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國軍
古老的西方哲學發展到20世紀下半葉,蒯因主張它應該走自然主義路線,“這里,沒有先驗哲學的位置”(1)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二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68頁。,自然主義“不對任何超科學的裁判負責,也不需要在觀察和假設——演繹方法之外做任何辯護”(2)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72頁。;“認識論,或者某種與之類似的東西,簡單地落入了作為心理學的因而也是作為自然科學的一章的地位”(3)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二卷,第409—410頁。。蒯因諸如此類的主張一經提出便招來持續不斷的質疑:從質疑蒯因的哲學研究旨趣為心理學到質疑蒯因的哲學實質乃描述論再到質疑蒯因對哲學犯了謀殺罪。
質疑蒯因自然主義哲學乃心理主義的人首推普特南,他認為在蒯因那里“心理學是認識論的后繼學科”(4)H.Putnam,“Why reason can’t be naturalized”,Synthese,Vol.52,1982,p.20.,因此蒯因讓我們放棄認識論而滿足于心理學。(5)[美]普特南:《親歷美國哲學50年》,王義軍譯,《哲學譯叢》2001年第2期,第16頁。同樣,羅蒂認為蒯因的興趣完全在于心理學,他幾乎并不關心“認識論”一詞的命運;(6)[美]羅蒂:《哲學和自然之鏡》,李幼蒸譯,北京:三聯書店,1987年,第145—200頁。斯特勞德指出,蒯因所從事的是一項誤入歧途的事業,他的自然化認識論應該被視為神經生理學和心理學。(7)B.Stroud,The Significance of Philosophical Scepticism,Oxford:Clarendon Press,1984,pp.241?254.如此質疑的邏輯后承就是,蒯因自然主義哲學實質上就是一種訴諸心理學的純粹的描述論。比如,科恩布里斯認為蒯因的自然主義認識論研究是純粹描述性的,它是一種不可取的“取代理論”,即用描述的問題取代了傳統的規范的問題,以事實描述的科學取代了認知規范理論。(8)Hilary Kornblith, “What is Naturalistic Epistemology?” Hilary Kornblith,ed.,Naturalizing Epistemology, Brad?ford,Cambridge:MIT,1985.pp.1?14.同樣,J.金也認為蒯因主張認識論是心理學的一章,旨在把“以辯護為中心的認識論”改造成一種關于“純粹描述性的因果規律的人類認知科學”,以實際心理學的描述方式取代傳統以來規范認識論的建構方式,即以描述的經驗心理學取代規范的辯護認識論。(9)Jaegwon Kim,“What Is‘Naturalized Epistemology’?”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s,vol.2,1988,pp.381?405.從后果上看,這樣的取代在有些哲學家眼中無異于一場謀殺與自殺。比如,普特南認為蒯因描述性的自然主義認識論缺乏規范性的思考,謀殺了諸如“何為信念的合理理由?一個信念從理性上說何時為正確的?”等規范性的重要哲學問題;而且由于缺乏規范性的思考,因此無法給出信念的合理理由,以致自然主義認識論的自我思考也會變成無意義的。既然如此,自然主義認識者又干了精神自殺的勾當。(10)H.Putnam,“Why reason can’t be naturalized”,Synthese,vol.52,1982,pp.20?21.上述質疑意味著對蒯因研究哲學興趣的鎖定,但它們有失偏頗,深解蒯因就會發現,他事實上沒有將自己的哲學興趣鉚釘在心理學上,更沒有將自然化的認識論簡單定格為一種純粹的描述論。
與上述哲學家和學者的解讀不同,我們研讀蒯因文本后形成的蒯因哲學印象如是:蒯因是一位崇尚思辨的語言形而上學家,他的形而上學的核心是認識論,而存在論旨在為認識論提供方法論支撐,包括為認識論設定語言框架,限定對象范圍等,他所青睞的元語言是一階邏輯語言;哲學的語言框架就是一階邏輯或量化邏輯的語言結構,后者也具體是科學理論結構的源泉;在具體展開自己的研究時,蒯因秉承了弗雷格、羅素等人開創的邏輯分析的方法傳統,制定了一系列的存在論或認識論規范,別具一格地從事了自己的整體主義的理性重構,為形而上學家族增添了一位嶄新的成員。也就是說,蒯因實際上根本沒有把認識論或形而上學降成心理學的一章,沒有使之降至經驗科學的地位,沒有旨在發展一種純粹的描述論,即便蒯因哲學中有描述的痕跡,描述也不是蒯因哲學的靈魂。恰恰相反,蒯因非常排斥感覺等心理要素。一言以蔽之,邏輯斯蒂主義的規范論或建構論才是蒯因哲學的實質,對此,他本人的哲學文本完全能夠提供有力的辯護。
蒯因的存在論探究徹底翻轉了傳統存在論追問物質世界到底何物實際存在的做法,僅在由一階邏輯語言圈定的框架之中問詢何物存在。為此,他創設了“存在就是成為約束變項的值”(11)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四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5頁。等存在論原則。意思是,一物當且僅當成為量化邏輯約束變項的值才有資格成為存在;換言之,存在與約束變項之間是充分必要條件。因為“通過約束變項的使用而做出存在論的許諾”是“我們能夠使自己卷入存在論許諾的唯一途徑”。(12)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22頁。蒯因說:“我們注意約束變項不是為了知道什么東西存在,而是為了知道我們的或別人的某個陳述或學說說什么東西存在;這幾乎完全是同語言有關的問題。”(13)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25頁。蒯因把存在論問題語言化處理,這是蒯因存在論的獨特性之一;蒯因存在論的再一個獨特性是語言決定論,更確切地說,是一階邏輯語言對存在座架式的決定論,這徹底顛覆了傳統存在論借助指稱手段、與客觀事物對照的方式探討存在論問題的模式。
傳統上,存在的判定標準是客觀世界中實際上有什么,即存在論斷是否與客觀實際相符合;而蒯因轉而主張何物存在取決于理論的假定,“被假定為一個存在物,純粹只是被看作一個變項的值。……我們的整個存在論,不管它可能是什么樣的存在論,都在‘有個東西’、‘無一東西’、‘一切東西’這些量化變項所涉及的范圍之內;當且僅當為了使我們的一個斷定是真的,我們必須把所謂被假定的東西看作在我們的變項所涉及的東西范圍之內,才能判定我們具有某一存在論的假設。”(14)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23頁。蒯因對傳統存在論的異化必然會引發人們的好奇:蒯因為何會如此呢?原因恰好在于對心理學的厭惡,而不是像上述哲學家和學者解讀的那樣是出于對心理學的喜愛,因為“我們的一些傳統的內省概念,我們關于意義、觀念、概念、本質所有這些未加以提煉和未加以限定的概念,給關于世界的理論提供了一個極其軟弱無力的和難以處理的基礎”(15)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176—177頁。。現代語言哲學之父弗雷格開創的數理邏輯給了蒯因扭轉傳統哲學這種頹勢的啟迪,是故蒯因存在論思想生成。結果,存在論經就由既往直面世界解釋何物存在的理論被蒯因翻轉成一種“就廣義而言的技術科學”(16)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15頁。,即用一階邏輯語言為典范、用一階邏輯語言結構和符號表達的技術科學。
蒯因建構這種技術型的存在論旨在為展開自己的認識論研究做鋪墊,或者提供方法論的支撐,所以蒯因的存在論屬于存在論的方法論,(17)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26頁。相對于認識論只處于“單純的附屬物的地位”(18)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490頁。。對此,蒯因說:“在我看來,認識論或者某些與它接近的東西是這樣一種研究,即研究在獲得少量的神經輸入的條件下,我們這些動物如何能夠構想出那種科學。正是這種研究揭示出我們的存在論。”(19)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26頁。具體而言,蒯因的存在論為其認識論的鋪墊如下:
第一,以量化邏輯或一階邏輯的約束變項為奧卡姆剃刀,剔除了諸如意義、觀念、本質等傳統的內省概念,相當于清除了大量的認識壁壘,僅留下了物理對象這一具象對象和數與類這兩種抽象對象。也就是,物理對象和數與類有資格成為約束變項的值,而所以保留數和類,是因為物理對象需要定量表述,而定量法則“是科學理論的支柱,它們要求使用實數的全部手段。……把數看作變項的值,這意味著把數具體化,承認數是某些值的名稱。……類也是如此,因為,每當我們數一些數目時,我們便對一個類進行計量。”(20)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19頁。物理對象、數和類“只是純集合論的對象”(21)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22頁。,它們大大減輕了認識的負荷。
第二,蒯因繼“存在就是成為約束變項的值”之后又制定了另一個存在論原則,即“沒有同一性就沒有實體”(22)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610頁。。存在的同一性可以確保指稱的同一性,而指稱的同一性又可以保障認識的同一性;認識的同一性是認識論的核心目標,無論是傳統認識論還是蒯因認識論。譬如,對于一條被修理的船,人們通常認為修理之后與修理之前就不是同一條船了,如果運用量化邏輯或羅素的摹狀詞理論,就可以確保這種同一性。首先,設這條船為變項“x”,那么前述話語就可以轉化為:有這樣一個x,它指一條船,并且修理之后與修理之前是同一的;其次,將這句話用純粹量詞邏輯表達式表達為:?x(Fx →Gx),其中“Fx”指修理之前的船,“Gx”指修理之后的船;最后,運用這樣一些代理函項,經過約束變項的約束,修理之前的船與修理之后的船“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同一個物體的閃現,但它們肯定是同一個··東西、同一個物理對象的閃現;因為時空中的任何一個部分的內容,不論那個部分在時空中是多么五花八門地散布著,都被看作一個物理對象”(23)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18頁。。
第三,蒯因的存在論為自己的認識論預設了理論框架和理論結構,下文我們即將看到,理論結構對于蒯因的認識論或理性重構至關重要。對于蒯因,存在問題只有在量化邏輯或一階邏輯的語言框架內才有效,“對任何種類實體的本質約定都要通過量化變元來完成,而不是通過所謂名稱的使用。一種話語令我們承諾的實體是我們的量化變元所涵蓋的實體,從而這可以確保在這種話語中被斷定的陳述為真。”(24)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五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98頁。這樣的表達已經在一定程度上顯示出存在論與認識論在蒯因那里的結構關聯。蒯因1960年在其代表作《語詞和對象》中明確提出了存在論結構:“關于世界系統的框架而為我們所要處理的東西就是現代邏輯學家十分熟悉的那種結構,即量化邏輯或謂詞邏輯”(25)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422頁。;而這種存在論結構即量化邏輯結構就是蒯因在認識論上一直關心的“經驗證據的基本邏輯結構。把康德和羅素的話結合起來說,這是這樣一個問題,即我們關于外在世界的知識如何是可能的”(26)[美]蒯因:《真之追求》,王路譯,北京:三聯書店,1999年,第16頁。。蒯因解答這個問題的理路是一種整體主義,即首先設定理論整體或理論結構,然后再由理論到經驗證據,而經驗證據事實上是由理論所圈定的;因為,經驗證據的源泉在蒯因那里只能是物理對象,而物理對象能夠有此資質完全取決于約束變項的約束。
基于上述存在論的鋪墊,蒯因展開了認識論上的理性重構,即一種從抽象到具體的理性重構,它的關鍵詞是“設定”、“約定”等。用蒯因自己的話說,就是“科學體系、存在論以及其他一切是我們自己設計出來的一座概念橋梁,它把一種感官刺激與另一種感官刺激連接起來”(27)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19頁。。蒯因這句話已經比較清楚地表明,他的理性重構是整體主義的,因為科學體系或科學理論是首先被設計出來的,因此是先在的、抽象的,而被它連接起來的感官刺激則是后在的、具體的。對此,蒯因用觀察斷言句予以例示。“觀察斷言句”(observational categoricals)是蒯因的智慧創造,用由量詞邏輯的符號可以表達為“?x(Fx →Gx)”,它是全稱量化式,其中“Fx”是前件從句,“Gx”是后件從句,并且兩者都是觀察句;“x”被全稱量詞“?”所約束,所以是約束變項,蒯因設定只有物理對象、數和類能夠成為“x”的值,而物理對象就是感官刺激或經驗證據的唯一源泉;至于觀察斷言句,就成為了把一種感官刺激與另一種感官刺激連接起來的橋梁。所以,我們說,經驗證據是由理論圈定的,即理論整體是先在的、決定性的,是蒯因認識論的出發點。對此,蒯因本人曾有這樣的表達:“我們的全部科學理論對世界提出的要求,僅僅在于世界是如此構造的,以致它能夠保證我們的理論使得我們期望那種刺激序列會出現。”(28)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27頁。
觀察斷言句對于蒯因理性建構的意義遠不止于發揮例示作用,更重要的是,“科學由于接納了觀察斷言句而興起。……斷言句是一個微型的科學理論,它的前件從句是實驗條件,它的后件從句是預言。”(29)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586頁。因此可以說,形如“?x(Fx →Gx)”這樣的觀察斷言句就是蒯因旨在為經驗證據尋找的基本邏輯結構的范型,同時也是科學真理的化身;科學真理對于蒯因而言“就是關于記號縮寫的一種約定”(30)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五卷,第76頁。,即它們“都是通過約定而為真”(31)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五卷,第101頁。。觀察斷言句是恒久句,是蒯因建立科學理論的理想語句形態。對此,蒯因說:“恒久句的首要特征是,它們是真本身的儲藏所,從而也是科學的儲藏所。”(32)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421頁。蒯因就是基于如此約定在先的理論結構或科學體系去識別和描繪實在的,因此,蒯因的理性重構是整體主義的。
蒯因整體主義的理性重構是對卡爾納普基礎主義理性重構的直接針對和批判,后者旨在完成“將科學語句翻譯為觀察詞項、邏輯及集合論”這樣一項科學統一綱領,即“解釋怎樣把感覺性質指派給物理時空中的恰當位置”,(33)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二卷,第405頁。理路是一方面以感覺詞項為基石對內蘊邏輯與集合論的科學理論進行建構,另一方面從邏輯與集合論命題向感覺詞項還原,心理學的要素在其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對此,蒯因明確指出,“把認識論的重擔交給心理學,在早期是一個作為循環推理而遭否定的步驟。假如認識論家的目標是確立經驗科學基礎,那么,在這種確立中利用心理學和別的經驗科學,他的意圖就落空了。”(34)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二卷,第404頁。卡爾納普倚重心理學的理性重構自然也是如此,所以蒯因提議,“不要去編織一種具有類似效果的虛假結構。”(35)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二卷,第406頁。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為了表達對卡爾納普基礎主義建構理路的全盤否定,蒯因說:“如果我們所期望的一切,就是一種以明白的、無需翻譯的方式去把科學與經驗連接起來的重構,那么,僅僅滿足于心理學似乎就是更為明智的。”(36)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二卷,第406頁。值得注意的是,這是一個虛擬條件句,而虛擬之言絕非等同事實。事實上,蒯因的理性重構就是在直接吸取卡爾納普失敗教訓、規避其建構理路的前提下進行的,所以從邏輯上蒯因不可能重蹈心理主義的覆轍,因此我們上文在蒯因存在論與認識論的思想中看到的是他對量化邏輯的青睞和對由量化邏輯語言表達的理論結構的倚重,而根本看不到他對心理學的倚重。相反,針對關于自己哲學研究旨趣之心理主義的解讀,蒯因予以旗幟鮮明地反駁:“我的興趣是認識論的,無論是多么自然化的。我對從激發感覺到表明科學的看法這一過程中證據的變動感興趣。我的自然主義確實允許我自由談論神經末梢、兔子和其他物理對象,但是我的認識論不允許這個主題有這樣的起點。”(37)[美]蒯因:《真之追求》,王路譯,第36頁。所以,我們在上文看到,由量化邏輯語言表達的理論結構或科學理論整體才是蒯因認識論的起點。
其實,蒯因為了盡可能地在自己的理性重構中祛除心理元素,還采用了一種語義上溯(se?mantic ascent)策略,即用觀察句取代觀察,把觀察句作為科學的入口,因為觀察句較之觀察容易“使科學成為客觀的,或無論如何成為主體間的”(38)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587頁。,從而有助于消除認知主體個人感覺等心理因素造成的認識障礙,尤其是對認識一致性追求的破壞。于是,“真句子,觀察的和理論的,則是科學事業的始終。”(39)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490頁。科學體系“作為整體的理論是由許多句子組成的一個編織物,這些句子以各種方式相互聯系,并通過條件反應機制而與非言語刺激相聯系”(40)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208頁。。如此一來,一切認識論所要研究的關于貧乏的輸入/經驗證據與洶涌的輸出/科學理論之間的關系問題,實質上在蒯因這里就變成了解釋觀察語句和理論語句之間關系的問題。因此,蒯因理性重構的結果就是一種“使一切遭到破壞的語義學”(41)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26頁。,其中根本不需要心理學,更不可能產生由心理學主導的心理主義。對此,蒯因明言:“在圍繞我們的感覺刺激和我們關于世界的科學理論之間的關系而形成的令人迷惑的糾紛中,有一片我們有幸不用探求神經病學、心理學、心理語言學、遺傳學或歷史學而能夠分離開來并予以澄清的領域。這就是理論受到預言檢驗的部分。這是證據支持的關系,而且它的本質基本上借助邏輯分析就可以得到大致說明。”(42)[美]蒯因:《真之追求》,王路譯,第1—2頁。結合蒯因設定的“存在就是成為約束變項的值”、“沒有同一性就沒有實體”等存在論原則,以及基于量化邏輯語言對科學理論的結構打造等,應該說,蒯因哲學繼續保持了分析哲學邏輯分析的傳統,甚至是創新性保持。既然如此,陳曉平教授等人的說法——蒯因的自然主義擯棄了邏輯分析的元方法地位,背離了分析哲學——就值得商榷了。
此外,與此相關,陳教授等人關于蒯因自然主義深陷極端經驗論和極端整體論之矛盾的解讀也有待商榷。(43)陳曉平、陳悅:《論蒯因自然主義的內在矛盾》,《科學技術哲學》2020年第3期,第16—18頁。不可否認,這個矛盾的確從表面上存于蒯因如下論述之中:一方面,“具有經驗意義的單位是整個科學”(44)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47頁。,科學是一個“知識或信念的整體,從地理和歷史的最偶然的事件到原子物理學甚至純數學和邏輯的最深刻的規律,是一個人工的織造物”(45)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47頁。。這個人工織造物“沿著邊緣同經驗緊密接觸”(46)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47頁。,而從邊緣向內部這種接觸的緊密度呈遞減趨勢,但不會弱減至無的程度;即使是處于這個織造物中心區域的邏輯與數學的原理、即既往人們認為毫無經驗內容的純粹分析命題,也無法免于經驗的檢驗。但另一方面,“在任何情況下任何陳述都可以被認為是真的,如果在系統的其他部分做出足夠劇烈的調整的話,即使一個很靠近整體外圍的陳述面對著頑強不屈的經驗,也可以借口發生幻覺或者修改邏輯規律來堅持它是真的。”(47)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四卷,第48頁。直觀上,這兩個方面的確是矛盾的,矛盾的一面是經驗自科學體系外部向內對一切命題的檢驗,另一面是一切命題自科學體系內部向外對經驗檢驗的抗拒。然而,矛盾雙方的力量在蒯因那里不是均衡的,而是后者以主宰性優勢大于前者。因為,如上所述,預先設定的由量化邏輯語言表達的理論結構是第一位的,是蒯因認識論的起點,而經驗內容或感官刺激是由理論結構中的約束變項所約定的,沒有這種約束它們就無法進入科學理論充當經驗證據或感官證據,因此理論結構與經驗內容之間是一種邏輯蘊涵的關系。與此相應,蒯因的極端整體論對極端經驗論就是一種主從關系,而不是矛盾關系。順便指出,蒯因的極端經驗論發揮的主要作用是對卡爾納普關于綜合—分析命題二分法的批判,即消除卡爾納普“在具有經驗內容的綜合語句和不具有任何經驗內容的分析語句之間所想象的那種對立。現在人們認為分析語句所起的那種組織作用為所有的語句普遍地共同享有,同時認為以前被假定為僅僅為綜合語句所具有的那種經驗內容已分布于整個系統之中”(48)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72頁。。
實質上,誤解蒯因的根源首推蒯因本人有關用語的不明確,對此,蒯因本人也有高度自覺意識。所以,為了表明自己反心理主義的立場,蒯因在整個學術生涯中不斷對一些不夠明確、易于引起別人誤會的用語進行改造。比如:
第一,改造“經驗論”。蒯因用這個術語指謂的絕非傳統意義上作為真理理論的經驗論,但他在早期并沒有澄明,以致就連戴維森也按照真理理論來解讀蒯因的經驗論了,即一種“概念圖式和經驗內容”(49)[美]戴維森:《對真理與解釋的探究》,牟博、江怡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27頁。的對照論,并將此指摘為一個教條而對蒯因的經驗論予以批判。為了消除誤解,蒯因在20世紀80年代澄清說:“經驗或表面刺激的真正作用不是作為真理的基礎,而是作為有根據的信念的基礎。作為真理理論,經驗論被拋棄了,但作為證據理論,經驗論仍然與我們同在。”(50)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42頁。
第二,改造“經驗”與“表面刺激”等用語。“經驗論”用語的問題從更深層次出在“經驗”這個術語上。由于最初的疏于界定,蒯因的“經驗”一詞自然容易使人將其與傳統經驗論的經驗概念關聯,而后者帶有鮮明的心理因素的負荷。“經驗”這個不明確的語詞蒯因起用于1951年發表的《經驗論的兩個教條》一文;之后,在1960年出版《語詞和對象》之前它又連帶出“表面刺激”語詞。蒯因不得不在較大程度上專注于表面刺激,“為的是抵制一種現象學的解釋。我們的那些典型語句涉及世界中那些在不同程度上被假設或者被認知的物體和物質。典型的是,它們不涉及感覺材料或者經驗,肯定也不涉及表面刺激。不過,其中有些語句是通過表面刺激引出的,其他一些語句以較不直接和更加輕微的方式與表面刺激相聯系。”(51)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42—43頁。至1960年,蒯因注意到自己關于表面刺激的論說含有一種不自覺的對感性特質的暗示,于是在《語詞和對象》一書中改談“感官接受器的觸發”,避免談論“表面刺激”。但蒯因強調,任何人都不要誤以為“我假定人們整個說來都在思考或者談論他們的神經末梢的觸發;……這種從生理學角度談論這件事的處理方式是與我的自然主義相一致的,與我對那作為科學基礎的第一哲學所持的否定態度相一致的”(52)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43頁。。所以,到20世紀80年代,蒯因進一步澄明,他所謂的經驗論指的是一種證據理論,是以由量化邏輯語言表達的理論結構為起點的證據理論。堪稱漫長的改造歷程足證蒯因本人術語使用不明之甚,讀者誤解其說自然在所難免,更會導致從自我表述和他人解讀角度對蒯因哲學實質的遮蔽。
我們認為蒯因哲學的實質是邏輯斯蒂主義的語言規范論或建構論。對此,概要而言,第一,蒯因用量化邏輯或一階邏輯語言為哲學或形而上學研究定域,用約束變項圈定存在之物與認知對象,即經驗證據的源泉;第二,制定了諸如“存在就是成為約束變項的值”與“沒有同一性就沒有實體”這樣嚴格的存在論原則;第三,提出了如下六個明確的認識論原則:保守性、溫和性、簡單性、精確性、普遍性、可反駁性,其中普遍性和可反駁性涉及科學假說與經驗證據之間的關系,剩余四個都屬于邏輯方面的,保守性和溫和性涉及新假說與既有信念的邏輯關系,簡單性和精確性涉及理論的邏輯結構和表達方式;第四,建構的起點,亦即蒯因認識論的起點,是由量化邏輯語言表達的理論結構或理論整體,理論整體是一個入口為觀察句而中心為恒久句的語句系統,經驗證據取決于理論結構的設定。基于自己這一系列的解讀,我們在一定程度上贊同吉布森對蒯因哲學研究旨趣的評析,他認為語言一直是蒯因的研究中心。(53)Robert Barrett&Roger Gibson,Perspectives on Quine,Cambridge,Mass:B.Blackwell,1990.p.xix?xx.
至于蒯因的語言學習理論,充其量是他的理性重構的副產品,通過考察兒童如何習得作為一個純粹語句系統的科學理論,對證據與科學理論之間的關系予以例示。即便如此,蒯因仍然沒有進入心理學領域,沒有像皮亞杰那樣訴諸對兒童個體學習情況的觀察和實驗,而是采用了思辨的方式。對此,蒯因指出,“這種思辨的的確確會獲益于關于兒童現實語言學習行為的實驗研究。文獻集成的堪用的實驗發現或許可以拿來支持或訂正這些猜想的某些點,以及用以指導進一步的經驗研究。然而,似乎對此類行為的思辨研究仍需要進行,以便只把關涉我們目的事實問題剝離出來。畢竟我們此處的目標依然是哲學的——更好地理解證據與科學理論之間的關系。……哲學思辨雖不夠精確,但仍可作為探尋語言習得之一般實質的適當途徑。”(54)W.V.Quine.“The nature of natural knowledge”,Mind and Language,Sameal Guttenplan ed.,Oxford:Clarendon Press,1975,p.78.據此可知,蒯因的哲學研究根本不可能選擇描述論理路,形而上學的思辨才是他真正的旨趣,只不過在他那里形而上學的思辨具化為邏輯斯蒂主義的語言規范論或建構論。
蒯因以思辨方式完成的他所謂的無需翻譯的理性重構為形而上學家族增添了新成員,較之其他的家族成員,蒯因形而上學的顯著特質在于語言決定論,即由量化邏輯或一階邏輯語言決定了世界構造、科學理論結構、存在物的資格及何物存在、證據的源泉等,其中沒有任何黑格爾集大成的形而上學的超驗或先驗的自在之物,沒有任何后者的先驗論證。語言在蒯因形而上學中的至尊地位徹底顛覆了語言與存在在其他形而上學形態中的關系。比如,在蒯因之前由黑格爾集大成的先驗形而上學中,超驗理性是“宇宙的立法者,把一切事物的內在性質顯示給人的思維”(55)[德]賴欣巴哈:《科學哲學的興起》,伯尼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235頁。,語言充其量是這種思維的表達手段或超驗理性的外顯形式,是服務于內容的被動性存在。同樣,在與蒯因同期的海德格爾那里,雖然“語言是存在的家園”(56)[德]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269頁。,但所以如此,是“因為作為道說的語言乃是大道之方式”(57)[德]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第269頁。。也就是說,語言“歸屬于大道;因此語言··既不是第一性的也不是最終的東西。”(58)[德]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第269頁腳注②。然而,在蒯因那里,語言,尤其是量化邏輯或一階邏輯語言結構已經翻轉為大道,成為主宰一切的立法者,故此他才會說:“當我探查一個給定學說和理論體系的存在論承諾時,我只是問根據那個理論存在什么。”(59)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五卷,第197頁。
所以,蒯因的形而上學令其他形而上學形態的研究軸心發生了格式塔轉換:后者的研究軸心是世界,哲學創造或思辨緊緊圍繞世界展開,目的在于理解和解釋世界,探究世界即宇宙的“最初原因和本原”(60)苗力田主編:《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一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年,序言第3頁。,無論形而上學家們彼此間所理解的世界有何等差異,并且他們各自對世界的理解和解釋均借助語言表達出來。而到了蒯因那里,語言成了哲學研究的軸心,借用海德格爾的術語講,語言在蒯因那里起著“座架”作用,即成為“一股力量安排著、要求著”(61)[德]海德格爾:《只有一個上帝能救渡我們》,載于呂陳君主編:《智慧簡史》,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2008年,第69頁。,主宰著一切,整個世界是由語言締造的。如此一來,在其他形態的形而上學中,世界至少可能是自在或自為的,而在蒯因的形而上學中,世界完全喪失了自在或自為的可能性,完全處于被語言決定的被動地位。
但是,既然是形而上學,蒯因的形而上學就應該具備形而上學的一般特質,即對有形、具體、感覺之物等的超越性,這是“形而上學”概念的應有之義,也是蒯因形而上學與其他形態形而上學之間的家族相似性。那么,蒯因形而上學的這種超越性集中表現為先在的理論或理論結構對經驗證據或感官刺激的超越上,而理論或理論結構是由一階邏輯語言表達的,這源于蒯因思辨式的設定。這就像羅素所表達的那樣,“邏輯原則本身并不能憑經驗得到證明,因為一切證明都預先要假定這些邏輯原則。”(62)[英]羅素:《哲學問題》,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60頁。這樣的設定是蒯因形而上學的根基,它創造了一種形而上學的邏輯或數學理性,相比之下,它的對立面擁有的是作為物自體的超驗理念或精神的理性。盡管如此,蒯因形而上學的理性與其批判的形而上學的理性卻同為理性這個屬概念的種概念,理性這個屬概念便是兩種形而上學之間家族相似性的具化,它的威力就是自我創設,自在自為,主導一切,超越經驗;這就像康德說的那樣,“凡是理性完全從自身中帶來的東西……[即]對于出自純粹概念的知識,任何經驗的東西或哪怕只是應當導致確定經驗的特殊··直觀都不能對之產生絲毫影響而使之擴展和增加,”(63)[德]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一版序第8頁。所以“形而上學這種完全孤立的、思辨的理性知識,是根本凌駕于經驗教導之上的,亦即是憑借單純的概念的,因而理性在這里應當自己成為自己的學生。”(64)[德]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第二版序第14頁。
在蒯因那里,自我為師的理性是邏輯或數學理性,它與生化其他形態形而上學的理性一樣踏上了古希臘人所謂的“出于自身原因的觀光冒險”(65)[英]羅素:《西方的智慧》,崔權醴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年,第2頁。之旅。柏拉圖意識到,由于作為認知主體的人的有限性,以實證的方式從無以數計的、可見的物質個體出發徹知整個宇宙或追問宇宙的最初原因和本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針對自然哲學家對天體的研究批評指出,“它們全都是物質性的可見的,在其中尋求真實是荒謬的。……因此,如果我們要真正研究天文學,并且正確地使用靈魂中的天賦理智的話,我們也就應該像研究幾何學那樣來研究天文學,提出問題解決問題,而不去管天空中的那些可見的事物。”(66)[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295頁。蒯因的形而上學與柏拉圖的頗為神似,它在起點上拋開具象之物,首先設定理論結構,約定科學真理,聲稱真理是理論內在地固有的,沒有任何更高的東西;(67)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26頁。結果把科學體系打造成一個純粹的邏輯系統,只探討觀察句與理論語句之間的蘊涵關系問題;甚至,科學的檢驗點也是語句,即觀察斷言句,所堅持的路線是:“在適當的觀察條件下,我們正在檢驗的那個理論蘊含著如此這般的觀察結果。我只是把觀察條件和觀察結果結合到一個單一的語句,即全稱的條件句中,并且要求該理論蘊涵那整個條件句。”(68)涂紀亮、陳波主編:《蒯因著作集》第六卷,第587頁。
所以,蒯因的形而上學所倚重的量化邏輯或一階邏輯語言導致它較其他形態的形而上學更精致。這種精致性表現為作為蒯因形而上學元語言的邏輯語言對作為對象語言之自然語言的格式化,即以二值的邏輯分析法對自然語言進行嚴格的形式處理,追求語言表達的嚴格性和精確性以及語義的一致性,這在實質上就相當于一種對自然語言的二進制式的智能化處理,即計算機語言的創造。計算機語言是用英文縮寫的標識符表達的指令,它們都是依據二進制做出的嚴格定義,具有高度的嚴格性、規范性、一致性,因此需要編程者將每一步具體的計算機操作都用命令的形式寫出來,最后形成一個語言匯編作為計算機操作運行的指南。蒯因倚重的量化邏輯或一階邏輯恰好就是這類性質的標準記法,它只有真和假兩個邏輯值,約束變項的約束實質上就是一種嚴格的指令。因此,蒯因以量化邏輯語言對自然語言的邏輯分析對于人工智能的語言加工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事實上計算機語言本身就隸屬于邏輯語言范疇,它們就發端于蒯因這樣的大邏輯學家。
然而,事情總是具有兩面性,蒯因形而上學精致性的對立面就是局限性。一旦涉及語言翻譯,尤其是那種沒有任何參照可據的原始的語言翻譯,比如漢語對迄今為止剛剛被發現的一類原始人的語言的翻譯,蒯因倚重的量化邏輯的二值限閾就很容易被攻破。因為,原始翻譯取決于對原始人指稱的準確認知,而后者又取決于對原始人言語的聽懂,這里似乎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它對蒯因形而上學追求的精確性、嚴格性、語義一致性構成了嚴峻挑戰。所以,一旦涉及諸如原始翻譯這樣的翻譯問題,蒯因的形而上學就會陷入指稱不可測知這樣的困境。指稱的不可測知性集中反映了蒯因以認識論為中心的形而上學的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