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新乾的詩

費新乾

在鏡子里是一個陌生人

被東門的地攤貨武裝到牙齒

破爛牛仔

夸張銀飾

眼睛里殘存的鄉村倒影

一晃就碎了

八年前去縣城一中報到

他第一次穿上皮鞋

碾痛了鄉村小路

五年前去省城上大學

他簇新的襯衣、西褲

連一粒鄉村的灰塵都不帶走

一年前來到這個淘金之地

攜著江城的光與熱

鄉村早已褪色為背景

只有在他怯弱而茫然的時刻

鄉村才會再次浮現

一粒塵埃似的種子

附在最堅硬的巖石上

可怎么活呀

去深圳的幺兒

成為爸媽的心病

從關外擠到關內

從布吉浪到羅湖

這粒種子一次次萌芽

又一次次被連根拔起

信用卡像青春一樣被透支

女朋友離他而去

公司一直在裁員

還是跟爸媽說我很好

還是要萌芽扎根開花散朵

還是想活出個人樣

還是堅信能從水中

撈出那個月亮來

即使是破碎的

深圳的熱是潮濕的

連風都粘在云上

每天裹著濕熱的鱗片

擠上公交車的沙丁魚

喧鬧的前胸貼著

沉默的后背

到布吉關口

未持證的沙丁魚

被剔除出去

剩下的幸運兒

匆匆游進羅湖與福田

還有少數蹦上了南山

一棟棟高聳的水泥建筑

拋下各色誘餌

上鉤的沙丁魚絡繹不絕

在無數方格間

一點點卸下青春的皮囊

直至風干成化石

我住過這個城市的客廳

住過陽臺

在不設防的樓頂

數過地上的霓虹

和天上的星星

我住過雙床四床高低床

住過農民房單身公寓

十萬一平方米的小區

從一個點遷徙到另一個點

半徑不斷擴大

鳥住在風中

魚住在水里

我住在流動的應許之地

努力向上生長

向下扎根

我順著長坡跑成一陣風

朝陽落到了身后

身體像路邊榕樹一樣抽條

再不加速就要扎進土里

所有加速度匯到一起

推動城市齒輪轟轟運轉

到了傍晚

美人魚第一次上岸

尾巴變成了雙腿

我掩住針扎的痛楚

一步一挪

長坡無限拉長

我抱緊夕陽的余暉

讓它拖著我

回家，回家

回到農民房的底層

回到一張床的懸崖

跌進睡夢的萬丈深淵

低處更擁擠也更快

在地鐵上懸掛著

疊加身體的慣性

日復一日前沖

走出地平線

另一個折疊空間

淺層生活

深度喧囂

公司懸于城市腰部

一人一個圈

有的上浮

有的下潛

有的直接躺平

一動不動

他們永遠也夠不著

城市的天際線

高點再高點

站在三十層的樓頂

看到的還是樓

就像在鄉下

爬上山頂

看到的還是山

高點再高點

從地王大廈到京基100大廈

到平安大廈

視線越過深圳

探到了香港

直至大海的盡頭

高點再高點

爬上云層

世界被壓縮成一張地圖

看不到風景

更看不到

一個一個的人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