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杜子春》是日本著名短篇小說家芥川龍之介根據唐傳奇《杜子春傳》改編而來的一部翻案作品,講述了主人公杜子春深受母愛感動從而放棄登仙、回歸人世生活的故事。小說中,作者刻畫了一位無私奉獻的慈母形象,但卻沒有描寫父親一角,出現了一種“父不在”的現象。筆者試從作者的家庭背景出發,并結合當時社會背景下“良妻賢母”的教育思想,分析其現象的成因。
【關鍵詞】 《杜子春》;芥川龍之介;“父不在”;“良妻賢母”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4-0007-03
芥川龍之介是日本文學史上有名的短篇小說家,他在中國古典文學方面的造詣頗深,其中表現平凡的人情世故以及社會道德、提倡人情味的《杜子春》受到了眾多讀者的喜愛。大正9年7月,《杜子春》一文發表在兒童雜志《紅鳥》上。芥川龍之介在致河西信三的信中表示:“拙作《杜子春》雖用了唐代小說《杜子春傳》的主人公,但情節的三分之二以上出于自己的創作。”[1]另外在《杜子春》的附言中芥川龍之介還曾寫道:“這篇文章雖然也叫作《杜子春》,但和名作《杜子春傳》相比較,內容上有很多不同”[2],強調了自己的獨創性。
《杜子春》和《杜子春傳》這兩部作品都講述了主人公杜子春想要登仙,但都沒有通過仙人對自己的考驗,最終放棄的故事。本文主要圍繞《杜子春》中登場的母親以及仙人鐵冠子進行人物分析,結合作者芥川龍之介的生平以及當時的社會背景,探究其背后母親形象、父不在現象的形成原因,以便更好地認識和理解作者芥川龍之介的生平及其創作思想。
一、《杜子春》中的人物形象分析
(一)母親形象分析
20世紀10年代以后,在日本文學作品中登場的慈母形象數不勝數,比如夏目漱石所寫的《玻璃門內》,描繪了對父親的怨恨以及無所不能的母親;而在《與幼小者》一文中,有島武郎則講述了一個為孩子傾注半生心血的母親的故事;另外谷崎潤一郎也創作了一系列懷念母親的作品。在《杜子春》這篇小說中,芥川龍之介也刻畫了一位慈母的形象。
關于主人公杜子春登仙失敗的原因,唐傳奇《杜子春傳》與芥川龍之介的《杜子春》有著不同的描述。《杜子春傳》中,杜子春是在自己投胎轉世成為母親后,當丈夫將自己的孩子活生生的摔死在了面前,這才令他忘記了仙人對自己的囑托,發出了聲音。而在芥川龍之介的《杜子春》中,杜子春則是被自己母親的所作所為感動從而發聲,導致了試煉失敗。
試煉過程中,杜子春的靈魂脫出軀殼,墜入了地獄的底層。在閻魔大王的訓斥下,他時刻牢記“絕對不可開口”的告誡,一直保持著緘默。于是閻魔大王便將其父母帶到了他的面前,并吩咐手下說:“給我打!把這兩頭畜生的肉和筋骨,都給我打個稀巴爛!”緊接著,小鬼們便舉起鐵鞭就朝著兩匹馬劈頭蓋臉、毫不留情地抽打了過去。鐵鞭呼呼地生風作響,有如暴雨般落下,墜入畜生道的杜子春的雙親被打得皮開肉綻、兩眼充血、慘不忍睹。就在杜子春拼命回想著鐵冠子交代的話只顧緊閉雙眼時,他的耳邊傳來了母親微弱得幾乎難以成調的聲音:“你不必擔心,別管我們,只要你能幸福,就比什么都好。不管大王怎么說,不想說的話,你就不要開口。”即便是經受了如此殘忍的折磨、處于水深火熱之中,他的母親仍然不顧自己的安危、一心只為兒子考慮,甘愿為兒子奉獻出自己的一切。與前文中一有錢就跟在杜子春后頭拍馬屁、沒了錢后連個招呼也不打的世人相比,這種無私奉獻的慈母形象也躍然紙上。杜子春在經歷過種種磨難后都不曾忘記仙人的囑托,但當他看到這樣的場景,便再也無法坐視不理,“他忘記了老人的告誡,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淚如雨下地呼喚了一聲:‘母親!’”事后,作者芥川龍之介又借仙人鐵冠子之口肯定了母親的這種奉獻行為。“要是你一直都不吭聲,我一定會當場就奪了你的性命的”。
(二)仙人鐵冠子的形象分析
小說中除了主人公杜子春和他母親外還有一個重要角色,那便是仙人鐵冠子。對于鐵冠子這個人物,前人有過很多研究。例如西原千博氏就認為鐵冠子在小說中充當了主人公父親的形象,所以對于作者芥川龍之介沒有描寫父親的場面,他認為“如果在地獄時,杜子春實際的父親也出現的話,作品的內容就會變得混亂,讀者也沒辦法去捕捉父親的人物形象”[3]。但從全文分析來看,筆者認為鐵冠子并不是以一個父親形象出現的。
作品里杜子春是一個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在其窮困潦倒、想要跳河自殺的時候,正巧仙人鐵冠子路過這里,給予了他大量的金錢。與原作《杜子春傳》中有所不同的是,芥川龍之介筆下的鐵冠子并不是直接把錢給了杜子春,而是以間接的方式給了他。“你此刻站到夕陽下,影子投射到地面,你記住頭部的位置,半夜里來挖開就好了,一定能挖到一整車的黃金”,杜子春按照老人的方法,果真挖到了一車黃金,但他揮金如土,不出一兩年的光景便又窮困起來。這次老人又出現了,又用同樣的方式給了他錢財。如此反復下來,第一次黃金是在頭部的位置,第二次是在胸部的位置,第三次是在腹部的位置,試想一下如果杜子春沒有體會到人情的淡薄,沒有厭倦社會想要脫離人世間修煉成仙,而是一直按照老人的方式獲得財富的話,那最終的結局會如何呢?想必是不太好的。
另外在杜子春表明自己想要登仙后,鐵冠子也開始了他的考驗,“我離開之后,會有眾多的魔障顯現出來,前來誘騙你。不管發生什么,你絕不可出聲。你要切記,哪怕你只說了一句話,就成仙無望了”,聽到老人這樣說后,杜子春便極力地讓自己不出聲。但是當他喊出母親,試煉失敗時,老人卻又說:“要是你一直都不吭聲,我一定會當場就奪了你的性命的”。這樣來看,無論杜子春是發聲還是不發聲,他都是無法順利登仙的,鐵冠子這般前后的發言不是自相矛盾嗎?對于杜子春厭倦財富、人世、想要學習仙術的想法,鐵冠子先是“用一副疑惑的眼神,緊盯著杜子春的臉”,而后“聽了杜子春的話,不禁抿嘴笑了出來”“蹙了蹙眉,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尋思什么”,結合這些神態描寫,筆者認為鐵冠子從一開始就沒有讓杜子春修煉成仙的想法,所以才會說出這樣的話語來。
在故事的最后,杜子春又一次體會到了與人世間的羈絆和聯系,所以他最后仍是選擇了“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實實生活”。由此可以看出杜子春想要回歸的生活應該是充滿人情味、平凡的生活。老人雖然也肯定了杜子春最后回歸人世的選擇,但又贈予了他一處泰山腳下、桃花環繞的房屋。如果說洛陽城是人間世界,那老人所贈予的這個房屋就接近于仙境抑或是桃花源這樣的地方。正如石割透氏所說,鐵冠子贈予的這個泰山腳下、桃花環繞的房屋暗示著隱遁或是風流世界[4],杜子春是否會前往那里居住暫且不論,這種隱世的生活與杜子春所追求的生活應該是有所差異的。那為何在小說的開頭部分鐵冠子要上前來幫助杜子春呢?關于這個問題,文中是這樣解釋的:“剛開始看到你,覺得你好像很有領悟力,這才兩度助你當上了富豪”,所以從一開始,鐵冠子就是以自己內心的標準來衡量杜子春,以自己的標準來決定自己的行為,這種行為對于仙人的鐵冠子來說仿佛是種慈善救助又或是為生活找點樂趣,這與父親應當承擔的責任是不相符的。
所以綜上所述,筆者認為鐵冠子這一人物并沒有扮演父親一角,《杜子春》僅僅是塑造了母親的形象,沒有刻畫父親的身影,出現了“父不在”的現象。
二、“父不在”現象的形成原因探究
如上文所述,在《杜子春》這部小說中,出現了一種“父不在”的現象。筆者結合了作者的生平經歷,并聯系了當時社會背景下的教育思想,認為造成這種現象存在的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作者芥川龍之介與其生父生母的關系,二是當時良妻賢母思想的影響。
(一)芥川龍之介與生父生母的關系
芥川龍之介的生父名叫新原敏三,生母是芥川富久,于芥川出生八個月后精神失常。生母精神失常后,芥川就被舅舅芥川道章收養。1902年生母去世后,父親與生母的妹妹芥川富友結婚,并在他十二歲的時候廢除了他的長子繼承權,一個月后削去他在新源家的戶籍,由此龍之介正式成為芥川家的養子——易姓芥川。
對于自己的生母,芥川龍之介始終都抱有濃厚的感情。在自傳體小說《點鬼簿》[5]中,他曾有過這樣的描述:“我的母親是瘋子、總是用梳子把頭發盤成髻,一人坐在位于芝的家里,用長煙管一口接一口地吸煙。她的臉和身體都很瘦小。不知什么緣故,她的臉是毫無生氣的灰色。”毫無疑問,這里面的“母親”是以作者生母為原型創作的人物,然而“我從來沒有從母親那里,感受到母子應有的親密、母親完全沒有照料過我”。雖然與生母不是特別親近,但關于母親去世前后的情形,“極為清晰地留存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的祭日是11月28日,法名為歸命院妙乘日進大姐”。由此可以看出,雖然受到了養父母的疼愛,但在芥川龍之介的心中,生母還是有著不可替代的位置,他依舊渴望生母之愛。由于生母自他出生起就精神失常,“在他的一生中,應該沒有呼喚母親的機會,即便是叫了出來估計母親也是不會應答的。所以這種現實中無法實現的夢想也借由杜子春之口呼喚了出來”[6]。
相反對于生父新原敏三,芥川龍之介似乎感情不深。“由于母親發瘋,我生下來不久就來到了養父母家,所以和生父感情冷淡。”他在《點鬼簿》中如此寫道,“記得一天晚上在大森的店里,我父親一邊勸我吃冰淇淋,一邊不加掩飾地好說歹說讓我跑回自己家里來。我父親在說這些話時非常巧言令色。但偏偏這些勸說沒有一次奏效。”,另外在“父親”生病住院時,“我撇下垂死的我父親,出門赴筑地的約會去了”。吃完飯后還一直想著藝伎梳著西式發辮的細嫩的面容。“父親”去世后“我”記不住他的忌日和戒名,也不記得他的葬禮是什么樣的。據考證,芥川的生父新原敏三有一個與芥川同年出生的庶子。如果這件事屬實的話,那么這應該是除芥川龍之介長姐早夭之外,生母發瘋的另一個重要原因,相當于生父間接導致了生母的精神失常。在生母生病期間,生父又與前來家中幫忙的、生母的妹妹——芥川富友誕下一子,并在生母去世后與之結婚。所以對于這位繼母,芥川稱之為“我母親的妹妹”又或是“我父親第二任妻子的小姨”。綜合這些可以分析出芥川龍之介對于自己的生父,并沒有生母那般懷有親切感,甚至可以說是冷漠。
渴望生母之愛,但對其生父卻十分冷淡,將其與《杜子春》這部作品相聯系,筆者認為這是作者芥川龍之介著重去刻畫母親形象并而非父親形象的一個重要原因。
(二)教育思想的影響
明治維新時期,日本實行文明開化、進行了深刻的社會變革,其中教育問題作為走向近代化重要的一步,也受到明治政府的高度重視。江戶時期,理想的女性形象主要是扮演者“良妻”的角色,對女性而言,遵從丈夫的思想、服從丈夫的安排才是最為重要的品德。但是隨著西方文化的傳入,日本政府逐漸認識到進行女子教育、提高母親素質的重要性,“良妻賢母”的教育思想也出現于這一時期。
1872年8月,日本文部省頒布了教育法令——學制,從在培育人才中所發揮的巨大作用這一點來看,肯定了女性教育的重要性,并指出“孩子是否聰明一事取決于母親”,應當施行男女平等的教育,確立了培養“賢母”的女性教育的新目標。文部大臣森有禮在對岐阜縣進行教育考察時發表的演說中也提出:“女子教育的目的就是要把女子培養成為家庭之良妻,家庭之賢母,成為一位能夠管理好家庭,教育好子女的女性。國家富強的根本在于教育,教育的根本在于女子的教育,女子教育是否發達直接關系到國家的生存安危”[7]。從他的這番表述中,可以看出森有禮已經把女子的教育和國家的繁榮富強聯系在了一起,從國家的角度肯定了母親的作用。1899年日本政府頒布了《高等女子學校令》,宣告以“良妻賢母”話語為核心的女子教育理念正式登上歷史舞臺。這部法令倡導“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并要求女性恪守“貞節”“柔順”等儒家道德規范,靈活運用近代科學知識治理家政、撫育孩子,從而擔任“妻”與“母”的角色。
與此同時,為了提高國民素質、實現富國強兵這一目標,家庭教育也備受關注,而母親則是家庭教育的實施者。為了強化婦人也就是母親在家庭教育中的作用,日本政府開辦了儒教女學校并設立“家政科”,培養“家庭婦人”成為“良妻賢母”,并使她們具備良好的實施家庭教育的能力[8]。母親的角色進一步被強化,與之相對父親在家庭教育中的角色則逐漸淡化。
如此一來,在這樣的教育背景下,家庭教育是母親的職責,教育孩子的任務轉移到了母親的肩上,母親和孩子成了不可分割的關系。而身處于這個時代下的芥川龍之介必然也受其影響,所以在《杜子春》這篇作品中,向杜子春發聲的是母親而并非父親。另外這種無私奉獻的母親形象大概也是芥川龍之介心中理想的母親形象。
三、小結
在《杜子春》這部小說中,主人公杜子春在地獄試煉時,雖然雙親都出現了,但作者芥川龍之介僅僅是刻畫了為孩子忍受極大痛苦,無私奉獻的母親形象。通過分析,小說中登場的鐵冠子一角,也并不是出于責任擔當前來幫助杜子春,更多的是一種慈善救助或是找點生活樂趣,所以并沒有充當父親的角色、發揮父親的作用,因此小說里出現了一種“父不在”的現象。
關于日本家庭教育中父母的角色擔當,《菊與刀》中有過這樣的記載:“日本的父親幾乎比西方任何國家的父親都較少承擔教育子女的任務,教育孩子的事情完全交給婦女”[9]。結合明治大正時期的社會歷史來看,事實上確實如此。當時施行所謂的良妻賢母教育思想,以及家庭教育對母親作用的突出強調,母親與孩子間形成了一體的關系。筆者認為這一點是《杜子春》中“父不在”現象形成的一大要因。除此之外,筆者結合《點鬼簿》這篇小說以及芥川龍之介的家庭情況,分析出他對生母懷有親切感情、對其生父比較冷漠的結論,從而導致了上述現象的形成。
參考文獻:
[1](日)芥川龍之介.竹林中[M].秦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192-210.
[2]沈慧琳.芥川龍之介《杜子春》研究——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視角來看[D].華中科技大學,2018
[3](日)西原千傅.《杜子春》試解[J].語學文學,2013,(52):13-26.
[4](日)石割透,関口安義編.『杜子春』『芥川龍之介作品論集成 第五巻 蜘蛛の糸児童文學の世界』[M].翰林書房,1999-2001:119.
[5](日)芥川龍之介.羅生門[M].趙玉皎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
[6](日)村松定孝.唐代小說《杜子春傳》與芥川的童話《杜子春》發想的不同點[J].比較文學,1965,(8):12-19.
[7]孟曉.論日本大正時期女子教育[D].渤海大學,2014.
[8]劉暢.日本明治時期的母親、家庭教育與政治[J].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14(04):125-130.
[9](美)魯思本尼迪克特.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類型[M].呂萬和,熊達云,王智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183.
作者簡介:
黃雅婷,女,漢族,安徽六安人,碩士研究生在讀,主要研究方向:日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