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里有傳奇

王達敏

杏林多才子，顧樂生先生是其中的一位。

二〇〇一年五月，我和王多治先生在安慶師范學院給安慶地區(qū)在職研究生上課。第一天上課，一眼就瞧見教室后面坐著一位文質彬彬、學者模樣的中年人，似乎比我年長，明顯不是這個班的學生。課間休息，我們交談，才知道他是安慶市第二人民醫(yī)院院長顧樂生先生。言及為何來聽我的課，他簡單直白，答曰：喜歡中國現當代文學，特來聽二位老師的課。又說自己平時喜歡寫作，還請二位老師指教。我頓生警覺，古今中外，杏林多才子，醫(yī)界出作家。現代以來，為醫(yī)者一旦跨界弄文，總是風生水起，出眾超群，此人不可小覷。

此后，我們成了相互高度信任的朋友，他稱我老師，我稱他先生或院長，彼此心領神會。這以后，我?guī)缀醢葑x了他已經發(fā)表出版的所有散文，而他的新作，又總是第一時間傳給我，讀其文又讀其人，其人品和文品竟然高度契合。其人溫潤厚德、重情重義、謙遜待人，總是以愚自處，對學問多有敬畏之心，對學問人恭敬有加;其文是一如其人，純正莊雅、平正通脫。他是醫(yī)學名家，又能寫出一手好文章。醫(yī)為主，文為副，醫(yī)文并置，分途發(fā)展，相益卻不相害。巧合的是，醫(yī)學和文學均關乎人，醫(yī)學關乎人的生命健康，文學關乎人的精神審美。反顧其自身，則是表里雙修，治人又修己。

我知道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從他發(fā)表的散文中能夠大致了解他母親、他父親、他繼父和他的傳奇故事，而與他母親關系最密切的人當中，多半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學術史上的名人。十多年前，他征求我的意見，說想寫一部以母親一生為線索的長篇小說，名為《金剛結》，我當即稱好，認定這于私、于公均是好事。

他寫出第一稿后，我和他的幾位朋友，還有出版社的編輯均被這不是傳奇的傳奇小說所感動，又各自從不同的角度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見。于是又有了經過大改后的第二稿。讀過這一稿，我認為一部小說的形象已經建立起來了，再做一些技術上的完善，完全可以出版了。我身在學界，平時任意為文慣了，哪知現在的出版，條條框框甚多，稍不留意就會出錯？待編輯們一一述說，才聽到一二，就已經領教了出版業(yè)的水溫深淺。顧先生修養(yǎng)好，耐心傾聽，頻頻頷首。至此，我已明白，雖然母親遺棄了他三十八年，但母親在他心中的分量比什么都重，他對母親一生坎坷跌宕的悲劇命運的同情，對母親深情的思念，已經凝聚成一股力量。無論如何他都要讓這部小說出版，以告慰母親和父親的在天之靈。

現在，小說的第三稿已經完成，在出版之前，顧先生囑我作序，我欣然應允。

小說名為《金剛結》，我將它與先生發(fā)表的《我的母親》《卞之琳先生百年祭》《我與文老父子的傳奇》等文章對讀，發(fā)現其中的人物和現實的關系雖然有不少虛構的成分，但主體及人物的行跡基本上有史實可循，竊以為，將《金剛結》視為非虛構小說，應該不會離譜。好小說意蘊豐富，意義多指向，《金剛結》便是如此。

可以說《金剛結》是一對母子的相互思念、相互尋找的故事。母親呂思麟是大家閨秀，民國才女，于抗日戰(zhàn)爭的動蕩年代生下兒子慶生。滿月后不久，她用五彩絲線為兒子編織了一個九只佛眼的金剛結，意在圖吉利，托空行佛母保佑小慶生健康平安：“金剛結，彩絲結，彩絲縷縷心中結。結個寶寶心間掛，結個金剛度萬劫。寶寶本是媽媽肉，前世今生因緣結。一針一線媽媽心，寶寶與媽心連接。一繞一結媽媽愛，寶寶與媽纏成結。纏成結，金剛結，九眼金剛五彩色。”金剛結凝結著母親對兒子的至愛，它又轉化為兒子對母親的至愛，這是情之結、愛之結。母子因世道混亂和人性迷失而分離三十八年，又因血脈因緣而重逢。

也可以說《金剛結》寫一位生于民國的知識女性一生的理想和追求、期望與悔悟。呂思麟生于富貴之家，從小嬌生慣養(yǎng)，事事任性，加之受過近代高等教育，一輩子爭強好勝，個性特立獨行，有理想、有追求且敢于付諸行動。為了文學，她竟然毀了好端端的婚姻家庭，甚至連兒子都不顧。盡管遭受了種種磨難尤其是愛情的磨難，她仍然是一往無前。這樣一個精神至上的文學女子，反觀其一生，其所謂的理想和追求，不過是依照自己的個性喜好，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坎坎坷坷度過的一生。直到晚年，她才徹悟，悔意頓起，意識到自己將全部人生用來追求的名譽和愛情，不過是海市蜃樓，就像曾擁有的物質財富一樣最終都會消失殆盡。終生追求，過眼煙云，總成一夢，唯有人間的親情真情最可珍貴。

又可以說《金剛結》是縱跨時代的一代知識分子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與時代變遷的寫照。小說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一直寫到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再到改革開放和大陸與臺灣互通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呂思麟、葉龍臺、沙正清、季侯道、葉慶生等人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各自流出，又與時代變遷息息相關，人物的命運史演繹著時代的演變史，時代的演變史映現出人物的命運史。

還可以說《金剛結》是中國現當代文學上的愛情傳奇、命運傳奇。女主角呂思麟（與季侯道結婚后改名為如意）的愛情悲劇，既是風流成性的沙正清之所致，更是她浪漫浮泛的個性之所為。她與沙正清始亂終棄，傷害了丈夫葉龍臺，致使他為了逃離傷心之地而遠走臺灣，隔海眺望故鄉(xiāng)四十年，最終命喪異鄉(xiāng)。既傷害了她自己，又使得丈夫與她生離死別，更使得她與兒子的分離達三十八年之久。這愛情因浪漫自私的離間，超出了日常規(guī)約而有了傳奇的色彩。只可惜，這愛情傳奇制造了多起悲劇，怎么看都讓人可惜可嘆。我隱約地感受到，人物的愛情傳奇、愛情悲劇，均為無影又無蹤的命運所操縱、所愚弄。命運自帶宿命種子，播撒于人物生命之中，使其一旦沾上就在劫難逃。

《金剛結》是小說，又是極為珍貴的歷史文獻。照理說，小說敘事者不等于作者，我卻公然犯忌，認定作者顧樂生既是小說敘事者，又是其中的人物葉慶生。小說所寫的故事，就是顧樂生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父親母親、叔叔嬸嬸們發(fā)生的故事，也就是他們家的故事。小說中的人物對應著現實中的哪些人物，關涉到顧氏家族的隱私，本不該說破，考慮到顧先生在多篇散文中已經披露，我再作一次比對，應該不算太過分。我相信，小說中的人物與現實中的人物的對應關系一經落實，不但不會損害小說，反而會翻倍提升《金剛結》的文學價值和史料價值。其對應關系：葉慶生——顧樂生，呂思麟/如意——顧樂生母親青林（原名青述麟），葉龍臺——顧樂生父親，沙正清——文懷沙，季侯道——顧樂生繼父卞之琳，葉龍平——顧樂生叔叔。

卞之琳、文懷沙，前者是中國現代詩人、文學評論家、翻譯家，一首《斷章》短短四行，一經問世，便成為不朽的經典。后者是國學大師，兼通書畫、金石、中醫(yī)。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人生經歷早已構成了文學史的一部分。

小說激賞之處諸多，先擇其要列舉如下。

濃墨的重彩人物形象，主要人物呂思麟、葉龍臺、沙正清、季侯道、慶生和慶生奶奶等人物形象躍然紙上，就連戲份不多的慶生爺爺、外公、叔叔、嬸嬸等非中心人物形象，也讓人過目不忘。

慣于散文筆法的作者竟然善用細節(jié)描寫人物的情感、心理、思想、品德，善用細節(jié)描寫人物，是這部非虛構小說的一大特色。出示一例：當母親收到分離三十八年的兒子葉慶生帶著妻兒乘火車來北京的電報后，她早早來到車站，冒著漫天的雪花，頂著刺骨的寒風，立雪站前，等候兒子。葉慶生帶著妻兒走出車站，準備抄近路向廣場對面走去，突然，“他看見離出站口不遠處燈光下站著一位老婦人，厚厚的黑頭巾上落了不少雪。不用問，葉慶生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母親了。他趕緊跑上前去，看著這位端莊清秀的老婦人。笑臉仍無法遮蔽老人心底的焦慮和著急，這位老婦人也正在把照片上的兒子重疊到眼前真實的兒子身上，一秒鐘的凝視，跨過了三十八年的時空。”一幅油畫，立雪迎兒的母親形象，是母親最圣潔最偉大的形象。

最值得稱道的是，作者用同情、理解、寬容、感恩的情感書寫人物，使《金剛結》通體流淌著溫善的情感。

先睹為快，寫下以上讀后感，印象記而已。

責任編輯? ?謝?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