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女性主義戲劇《醋湯姆》中的性別表演

⊙柏云彩［南京郵電大學，南京 210003］

卡里爾·邱吉爾（Caryl Churchill）是當代英國最具代表性的女性主義劇作家，阿斯頓認為邱吉爾是“當代戲劇舞臺最重要、最具獨創性的作家之一”①。邱吉爾獲得了許多歐美戲劇大獎，如理查德·希拉里紀念獎、百老匯奧比獎和蘇珊·史密斯·布萊克獎。

《醋湯姆》（Vinegar Tom）是她的一部女性主義戲劇，反映了女性性別身份問題。國內外學者紛紛運用女性主義批評分析該劇的主題思想，迄今為止，鮮有學者運用性別研究理論闡釋該劇的性別表演。

本文從性別視角，運用巴特勒的性別操演理論，解讀該劇有關“女巫”的性別表演，闡述邱吉爾通過塑造“邪惡的女巫”的刻板印象所體現的后現代女性主義哲學思想。

一、“女巫”刻板印象及其建構性

在《醋湯姆》中，邱吉爾再現了性別二元對立等級制導致的“虛弱的載體”與“邪惡的女巫”的刻板印象。男性主流話語霸權影響了女性性別身份的形成。這些被男性預設為“邪惡的女巫”的女性證明了女性主體是由歷史建構的，是社會歷史文化的產物。

在父權文化中，男性被認為是強壯、勇敢與理性的，因此在社會中占據統治地位。而女性被認為是柔弱、多愁善感和缺乏智力的，因而被貶低為“虛弱的載體”“邪惡的女巫”。這種刻板印象要求女性成為“屋中的天使”，在社會中處于從屬地位。男性以凝視的目光對女性施加訓誡和懲罰的權力與暴力，若有女性逾矩，必定遭到嚴厲處罰。

在《醋湯姆》中，邱吉爾再現了“邪惡的女巫”的刻板印象，拒斥了父權制預設的性別二元對立等級制。這是一出關于女巫卻沒有女巫的戲劇。年邁的瓊非常貧窮，她因為鄰居杰克的妻子瑪格麗不借給她酵母便說了幾句詛咒的話語。恰巧杰克家不出黃油、牛犢生病，于是杰克夫婦控告她使用了巫術。瓊的女兒愛麗絲未婚生子，做了單身母親。她與情人約會，被情人占有后又遭拋棄。杰克已婚，卻想用蘋果誘惑愛麗絲，遭到愛麗絲的拒絕，于是他誣告愛麗絲是女巫。蘇珊不愿再受生育之苦，請民間醫生埃倫用草藥為她墮胎。埃倫采用中藥為人治病，違背了當時的職業規范。蘇珊與埃倫也被控告為“女巫”。這四位被誣告的“女巫”被綁在廣場遭受審判。最后，瓊和埃倫被絞死，蘇珊與愛麗絲被投入監獄，等待她們的將是絞刑。這些所謂的“女巫”在社會上處于弱勢地位，承受著偏見、迫害和貧窮，是男權社會性別規范暴力下的犧牲品。

劇末，17 世紀的兩位神學家克拉默與斯普阮格嘲諷地唱著“邪惡的女人”這首歌。他們認為女性容易成為女巫是由于她們在身體、智力和品德方面的低劣：“所有的邪惡與女人的邪惡相比都無足輕重”“女人在身體與思想方面更虛弱”“她是不完善的動物”“她不能保持忠誠”“在智力方面有缺陷”“她本質上會說謊”“她們充滿惡意”“她們罪惡深重”②。這兩位神學家對女性的評價體現了對女性的刻板印象，表現了神權與父權聯合起來壓迫女性。這兩位神學家是由扮演剛被絞死的“女巫”瓊與埃倫的女演員扮演的，這種扮裝隱喻了父權制在構建女性主體時的支配作用。神學家們在評價女巫審判事件時，使用了權威的歷史書籍《圣經》。借此，邱吉爾挑戰了神權的權威，批判了仍然流行的基督教中基于亞當與夏娃的故事的假設。邱吉爾認為女性是邪惡的觀點來自《圣經》以及歷史上具體可變的社會因素。她認為：“第一次發現了基督教教義反對婦女的程度，看清了中世紀對女巫的態度和對女性整體的持續態度的關系。”“‘女巫’是壓力時期的替罪羊。”③被誣蔑的“女巫”實際上是宗教迷信、貧困愚昧、性壓迫的替罪羊。

《醋湯姆》反映了17 世紀英國的獵巫事件，17 世紀英國獵巫行動的真正原因是宗教迫害、性別不平等、經濟的差距和社會動蕩。《醋湯姆》是邱吉爾基于對《英國都鐸和斯圖亞特王朝的魔法》一書的閱讀心得，典型地再現了父權制文化中的女性刻板印象，塑造了女性在男性凝視的裁判話語下所遭受的迫害，代表了被歧視的女性群體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英國都鐸和斯圖亞特王朝的魔法》中對發生在艾塞克斯郡關于審判女巫的細節記錄令邱吉爾深感震驚：“女巫的罪過是多么微不足道和司空見慣，英國搜捕女巫的真實氛圍與自己心中原來的想法太不一樣了。我想創作一部關于女巫卻沒有女巫的戲劇，一部不是關于魔鬼制造罪惡、歇斯底里和迷惑，而是關于貧窮、屈辱和偏見的戲劇。”④

“女巫”是一個隱喻，充分反映了父權制和性別二元對立等級制的權力與暴力對女性刻板印象的歷史建構性。正如波伏娃所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形成的。”邱吉爾把獵巫這樣的政治行為描寫成是兩位不幸的佃農把威脅農場的災難歸咎于地方“女巫”的行為，從而證明把女性看作是“邪惡的女巫”的刻板印象來自社會歷史因素。邱吉爾質疑了經典作品中所描述的女巫放火、歇斯底里與性放蕩的場景。她曾評論道：“我寫的女巫需要社會動蕩、階級變化、職業主義興起和窮人遭受巨大苦難這樣的背景。”⑤

邱吉爾的性別建構論與巴特勒的性別操演理論相觀照。巴特勒認為：“‘性別’是一種最終被強行物質化的理想建構。”⑥她認為性別不是自然天生的，而是社會文化建構的產物，是意識形態創建的行為，為特定的目的與機制服務，是可以被改變和解構的，具有虛構的穩定性。她聲稱“性別化的身體是操演性的”⑦。在她看來，社會性別是重復行為的操演性結果。

在《醋湯姆》中，邱吉爾就表現了女性主體在歷史中的構成過程。女性性別刻板印象被父權制法則所支配，所呈現的是對她們所接受到的約束性性別規范的操演。女性形象被父權制文化不斷地刻板化，導致了女性主體的分裂與迷失。父權制社會有關性別規范所預設的意識形態虛構了女性的刻板印象，建構并控制了“女性”主體，導致了女性分裂的自我。

二、“女巫”對性別規范的憂郁認同

在《醋湯姆》中，邱吉爾表現了男性主流話語霸權通過性別規范對女性的規訓與懲罰，如男性對女性的凝視與監督，男性對女性身體的暴力與對女性精神的管制，表現了父權制文化預設的性別規范，體現了性別規范的權力與暴力，以及女性對性別規范的憂郁認同。

在父權制文化中，男性與女性的關系與福柯所闡述的“全景敞式建筑”里的凝視與被凝視的關系相似。男性話語霸權嚴格維持性別秩序，試圖規訓女性，并時刻監視女性的言行，并對逾矩者實施懲罰。在《醋湯姆》中，邱吉爾再現了男性對女性的凝視與監督。神學家克拉默與斯普阮格、“識巫能手”派克、地主杰克等人對女性實施凝視與監督，對于沒能循規蹈矩的瓊、愛麗絲、蘇珊、埃倫等人，他們誣告她們為“女巫”，逮捕并審訊她們。

邱吉爾也反映了男性對女性肉體施加的暴力。例如，獵巫者為了驗證女巫，使用了所謂的“精湛的女巫鑒別術”，用針扎戳被指控為“女巫”的皮膚，直到找到不流血的地方；他們把被誣告為“女巫”的瓊與埃倫絞死、把愛麗絲與蘇珊投入監獄，刑訊逼供。貝蒂的父親負責監督她的行為，并為她安排婚事。貝蒂因抗婚而被認為生病了。其父親聯合男醫生把她綁在椅子上放血，以消耗她抵抗的精力，使其屈從。正如福柯所言：“如果有人膽敢起來違抗霸權，不遵從其法律，就會對當事人施加暴力，這通常會導致死亡。”⑧

邱吉爾表現了男性對女性的精神管制。例如，瑪格麗對鄰居瓊使用巫術的莫須有罪名的揭發、“女巫”的女鑒定官古德伊對“女巫”的體罰都體現了男性對女性的精神管制和女性對女性的凝視。蘇珊對愛麗絲和埃倫的告發與其在私自墮胎后的內疚與懺悔反映了女性由于對男性霸權話語的內化而產生的自我凝視，體現了她的自我監督。這些女性被男性規范與支配，她們的經歷表現了性別規范的權力與那些不遵循性別規范的女性所面臨的威脅與暴力。

男權把對女性的刻板印象強加給女性。有些女性由于害怕或內疚也內化了女性的刻板印象，憂郁地認同預設的性別規范。在《醋湯姆》中，邱吉爾把男性凝視與女性內疚交織在一起。瓊僅僅因為單身、年邁、貧窮，對鄰居杰克家說了幾句氣憤詛咒的話而被杰克夫婦誣告為女巫。她慘遭獵巫者的酷刑，屈打成招，承認自己使用了巫術：“這十年我一直是女巫。”⑨貝蒂不愿意聽從父命嫁給自己不喜歡的男人而抗婚。埃倫建議她只有聽從父命，結婚生子，才能逃避厄運：“你結婚吧，貝蒂，這是最安全的辦法。”⑩貝蒂只好返回家中，卻仍然遭到醫生放血的懲罰。蘇珊不愿再次遭受生育之苦，讓埃倫采用中藥幫其墮胎，結果她被控告為女巫而遭到監禁。她告發了愛麗絲與情人的約會與埃倫使用中藥幫人治病的事情，并坦白與懺悔了自己的墮胎行為：“我是女巫，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是如此邪惡……我是一個罪人。”?邱吉爾在《醋湯姆》中再現了女性憂郁的性別認同，旨在證明父權制性別規范的權力與暴力，揭示了女性主體性的建構是男性主流話語霸權對女性個體進行規訓與懲罰的結果。

在邱吉爾看來，被自然化的性別規范產生了先發制人、暴力的效果。男性觀看者凝視的目光代表了權力與控制、威嚴與支配。而女性被凝視者在男性凝視的目光下只能循規蹈矩。父權制文化的性別規范壓迫女性，預設的女性刻板印象限制了女性，迫使女性認同性別規范。邱吉爾的這種性別觀與巴特勒的性別操演理論相一致。巴特勒把性別規范定義為某種“規約性虛構”。在她看來，性別規范主要是描述某些形式的性別理想在日常生活中所行使的暴力；性別規范是由權力∕話語機制建構和支配，為特定的意識形態服務，具有構筑性與強制性。性別認同是自我采納一種性別特征，是對身體規范的領受與采納。領受一個性別角色就是對這一性別規范的重復。巴特勒指出：“性別認同是一種形式的抑郁心理。”?性別認同是一種幻想與虛設。根據性別規范，那些“正常”的性別認同和行為得到肯定與自然化，反之，那些所謂的“不正常”性別認同和行為得到懲處和污名化。巴特勒認為不存在某種性別本質，性別認同受到社會文化的影響，是政治、歷史與文化的建構。

《醋湯姆》中“邪惡的女巫”的形象表現了產生女性性別認同的過程。致使女性屈從男性，剝奪女性真正身份與主體性的是神權、父權、夫權，是性別二元對立等級制，是父權制意識形態下的男性主流話語霸權。“女巫”在性別規范與經濟等級秩序中的“越軌”行為使這一弱勢群體遭到迫害甚至被處死。她們在父權制文化的凝視下都有著悲慘境遇，表現了性別規范的暴力以及她們對性別規范的憂郁認同。

三、“賤斥者”“女巫”對主體的重建

在《醋湯姆》中，邱吉爾在再現女性刻板印象的同時，塑造了眾多敢于質疑與抗拒男性凝視的女性形象。這些“女巫”在性別認同的過程中表現出的抗爭有助于挑戰男性話語霸權，解構性別二元對立等級制，打破父權制象征秩序，重建主體性。

在《醋湯姆》中，邱吉爾再現了反抗與僭越性別規范的女性形象，反映了她們在操演性別規范中表現出的差異與他性。貝蒂因不滿父親安排的婚事而抗婚；蘇珊不愿再次遭受生育之苦而墮胎；埃倫采用中醫給人治病，進入了傳統上男性占據主體的行業；愛麗絲未婚生子，她在被處以絞刑之前表達了她對男性話語霸權的控訴與憤慨：“我不是女巫，但我要是女巫該多好啊！在他們所做的一切之后，若我還活著，我想做一名女巫……如果我真有魔法，我會讓他們（男性）感受到我的魔法。”?這些女性形象再現了古往今來女性所遭受的性別壓迫及其對男性凝視的抗議，表達了對男性主流話語霸權的強烈控訴。

波伏娃評論道：“女性是他者（the Other）。”?《醋湯姆》中的“女巫”就是“他者”，亦即巴特勒性別操演理論中的“賤斥者”（the abject）。在《性別麻煩》中，巴特勒提出了“賤斥者”的概念：“‘賤斥者’指的是被打成‘他者’之物。”?“賤斥者”表示了一種身份在社會中被貶損或剝奪的狀態。巴特勒認為，強制主體和賤斥者區分的是社會文化秩序與性別規范。然而，性別操演總有缺陷和失敗，主體只能接近于合乎性別規范。這樣就肯定存在著不符合“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的第三類人——反常者∕另類∕他者。性別規范有可能被拒絕，性別操演中可能存有斷裂，在性別的集體認同中存在著他性與差異。那些不符合性別規范的女性便成為賤斥者，這種第三性別超越了性別范疇，能夠向象征霸權提出挑戰，有助于主體的重建，因為他者是主體獲得自我意識的媒介。巴特勒指出：“那些被排斥、被放逐的她者——女性、同性戀、有色人種，勞工階級——她們提醒我們意義重組和主體重建的必要性和緊迫性。”?

《醋湯姆》中因僭越性別規范而受到男性話語霸權嚴懲的“女巫”就是這樣的賤斥者。她們的抵抗不一定帶來勝利，卻能產生變化。她們在操演性別規范過程中出現了斷裂，她們所表現出的他性解構了單一的、一致的性別身份，威脅到主體的身份。正是因為不可能進行完全一致的重復，性別身份才具有語境性、不確定性、變動性，保持開放并得以進行新的操演建構。女性持續的、集體的去認同有助于民主抗爭，也有利于性別身份的概念重構與女性主體的重建。“女巫”啟示人們，要重建女性主體，女性主義應拒斥父權制文化虛構的性別規范，消解男性中心話語霸權，奪回女性被剝奪的話語權。通過塑造“女巫”這一女性刻板化形象，邱吉爾想為女性呼吁，讓女性成為存在主義的主體。

四、結語

在《醋湯姆》中，邱吉爾運用了性別表演對女性刻板印象進行表征，從歷史與文化關系中追溯了性別本源。通過表演女性刻板印象，邱吉爾為女性主義主體“女性”追求政治上的再現，糾正過去對婦女的錯誤再現，重新思考本體論的身份建構，對父權制所生產的自然化的性別進行批判，復興女性主義性別政治。她通過獨特的解構方法對女性的歷史檔案重新進行考古研究，用還原策略挖掘女性被歪曲的歷史，揭示出女性在歷史上所背負著的不公正。通過“女巫”的性別表演，邱吉爾揭示了女性性別身份是社會歷史與文化建構的，預設的性別規范的意識形態導致了女性分裂的自我，而賤斥者“女巫”能夠向男性霸權機制提出挑戰，有助于重建女性主體。這種性別表演能夠揭示性別操演性，顛覆女性刻板印象。

① Elaine Aston：Caryl Churchill，Northcote House Publishers Ltd.，2001：p3.

②③④⑤⑨⑩?? Caryl Churchill：Caryl Churchill Plays：One，Methuen London Ltd.，1985：p177，p129，p130，p130，p173，p169，p174，p175.

⑥ 朱迪絲·巴特勒：《身體之重——論“性別”的話語界限》，李鈞鵬譯，上海三聯書店2011年版，第2頁。

⑦??? 朱迪絲·巴特勒：《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宋素鳳譯，上海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178頁，第5頁，第174頁，第5頁。

⑧ Foucault，Michael：The History of Sexuality.An Introduction.Trans.Robert Hurley.Random House Inc.，1990：p135.

? Beavoir，Simone De：The Second Sex，Lowe and Brydone，1953：p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