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界風景

裴禎祥

雙臂交叉

凌晨四點，我又一次

從黑暗中，把自己剝離出來

如同一只殘杯中的清水

漏掉的那部分

滴落在空屋，光裸的地板上

此刻，我如果抱緊自己

緊緊地，往深里抱，往骨頭里抱

直到雙臂交叉

我就把自己抱成了空無，如同今夜

這久無人跡、空落的房子里

只是貯存著，影子與灰

這時候，多希望有雪落下

覆蓋住所有的來路，所有的歸途

讓我看不見懸崖，也無須勒馬

穿越這世上，所有崎嶇嶙峋的群山

消失在茫茫天地中

儲水者

水可以制造黑。這是雨給我的

直接印象

水也可以稀釋氧氣

這是溺亡者，在你的夢中

所講的話

坐在疾馳的車里

大片的原野，夾帶著人類建造的房子

用強大的后坐力，將我們

推進城市

天空暗淡，低垂

作為儲水者，我搖晃著

如一只陳舊的水瓶，內壁布滿裂紋

但努力保持著

完整與平衡

從今以后

新雪落在舊雪上

新的涼，覆蓋在舊的涼上

一個人，在他第37年的凌晨

看見了山陰里的雪，巖縫中的雪

明白了

有一些積雪

將會終年不化，層層加厚，加重

從今以后，每一年的新雪

總會落在舊雪上

直到千山鳥絕，萬徑人滅

直到大樹沉沉倒下，化為塵泥

臨界風景

這是六月七日中午十一點五十分

我坐在象山腳下

確切說，在民樂四樓，喝一杯白水

從窗子望出去，一頭綠色的獅子

正試圖掙脫固有的屬性

但是它已經注定

擁有巖石的心，遭受內在的束縛

對面天臺上，那么多的風車

在上午與下午的臨界點上

順著風飛轉，但只是圍繞一個

固定的軸轉圈，絲毫沒有偏離中心

也不會挪動半步

它們只是空轉，如同一顆

進入中年的心

不會有奢望，也不會有奇跡

擋不住的風

我聽見瓦的叫聲

然后，火苗突然向南傾斜

好像有人

把它推了一把

順著瓦與瓦

之間的縫隙，我看見一股

透明而猙獰的風

閃身進了屋子

這房子年久失修

各種老年病正在加劇

瓦頂，門窗，泥墻

生滿洞眼與裂隙

它曾經擋住驚雷、閃電

擋住雨水、寒霜

卻沒有擋住被時光打磨得

太薄的一陣風

一枚秋葉

天涼了。這是此刻

我的一個念頭。這個念頭來自于

我站立于其下的

鐵佛寺村中的一棵銀杏樹

以及古老的磚塔旁

那些艷麗的花朵

她們正低下頭去，委頓于塵泥

天空云幕暗淡

孕育著又一場秋雨。風像貓一樣走來

輕輕搖了搖

便落下一枚樹葉。它從我的頭發上滑落

經過彎曲的胳膊，跌落在我的手背

然后極不情愿地打著旋兒

掉在泥地上

如同一個從崖頂滾落的人

不斷挖抓著遇到的巖石、樹枝與草棵

只是他沒有想到

他們遇到的是相同的坡度與速度

當秋天來臨

他們都處于下墜之中……

老廠區

冬天，雨落在硤口驛。

圍著紅磚壘砌的礦建老廠房

高聳的煙囪，綠漆剝落的門窗

臟污、破損的玻璃

轉了一圈又一圈

無法找到，進入它的路徑

一位老人，坐在孤零光禿的杉樹下

他緊抿的嘴唇

不會說出四十年前的秘密

當時這里的繁華，這里的愛恨情仇

這里的公共食堂、廁所、澡堂

和周末的露天電影

然后，從這里各散五方的男人、女人

以及孩子

他們的生存與死亡

只有落葉和雨，穿越老廠區上空

把它們的顏色涂抹：

厚厚的，油彩般堆積的

那種黃，那種沉暗、枯干的

沒有人可以拒絕的黃

你們寫雪

你們寫雪

寫雪的美，寫雪的純凈

寫雪飄灑的姿態……

關于雪的一切

美好象征，都已出現在你們筆下

我還能寫下什么？

我關心的是雪

停留在腐爛的樹葉子上，停留在

陰溝里和枯草叢中

久久不化時

那種齷齪，那種不干不凈的

冷……

守望黎明

首先是一種灰，草木灰的灰

五十歲時落在頭發上的

那種灰，在世上活過多年之后

想起愛情、幸福這些詞語時

涌上心頭的，那種灰

接著是白，辦公室桌子上

放著的水杯邊緣，那種瓷瓷的白

鯉魚向著上游艱難騰躍時，肚子上的

那種白。也是你對著屈辱與劫難

從眼仁里斜斜翻出來的那種白

然后是各種聲音

首先是鳥兒，它的歌聲是一種生存的

哲學：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應和著它們的，是人們上班路上

雜沓、惶急的腳步聲

這時候你看看天空

月亮還沒有完全隱去

它在告訴你，生活并不會重新開始

而是在舊天空中尋找

可能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