多全部在筑成(bui1dup)各樣典型的性格(typica1character);作者的努力似乎不在他所記述的世界,而在這世界的住民的典型。所以這一個個的典型筑成了,而他們所住居的世界反是很模糊的。世人盛稱作者的成功的原因,是因為他的典型筑成了,然而不知作者的失敗,也便是在此處。作者太急了,太急于再現他的典型了,我以為作者若能不這樣急于追求‘典型的,他總還可以尋到一點‘普遍的(allgemein)出來”。他因此斥責魯迅小說藝術“淺薄”和“庸俗”,判定這些作品大都是“拙劣”且“失敗”的。但為了給魯迅一點兒“面子”,他將其中一篇歷史小說《不周山》(后改題《補天》)評為“有一些瑕疵”的好作品。他這篇批評文章對《正傳》涉及不多,因為據他自己說,他“批評《阿Q正傳》時,甚至都沒有耐心讀完”。盡管如此,他還是論定《阿Q正傳》是“淺薄的記實的傳記”,“結構極壞”。
詩人朱湘認為《正傳》不如《故鄉》。他針對《吶喊》中八篇描寫鄉間生活的小說評論道:“《阿Q正傳》雖然最出名,可我覺得它有點自覺的流露。并且它刻畫鄉紳的地方作《儒林外史》的人也可以寫得出來,雖然寫趙太太要阿Q買皮背心的一段與阿Q斗王胡的一段可以與《故鄉》中的閏土的描寫同為前無古人之筆。”(天用:《桌話之六》,載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七日《文學周報》第一四五期)他認為《阿Q正傳》第一章關于傳記名目的一番考究是模仿《堂吉訶德》:“這種‘名學的考究固然可以說是不謀而合,不過魯迅的那篇小說也是拿一個Q字來回旋,這就未免令人生疑了。并且《阿Q正傳》在結構上是學《堂吉訶德》。所以我如今仍持舊見:《阿正Q傳》并沒有什么了不得。”(《再論郭君沫若的詩》)
這類見仁見智的閱讀感受還有很多,恕不一一引述。
《正傳》箋注本出版計劃的實現超乎預期。商務印書館出版平裝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崇賢館出版繁體字線裝本。平裝線裝,俱為佳制;簡體繁體,文氣相通。出版界朋友們為這部經典作品問世百年紀念貢獻的心力,令我感佩,給我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