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遠航,趙 微
(1.大連海事大學 法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6;2.寧波大學 法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海洋環境污染是指人類在海洋活動過程中,通過直接或者間接的方式將有害物質和多余能量投放到海洋之中,危害海洋生物資源及人類健康、妨礙正當海洋活動、損害海水水質及環境。①參見1982年《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1條第1款規定,我國《海洋環境保護法》第94條第1款與之采用相同定義,表明我國關于海洋污染概念與《公約》沒有差異。我國海洋發展歷程由偏重經濟增長轉變成兼顧海洋生態環境保護,過去常發生海岸開發企業和航運公司為了謀求私利,破壞沿海濕地,放縱任意放流廢水和海拋垃圾等污染行為,破壞海洋生態的同時還將環境恢復處理成本外部化,強令政府和人民買單。近年層出不窮的環境災難,如達飛輪溢油事件、桑吉輪碰撞溢油事故②參見中國國家海洋局2018年1月21日發布消息:根據監測顯示,事發海面有3處條塊狀溢油分布區,總面積約332平方公里,面積最大溢油分布區約328平方公里,面積最小溢油分布區約1平方公里,是世界首次油輪載運凝析油發生的碰撞燃燒事故,給本已十分脆弱的東海漁業帶來致命打擊,生態破壞所致損失則無從估計。等引發社會矚目,人們不滿情緒日益增多。《海洋環境保護法》第90條規定了海洋環境受到嚴重污染的情況下,可以采取刑罰手段進行制裁,與之銜接的則是《刑法》第338條污染環境罪之規定,二者彰顯了我國對于海洋環境污染問題的立法態度和保護海洋環境的立法主旨。2017年寧波海事法院審理了我國首例涉外海上交通肇事案,為海上交通肇事事故類犯罪納入我國刑法規制首開先河,標志我國海事法院“三審合一”機制的推行。③參見寧波海事法院(2017)浙72刑初1號判決。2016年5月7日凌晨,被告人艾倫·門多薩·塔布雷駕駛馬耳他籍“卡塔麗娜”輪,違反海上運輸管理法規,與捕撈漁船發生碰撞,致使漁船扣翻沉沒,造成14名船員死亡,5名船員失蹤,其負事故主要責任,構成交通肇事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但是目前此類海洋污染案件在法律適用上仍存在爭議,比如海洋環境復雜,后續取證調查工作與陸上不同,海警局與海事法院行刑銜接程序也沒有陸上完備等,暴露出我國刑法和實務上無法有效應對海洋環境污染犯罪的問題,皆因刑罰制裁規定尚有不周延之處,處罰要件仍不能達到保護海洋環境的目的。對于嚴重污染海洋環境的行為,僅僅依靠民事違法和行政違法進行處罰是不夠的,單純的科以罰款或者警告不足以對污染行為人起到威懾和懲罰的作用,必須予以相應的刑事處罰。基于上述原因,文章立足于我國海洋環境污染犯罪實際情況,擬以刑法中污染環境罪為切入點進行分析,對污染環境罪罪過形式爭議問題和我國現行規范污染海洋犯罪的相關刑事規定予以分析,從而推動海洋環境污染罪名的設立,期使國內海洋環境污染犯罪防治更為完善。
海洋污染源頭眾多,可分為陸源污染,主要包括臨海工廠產生的工業廢水、廢氣、廢渣、岸上居民的生活垃圾、農業生產剩余農藥等;海洋工業污染,主要指海洋油氣開采、運輸船舶排放以及海上事故引發的污染,比如溢油事故等;養殖捕撈污染,常見為近海過度開發養殖捕撈,方式粗放因此降低了海水自凈能力,導致水體嚴重富營養化,赤潮頻發。[1]海洋污染環境責任主體既包括自然人,也包括單位。由于海洋環境污染行為方式的復雜性,導致不能蓋然性地對責任主體進行認定,而應按照不同情形對不同主體和特殊身份進行認定,基于此將海洋環境污染責任主體分為自然人的可罰性和法人刑事責任兩項加以探討。
海洋環境污染犯罪應由何種自然人承擔責任,可分為司法上可罰性和法定上可罰性兩種情形。
1.法定上的可罰性,是法律上明文規定的犯罪人。一是海運從業者。包括船舶管理和操作人員,如船長、大副、二副、三副和一般的船員或水手,船長享有對船舶的決定控制權,既有保護船舶和船員人身財產的義務,又有防止船舶污染海洋的義務,船長作為船舶所有人、經營人在船的主要代表,負有保障船舶適航的責任。同時在船長管理下的船員也應承擔責任,船員屬于航運第一線生產作業人員,上崗之前經過專業的崗位技術培訓,對船舶結構和船舶駕駛技術有過系統的學習,因此對航行中可能出現的各種風險均有注意義務和預見能力,尤其是對危害結果的注意義務更是船員必須具備的職責。[2]比如在船舶污染事故中①2005年4月3日,滿載12萬噸輕質原油葡萄牙籍油輪“阿提哥”號,因船長操作不當在大連海域擱淺,致3號貨倉破損發生原油泄漏污染事故。,船東作為船舶所有人,與船舶的運營有最密切聯系,其提供的船舶的質量狀況直接影響海上航行的安全,如果其提供的船舶不符合安全檢驗的標準,由此導致的船舶溢油事故,船舶所有人及船長是處罰主體。②參見1954年《國際防止海上石油污染公約》第10條第2款:由船舶引起的油類污染,處罰對象仍特定在該船舶所有人及船長。所謂“船舶所有人”是指登記為船舶所有人的人,若無登記則為該船舶實際擁有人,或者是代表國家經營該船舶的船舶經營公司。1969年《國際油污損害民事責任公約》明確規定,其所指的責任主體是船舶所有人。2001年《船舶燃油污染損害民事責任公約》第1條第3款擴大了船舶所有人的定義,將船舶所有人、光船租賃人、船舶管理人和經營人等均作為船舶所有人對待,規定由其對海洋環境污染承擔嚴格責任。二是岸上污染排放者。如個人向海岸非法排放、傾倒垃圾,工廠受雇人向海洋排放廢水,企業員工為法人、自然人、公司的機關實施污染行為等,凡達到刑事責任年齡,具備刑事責任能力的自然人均應對其實施的海洋環境污染行為承擔刑事責任。
2.司法上可罰性,是通過法官的審理確定自然人是否承擔實質的犯罪責任。在法庭上,若該行為人不是污染實際行為人,則有可能是有過失的實質犯罪人。故意實施的污染行為主要包括:海岸工程建造過程中違法排污,海上鉆井平臺進行石油勘探研究及開采時發生的污染行為,陸上單位違法向海洋排污行為,船員在航行中故意排放船舶壓艙水、船上廢棄物,故意貯存污染物,放任污染物泄漏等行為;過失污染行為有:船舶航行時意外發生相撞、觸礁和擱淺導致船載原油泄漏而污染海洋行為等。不僅包括條約及法條中列舉出的部分常見污染行為,其他未列明的排污行為顯然也應當包含其中,尤其是對非法排放、傾倒、處置行為進行認定時,參考現有行政法規和相關國際條約中相關規定,靈活應用進行甄別,避免由于法條文義所限,影響司法實踐認定。
通常大規模污染海洋案件的肇事者,大部分是大企業或大公司等法人,企業在生產經營中對海洋環境的影響遠大于自然人日常活動,因此在司法實踐中,常把單位主體作為追訴對象。鑒于我國污染環境罪及相關法條的規定中并未對法人主體的身份、資格、條件或關系做特別的限制,關于法人和單位能否成為海洋環境污染的責任主體問題一直是學界爭議的焦點。如果要真正有效地防治海洋環境污染,對現實中可能引起重大海洋污染事故的法人,應當納入責任主體范疇,加以規范。但更大的爭議在于法人有無犯罪行為能力,其并不是一個本質性問題,而是一個政策及價值決定的問題,這個問題包含法人能否為刑法上行為人和法人能否承擔刑事責任兩個層次。首先,法人在其他法律體系中,基于立法政策目的之考量,應承認法人具有侵權行為能力或具有違反行政法規的能力,在刑法領域,法人通過單一特定的自然人或多數自然人的行為來體現法人的行為意思,因此法人亦具有犯罪行為能力。其次,就法人能否承擔刑事責任一事而言,法人無肉體和精神,則法人的責任能力為如何?法人的故意過失內涵為何?如何認定?能否直接將為法人或單位中執行業務的自然人的故意或過失視同法人的故意或過失?這些問題都是立法和司法解釋需要明確的問題,可以依據刑事制裁所欲達成的目的、效果以及刑事司法體系負荷程度,決定法人犯罪能力的界限和內涵。根據法人擬制說的觀點①法人擬制說是指在目的范圍內肯定法人的犯罪能力,即將能夠代表法人意思如法定代表人、負責人或董事會所作出的行為擬制為法人的犯罪行為。,可將自然人的行為作為節點來處罰法人,按照自然人實施違法行為時持故意或者過失心態作為法人是否接受刑事處罰的前提。除了單位法定代表人、負責人之外,還可擴張到具有一定程度決策與管理權限的從業人員身上,比如企業中層管理人員,當決策層未對某些具體事項進行直接指揮監督,而是由其根據自身權限自由裁量的情況。如此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法人刑事責任內涵不明的問題。
出于預防環境犯罪和嚴懲個人、單位違法行為的考量,在單位違反污染環境罪情況下,可對單位科以罰金刑,對單位主管人員可基于其疏忽大意沒有認識到污染行為的發生,要求其承擔監管過失責任,對直接實施排污行為人,則可根據其主觀心態追究其刑事責任。②根據《刑法》第346條規定,單位犯本節第338條至第345條規定之罪的,對單位判處罰金,并對其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依照本節各該條的規定處罰。例如海上石油開采中溢油事件的直接責任主體是石油勘探開發公司,其不應因第三者的故意或過失而免除侵權責任。在蓬萊19-3油田漏油事故中,康菲公司作為海上石油開發作業方,其行為造成了海洋環境污染,給沿海養殖戶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損失,應當承擔環境侵權人身財產損害賠償責任,符合責任主體的認定資格,同時中國海洋石油總公司作為油田開發的合作者,也負有不可推卸的監管責任和社會責任,可以對其公司中的直接主管人員追究對應的刑事責任。
1997年刑法典新增罪名“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是我國首次關于環境保護方面的刑事立法,較系統地對各種污染環境行為進行處罰。不過因其入罪標準過于嚴格,條文中表述的要求“造成后果特別嚴重的”顯然是結果犯要求,且實務上對此構成要件采用嚴格責任解釋,使得實踐中一些未直接造成重大事故的、累積性的嚴重污染行為不能得到刑事處罰,降低了法條在司法實踐中的適用率,已經不能適應未來的形勢。有鑒于此,2011年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八)》將其修改為“污染環境罪”,降低了犯罪成立條件、擴大了刑法對污染環境行為的調控范圍。主要是對客觀方面要件進行調整,以“嚴重污染環境”取代“造成人身傷亡或公私財產損失”,改變了原來立法固守的以人身、財產法益遭受嚴重侵害作為環境犯罪成立條件的做法,由原來結果犯的規定形式轉變為具體危險犯,即不必出現污染結果,造成嚴重污染環境的危險即足以構成犯罪,降低了環境犯罪的入罪門檻,凸顯了環境所具有的獨立價值。[3]2020年12月26日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十一)》再次對污染環境罪進行修改,顯著變化是增加了該罪的量刑檔次,提升了法定最高刑,同時采用類似情節犯的規定來決定是否入刑,使犯罪人所受的處罰與其對環境的損害程度相當。[4]
按照我國傳統刑法理論,環境犯罪主觀方面是通過故意或過失表現出來的,是犯罪人實施犯罪的主觀心態中最重要的內容,而且要依據行為人在實施危害社會的行為時,對其行為引起的危害結果所持的心態,而不是指行為人對其行為本身持何種態度[5],如此界定的意義在于劃清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界限。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的罪過形式通說認為是過失說,同時學界也有少數觀點贊同是故意說或混合罪過說,但因其缺乏有力的論證所以對司法實踐影響不大。盡管刑法罪名由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變更為污染環境罪,但修訂后的污染環境罪并未明確規定其主觀罪過形態,各級法院在審理污染案件時仍無法形成統一認識,造成污染環境罪主觀方面的認定混亂,整體考察后發現近似相同的案情在判決理由闡述上未體現出修法的意圖,遇到對污染結果持故意與過失并存心態的情況則直接認定成立污染環境罪,此種實務中的亂象值得深思。關于污染環境罪罪過形式理論界有不同的認識:
一是過失說。[6]首先,從法定刑上看,污染環境罪的法定刑設置,最低刑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單處罰金,最高刑為七年有期徒刑并處罰金,符合刑法對于過失犯法定刑設置,如果是故意則法定最高刑不能只是七年[7];其次,從修法精神上看,污染環境罪的條文設置明顯降低了入罪的門檻,擴大了刑法處罰范圍,增強了刑法規定的可操作性[8];最后,“嚴重污染環境的”之規定表明其是結果犯,我國刑法理論中,只有過失犯罪才要求有危害結果的出現,也可佐證其主觀方面為過失。該說已經對司法實踐產生了影響。①參見山東省淄博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淄刑一初字第39號刑事判決書,被告人樊愛東、王圣華、蔡軍污染環境案,法院認為行為人對嚴重的損害后果本應預見,但因疏忽大意而沒有預見,或者雖已預見但輕信能夠避免的,構成污染環境罪;另在隆某污染環境案中,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被告人隆某在經營生產中排放未經處理的含重金屬鋅超標的廢水,盡管其主觀上雖不存在故意,也并不希望損害后果發生,但其認為排放含重金屬超標的廢水的行為不會造成嚴重污染環境的后果而為之,主觀上屬于過失,過失犯罪依法應當承擔刑事責任。
若認為本罪在主觀方面是過失,即認為行為人對污染行為可能是存在故意的心態或者完全由于過失行為引發污染,但對可能造成的污染結果持明知但輕信能夠避免或疏忽大意的心態。實踐中采納過失說的案件數量不多,常見的情況是行為人明知排放的污染物超出標準,仍繼續排污行為,例如船員明知含油艙底水是國際公約和國內相關防污染法規明列的污染物,仍然擅自私接機艙油污管線,非法向海洋直排油污水,對海洋生態環境造成污染。文章認為,過失說放縱了污染行為人的污染行為,只強調對污染結果持過失的心理,認為當行為人持追求或放縱污染結果產生的心態時,可適用投放危險物質罪處罰,比如行為人明知一直以來向為多數人提供日常生活飲用水的池塘排放有毒廢物,會毒殺他人而執意長期排放的,就可能構成投放危險物質罪。但這兩種罪名保護的法益是不同的,前者是環境法益,后者是公共安全法益,若將二者混淆,確有違背罪刑法定原則之嫌。
二是故意說。[9]該說目前為學界通說,首先,污染環境罪刪除了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中關于事故情況的要求,只規定嚴重污染的情形,未直接表現出持過失的態度[10];其次,污染環境罪修改后對于人身及財產法益而言,污染環境罪不再是侵害犯,而是抽象的危險犯,實則擴大了處罰范圍,行為人只是實施了過失污染行為,即使產生了污染損害的結果,也不能構成污染環境罪,而應按照以過失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或者過失投放危險物質罪處罰[11];最后,“排放、傾倒、處置”等行為均為故意行為,罪名中沒有其屬于過失行為的表述,另根據2016年兩高《解釋》第7條規定②參見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七條規定:明知他人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向其提供或者委托其收集、貯存、利用、處置危險廢物,嚴重污染環境的,以共同犯罪論處。,污染環境罪共同犯罪論處的情況,考慮到共同犯罪只存在故意犯罪中,共同過失犯罪應按照各自罪名分別處罰,因此可反證出該罪主觀方面為故意。
刑法上的故意可分為直接故意和間接故意,故意又包含認識和意志雙重要素,其中認識因素是前提和基礎,意志因素是導向和依據,二者是構成犯罪故意的必備特征。[12]在認識要素層面,要求行為人應當“明知”其行為所導致的后果,這其中既包括明知自己的行為必然會發生危害社會的結果,又包括明知自己的行為可能會發生危害社會的結果兩種程度,滿足任一情況便可認為其具備故意犯罪的認識因素,假如污染行為人對其實施的非法排污行為持故意心態,對所造成的嚴重污染環境后果持過失心態,若將其認定為故意犯罪則有違刑法第14條第1款規定。在意志要素層面,要求行為人對犯罪結果持希望或者放任心態,如果污染行為人開始明知是違反了國家的環保法規,但不是出于追求污染環境后果的故意,則不可以將其按照故意犯罪處理[13],所以污染環境罪所表述的故意應是指行為人對所造成的污染結果的故意,行為的產生理應在追求污染故意的結果支配下。若行為人僅對污染行為持故意,而對所造成的污染結果處于不明知狀態的,則只可認定為過失犯罪。[14]
三是混合罪過說。[15]是指一個罪名下包含故意和過失雙重罪過,行為人僅施加一個危害行為,卻導致兩種不同類型和程度的危害結果。例如食品監管失職罪就涉及濫用職權和玩忽職守兩種情形,將故意和過失心態并存于同一罪名下。首先,2013年兩高《解釋》中規定了故意實施的污染行為和過失行為致使環境污染情形[16];其次,從已有司法案例中可查詢到既有過失違反規定導致污染物泄漏案例,又有故意傾倒污染物案例。
混合說采納的是故意的排污行為加過失的污染結果這種混合罪過形式,不論行為人污染物排放量多少,只要認識到對環境有侵害性即可,無須達到對環境產生嚴重污染的后果,如果行為和結果均故意的話,則適用投放危險物質罪。
海洋犯罪是指犯罪行為與海洋具有天然關聯,或者因發生在海洋而對其定罪量刑發生影響的海上犯罪。2016年廣東中山海警局破獲的全國首宗海上傾倒垃圾污染環境案,首次實現了對海上傾倒垃圾行為的刑事打擊。①參見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粵01刑終第1480號姚某污染環境案刑事判決書。目前除了寧波海事法院試點審理涉海刑事案件外,其他十家海事法院并不審理涉海刑事案件,絕大多數涉海刑事案件還是由地方法院審理,普通法院在涉及海上實務操作的事實認定與專業認定上存在一定差距,未能考慮到海上活動的特殊性,導致在定罪方面有泛化傾向,在量刑方面有偏重傾向。
目前我國還沒有專門的涉海刑事特別法,只以附屬刑法形式分布在涉海行政法關于涉海刑事的特別規定、刑法和刑事訴訟法關于涉海刑事的特別規定,以及其他法律文件中夾雜的涉海刑事特別規定中,現行刑法和司法解釋針對海洋犯罪可能涉及的罪名亦沒有明確的規定,缺少具有海洋屬性的犯罪構成和量刑標準,造成海洋污染案件刑法適用上的空白。有學者主張借鑒域外刑法,在我國刑法中單獨設立海洋環境污染罪名;還有學者認為我國不應設立獨立的海洋環境污染罪名,理由是會造成刑法罪名臃腫化,如果海洋污染單獨定罪,那么內水污染、森林污染、大氣污染等是否也應單獨成罪?是否存在架空污染環境罪危險?目前我國海事法院已經審理兩起涉外船舶碰撞刑事案件,均為中國籍船舶與外國籍船舶之間發生的碰撞事故,外籍船舶駕駛人員違反海上交通管理法規,發生重大交通事故,致中國籍船員重傷及死亡,海事法院依均據交通肇事罪對行為人定罪,并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既然陸上交通肇事運用到海上已經開了先河,陸續污染環境罪也納入海洋中是指日可待的,只是海洋環境復雜,后續取證調查工作與陸上不同,海警局與海事法院行刑銜接程序也沒有陸上完備。文章認為,考慮到海洋有其獨特的生態屬性和價值構造,想通過刑法手段實現保護海洋環境目標,一方面涉及立法技術層面,需要商榷的是具體罪名設立方式,一種是維持現有統一刑法典模式,通過刑法解釋的條文定罪處罰,另一種是立法機關另行頒布單行刑事立法,專門處罰海洋污染犯罪,第三種是單獨設立海洋環境污染罪,明確其犯罪構成要件及刑罰標準。另一方面還需要分析海洋刑法系統特有的結構和功能,以及與此相關的運作邏輯等,由于海洋環境污染犯罪與海洋有天然的關聯,其犯罪構成和陸上犯罪不同,有其獨特的屬性和構造,直接適用刑法會產生特殊問題,所以需要從海洋刑法角度專門研究。[17]
考慮到海洋環境具有流動性強、污染延時性等特點,目前污染環境罪單一的罪過形式難以適用海洋環境污染復雜樣態,文章認為復合罪過說②復合罪過不同于混合罪過,限于間接故意和過失的罪過形式,但同一行為人只能持其中一種罪過。更符合海洋環境污染犯罪的罪過要求。
從刑法理論角度看,我國刑法理論以處罰故意犯罪為原則,以處罰過失犯罪為例外,故意實施的危害行為應受刑事處罰,而過失行為則只在法律有明文規定時才受刑事處罰。在故意犯罪中,犯罪既遂形態分為結果犯、舉動犯、行為犯、危險犯四種不同形態。[18]若保護同一種法益或同一構成要件結果,則只能有一種犯罪既遂形態,若其保護的法益具有選擇性,即針對所保護法益不同可分為行為犯與結果犯。首先,由于海洋環境污染滯后性的特點,海洋污染結果的發生,大多數情況下需要經過一定年限或者積累到一定程度才能顯現,比如海洋溢油污染,油類進入海洋后并不會揮發溶解于水中,而是漂浮于海面,隨著洋流漂動擴散開來,并不會直接威脅到人類的生命健康及財產安全而是長效性地負面影響,因此常見海洋環境污染犯罪多為結果犯。其次,刑法對于海洋環境污染犯罪的處罰,不應等待具體危險結果發生后才開始處罰,而應當將重點置于行為不法,采用抽象危險犯作為對抗環境犯罪的手段,杜絕污染行為人的僥幸心理。原因在于污染行為人作出污染行為必然伴隨一定危險性,并非強調行為本身,但是只要一做出該行為,通常情形下皆可想象一定的危險存在,并不需交由法官審查,只要有相關污染行為便有危險。最后,故意與過失污染行為均應受到刑事追訴,不論出于追求經濟利益還是操作失誤,寬泛的入罪行為是考慮法院審理中能有效地適用,因為我國法院普遍采用行為推斷的方法認定行為人的主觀心態①參見2019年“兩高三部”聯合印發《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有關問題座談會紀要》規定了判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否具有環境污染犯罪的故意,應當依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任職情況、職業經歷、專業背景、培訓經歷、本人因同類行為受到行政處罰或者刑事追究情況以及污染物種類、污染方式、資金流向等證據,結合其供述進行綜合分析判斷。,污染結果的檢測和認定標準提高能抬高入罪門檻,防止處罰對象泛化的后果。比如將海洋環境污染的故意可以分為以下三類:一是明知其不具備污染物處理條件,仍繼續實施生產行為的,包括將岸上生產廢料等污染物交由不具有處理資質的人處置,或者當船上污染處理設備出現故障卻不修復等;二是行為人故意逃避行政機關監管和檢測,表明其明知可能產生環境污染的結果,仍主動實施污染行為;三是行為人曾因污染事件受過行政處罰,此后自然清楚污染行為性質和刑法評價,卻在利益驅使下鋌而走險。
從司法實踐情況來看,行為人在實施海洋環境污染行為時,一種是持有間接故意的心態,對污染結果不是追求但至少是持放任心態,對污染行為卻是明知的,因為船員都是接受培訓后上崗,日常要求填寫船舶垃圾登記簿。比如“紫金山金銅礦重大環境污染事故案”中被告單位未采取有效措施解決存在的環保隱患,導致水池防滲膜破裂危險廢物泄漏至汀江中,此種情形采用復合罪過說有利于完整實現對環境法益的保護。另一種是持有過失心態,對污染行為及行為所引起的結果均持過失態度的情況,可稱之為典型的過失。[19]行為人并不存在放任或積極追求污染的結果,過失行為引發污染物在生產、儲存、運輸過程中泄漏導致產生環境污染后果,例如福建海運公司下屬的船舶曾因機器老化導致原油滲漏至壓載水艙,船長及船員因疏忽大意均未及時發覺,行駛至山東某船舶修理廠后排放壓載水導致附近海域污染。
綜上,無論從刑法理論或司法實踐的角度考慮,將復合罪過形式確立為海洋環境污染犯罪罪過形式,一方面可以網羅所有海洋環境污染犯罪類型,擴展刑罰適用范圍,另一方面也可以增強司法實踐的可操作性。
面對目前各種新型污染狀況,若要繼續沿用現有復合式環境刑法模式,勢必要對模式本身做出調整和完善,主要包括對刑法典中污染環境罪完善,環境行政法律中的環境刑事責任規范部分的完善,以及環境刑法典和附屬刑法間的銜接程序,等等。如此大規模的修改短時間內無法完成,需考慮到我國目前的環境狀況,尤其是海洋環境污染犯罪的特殊性以及刑法立法的特點等。文章認為,立足于中國刑事立法和司法實際情況和特點,以及海洋環境污染的現實狀況,應當將海洋環境污染犯罪從水體污染犯罪中獨立出來,單獨加以規定,增設海洋環境污染罪名是較為可行的應對之策。一方面制定獨立罪名有利于維持刑法典穩定性,比頒行單行刑事立法更符合立法邏輯,也能避免司法解釋頻繁修改后產生的理論爭議,有利于完善環境犯罪罪名體系,嚴密環境犯罪刑事法網。另一方面通過刑事立法,能切實保障人類賴以生存的海洋環境,這也符合國際刑法所倡導的理念。考察各國環境犯罪立法模式,比如《俄羅斯刑法典》第252條規定的污染海洋環境罪,以違反法律規定為前提,危害行為包括從陸地污染源排污、違反埋藏規則、從海上構筑物或運輸工具海拋物質及材料,犯罪自污染源完成海洋污染行為之時就構成既遂。《德國刑法典》第324條污染水域罪,將直接將改變水質行為認定為犯罪行為,表明其立法承認了水體環境法益的獨立性,后來又完善出侵害環境的危險犯,逐漸形成完整的環境刑事立法體系。
首先在危險犯的設置上。為避免環境犯罪造成實際損害之后才介入,所以將刑罰介入時間提前,無論犯罪行為人因為故意還是過失違反法律的規定,只要可能危害到公眾的生命、身體等,即可對其進行處罰,以有效達到海洋污染防治的目的。
其次在主觀要件中納入重大過失。在嚴重污染海洋犯罪中,針對犯罪嫌疑人的重大過失應當給予處罰,可以使侵害結果沒有達到重大后果的行為人,無法躲避故意的指控而逃避刑罰,亦可以有效促使行為人盡到其主觀的注意義務。
最后注重罰金刑和自由刑。一方面,罰金刑具有補償功能,既可以彌補對社會環境的損害,還可以支持國家公共事業建設,減輕國家負擔。重大海洋污染事故發生后,修復海洋環境損害和生態修復是需要耗費相當金錢、時間、人力,所以恢復環境原貌所耗費成本之巨,污染物質影響時間的久遠都難以評估,目前污染環境罪司法解釋規定的罰金刑處罰額度過低,尤其相比跨國石油公司的經濟規模而言,并無實質的威懾效果,對法人即船運公司也應處以更高的罰金額度,才可能達到預期效果。另一方面,提高自由刑幅度,無論行為人的主觀是故意或過失,均應了解生態永續的重要性,不要因為一己私利或一時疏忽而導致難以恢復的環境影響,實施污染行為時,如主觀是故意,則可判處較高的自由刑,如果主觀是過失,則可考慮判處緩刑代替入監執行。
綜上所述,海洋環境污染罪宜定義為違反國家規定,非法開發利用海洋資源或向海洋水體排放、傾倒或處置污染物質超過法定標準,足以使海洋生態環境及人類生命財產遭受嚴重危險或已造成實際損害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情節特別嚴重的,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并處罰金。本罪的構成要件為:1.本罪的主體為自然人或單位;2.本罪的主觀為復合罪過即故意和過失均可;3.本罪的客觀方面表現為,違反《海洋環境保護法》等行政法規,向海洋水體排放、傾倒或者處置污染物,以及非法開發利用海洋資源的行為;4.本罪的保護客體為海洋自然生態法益及與海洋相關不特定人的生命健康法益,其中生態法益居于直接保護的位階,個人法益則由環境法益得到確保而間接地受到保護。[11]
在發展海洋經濟、控制海洋污染時,海上油污賠償基金或保險制度淡化了民事責任,行政處罰手段單一效率低等原因更加顯示出刑法手段的不可代替性,刑法作為治理海洋環境污染的最后一道防線,更強調的是海洋環境的修復效果,協調經濟社會發展與環境保護二者之間的關系,因此增設獨立的海洋環境污染罪名,明確其復合罪過形式及刑罰,發揮出獨立罪名特有的規范評價功能和指引功能,是海洋環境污染刑法規制的應然選擇。海上刑法的功能不再是單純的事后處罰,運用刑法手段規制污染海洋環境行為,通過刑罰的威懾作用達到預防海洋環境污染風險的效果,充分發揮刑罰的積極預防風險功能,最終實現海洋環境保護能力的提升。同時在司法實踐中,應正確貫徹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嚴格依照罪刑法定要求,確保發生在我國海域管轄范圍內的污染案件能切實得到懲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