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夢莎
(南開大學法學院 天津300350)
近年來隨著大數據、云計算、區塊鏈等新金融科技的發展與應用,數字貨幣得到了迅猛發展,為應對比特幣等私人數字貨幣給傳統金融體系和金融市場帶來的沖擊,全球已有許多國家和國際組織開始研究發行法定數字貨幣的問題[1],我國屬于其中較早關注和研究法定數字貨幣的國家之一。2014年,中國人民銀行(以下簡稱“央行”)便組建了研究團隊,專門就我國發行法定數字貨幣問題進行論證研究。截至2020年初,央行數字貨幣研究所已就數字人民幣的設計申請專利近90項,處于全球領先行列;同年8月,商務部出臺《全面深化服務貿易創新發展試點總體方案》,宣布數字人民幣的研發工作進入試點實驗階段。2020年12月,香港金融管理局負責人表示其正與央行數字貨幣研究所合作研究使用數字人民幣進行跨境支付的技術問題,并已著手準備測驗。這意味著數字人民幣的研發工作已開始拓展至跨境流通領域,與之相關的法律及技術等問題將成為新一輪的研究關切點。對于法學研究人員來講,應盡快就此展開前瞻性研究,深入剖析數字人民幣跨境流通可能存在的法律問題,以提早預防、有效應對。
數字經濟時代背景下,我國法定數字貨幣面臨著他國主權貨幣與強勢私人數字貨幣夾擊的激烈國際競爭,若不能跨境流通、形成全球范圍的海量市場交易規模將難以立足于全球金融市場[2]。具體來講,一方面,只有依托大量的市場交易,沖破國內流通循環,數字人民幣才能形成全球網絡規模效應,才能于國際競爭中顯現出我國法定數字貨幣的低成本、高效率、強信用度等比較優勢,進而逐步提升人民幣的國際影響力與競爭力。另一方面,如果沒有廣闊的交易市場,數字人民幣將很難成為消費者的常用支付方式,那么我國法定數字貨幣在國際市場競爭中很可能受到異國消費者貨幣使用習慣的影響,出現競爭失利而被迫退出國際市場的情形。因而,抓住跨境流通先機,將數字人民幣推向全球市場具有國際競爭層面的現實必要性。
人民幣國際化的目標是使人民幣成為全球普遍認可的計價、清算及儲備貨幣。一直以來,我國都面臨著以美國為代表的傳統發達國家及其盟友體系施加的競爭壓力乃至打壓挑戰。尤其在跨境支付領域,推崇以美元為核心國際儲備貨幣的傳統發達國家通過環球同業銀行金融電信協會(SWIFT)和紐約清算所銀行同業支付系統(CHIPS)兩大核心系統牢牢把握著全球跨境支付體系的話語權,費用高、耗時長、安全性低等系統缺點使廣大發展中國家深受其害,又無力作出改變[3]。而今,我國法定數字貨幣即將發行,若能跨境流通則將有望打破SWIFT與CHIPS所建立的無形支付壁壘,“去中介”的數字人民幣交易系統可實現“點對點”支付、即時支付等功能,匯兌的便捷性、安全性將得到迅速提升,可為全球跨境資金融通活動帶來更便宜、更安全、更穩定的保障。若能在全球廣泛應用,數字人民幣系統不久或將成為一個可與SWIFT和CHIPS相匹敵的新興跨境支付平臺,這必然將顯著地推進人民幣國際化的歷史進程。
新冠肺炎疫情給全球的經濟和社會發展都帶來了巨大影響,“宅經濟”成為“后疫情”時代的新時尚,同時法定數字貨幣等非接觸性支付方式也成為人們的熱門關注對象[4]。顯然,在未來公眾將更傾向于選擇“線上”購物和非接觸性支付的生活方式,以通過減少紙幣與硬幣的使用頻率阻斷新冠肺炎疫情傳播的途徑。這種非接觸性的交易結算需求為我國法定數字貨幣的跨境流通創造了機遇。數字人民幣不僅能符合消費者對于非接觸性支付的需求,而且相比于第三方支付工具或者比特幣、Libra等私人數字貨幣,還具有中國國家信用的背書以及國家研發團隊的技術保障,更能滿足公眾對于交易低成本、少延時、高安全性的期待。因此,在全球公眾的需求驅動下,數字人民幣的跨境流通具有發展必然性。
1.積極法律沖突風險
目前除委內瑞拉外,全球尚沒有國家在立法上對本國或外國的法定數字貨幣進行規范,即關于法定數字貨幣的積極法律沖突并未正式形成,但從研究進展上看,已初見立法分野端倪。根據國際清算銀行的報告,多數國家的中央銀行數字貨幣(CBDC)工作還處于概念階段,也有少數中央銀行進入到概念試驗和證明階段[5]。其中,以加拿大和新加坡為代表的中央銀行,將工作重點放在了批發端法定數字貨幣的研發上,該類法定數字貨幣主要是以區塊鏈技術為基礎,試圖通過應用分布式記賬技術降低金融機構間支付和結算的成本,提升本國或跨境金融系統的運行效率;而以中國、瑞典和烏拉圭為代表的中央銀行,則試圖開發以零售端為主要應用場景、以批發端交易為輔的法定數字貨幣,以使其部分代替現金的流通職能,降低貨幣在貯藏、流通以及運輸等方面的成本[6]。這兩種研發方向的區別雖不能直接代表各研究國未來關于法定數字貨幣的立法規制一定存在差別,但還是從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各國在法定數字貨幣應用上的不同價值取向和權益保護側重。致力于批發端研發的國家更看重效率,在立法上更傾向于對金融秩序作出規制;而著眼于零售端的國家更注重對私權利主體的保護,將在財產權、隱私權維護方面加大力度。這些立法傾向上的不同實則是立法原則上的差別,更容易引發跨域法律之間的實質性矛盾,導致無法調和的積極法律沖突出現。
2.消極法律沖突風險
在全球法定數字貨幣仍處于探索、試驗階段的時間背景下,數字人民幣跨境流通還將面臨因立法規范不足而引發的消極法律沖突風險。目前,除委內瑞拉制憲會議批準了關于加密石油幣的法令外,世界上其他國家并未就法定數字貨幣公布任何形式的規范性法律文件。然而,即便委內瑞拉已就石油幣發行了官方法令,目前石油幣的交易也僅能在幾家國際虛擬貨幣平臺(主要是印度的交易所)進行,并未得到其他國家對其作為主權貨幣的法律確認,無法參與國際主流金融市場的資金融通,其作為貨幣的流通屬性難以發揮,相關貨幣職能亦無法實現[7]。也就是說,除去政治、經濟等因素外,他國法及國際法中關于法定數字貨幣規范的欠缺也是導致石油幣無法形成流通規模效應的重要原因。推此及彼,若我國領先發行法定數字貨幣,可能在一段時期內也會同石油幣一樣要面臨“跨境交易無規范、使用者權益缺救濟”的法律“真空”狀態,而且這種消極法律沖突風險又無法僅靠國家間的對等互惠原則予以全面化解,因而從現階段來看,這極有可能成為我國法定數字貨幣跨境流通的最主要障礙之一。
1.外匯管理風險
我國法定數字貨幣跨境流通帶來的外匯管理風險主要有二:其一,不良外債風險增高。盡管我國法定數字貨幣目前采取了“中央銀行—商業銀行”雙層投放體系,理論上不會構成對商業銀行存款貨幣的競爭,但“賬戶松耦合”模式下,存儲法定數字貨幣的“數字錢包”中資金的流動性更強,用戶還是有可能將商業銀行存款轉移至有中央銀行“背書”的“數字錢包”中,這就使得商業銀行吸納存款貨幣的能力降低,因而不得不轉向依賴同業市場,導致銀行資金價格提高,本、外幣貸款的成本增加,致使實體經濟的融資成本也隨之上升,最終導致境外低成本但附加風險高的不良資金流入,即造成不良外債風險的增加。其二,國際金融風險聯動性增強。我國法定數字貨幣在功能上支持“點對點”結算,這樣可有效提高人民幣的境內周轉效率和跨國流通速度,但同時也使資金跨境流動與各國的法律政策及經濟形勢變化緊密相關,一旦某一國家發生金融恐慌或金融風險,就會迅速傳染至我國和其他國家,對我國和國際金融市場都將產生沖擊[8]。
2.稅收征管風險
數字人民幣跨境流通給我國當前稅收法律秩序帶來的挑戰,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其一,沖擊了現行稅收征管程序和稅款征收方式。我國法定數字貨幣的支付轉移具有電子化和去中介化的特點,交易主體的身份信息通常處于非公開狀態,這使得稅務機關很難識別作為交易主體的納稅人的真實身份和納稅地位(即屬于境內居民納稅人還是境外非居民納稅人),從而無法確定其相應的納稅義務范圍和課稅方式(即適用自行申報繳納還是源泉扣繳課稅方式),以致我國稅法中所設定的各項課稅標準和課稅方式均難以發揮作用[9]。其二,加劇了稅務機關監控稅源和及時課稅的難度。在電子商務模式下,數字人民幣的跨境流通進一步加速,交易用時急劇縮短,且從跨境交易確立到資金支付、再到交易完成的整個過程都不存在紙質化痕跡,這樣的情形下稅務機關將難以有效地監控稅源、及時征稅,跨境偷、逃稅行為的發生率可能迅速攀升。
3.犯罪懲治風險
數字人民幣跨境流通后,我國關于貨幣類跨境刑事犯罪的追訴將面臨巨大挑戰:一是跨境犯罪行為難以發現。目前我國對貨幣類犯罪的懲治主要強調金融機構的發現義務、公檢法機關的追訴義務。然而,數字人民幣的“點對點”跨境交易不通過任何金融媒介便可實現,因游離于國內金融監管體系之外,所以包括犯罪在內的大量數字人民幣跨境交易行為難以被發現,現有的犯罪監測手段無法對其進行全面有效的監控[10]。二是域外犯罪主體難以確定。我國法定數字貨幣依托電子設備和系統進行支付,在交易上具有技術依賴性,而域外許多發達國家關于金融科技的研究一直處于全球尖端水平,倘若這些域外國家的犯罪分子利用超前的科學技術實施洗錢、詐騙、盜竊、偽(變)造數字人民幣等跨境犯罪,那么目前國內的犯罪追蹤技術手段還不足以準確識別這些域外犯罪分子的身份特征,以致難以對其展開追蹤,案件調查無法深入,刑事懸案、疑案率也隨之升高。三是跨境案件的管轄權及法律適用問題具有不確定性,易發生司法沖突。由于數字人民幣跨境犯罪發生在虛擬空間,其發生地、行為地、結果地不容易判定,加之犯罪主體身份可能是外國人或無國籍人,多重因素的交織導致這類跨境犯罪案件的司法管轄權及法律適用問題難以確定,國家間的司法沖突可能無法避免。
1.所有權流轉風險
目前,依據我國央行的設計,在數字人民幣系統中每一單位貨幣都與其持有人的身份信息相綁定,同時持有人將通過自身的電子密鑰(即公、私鑰)對數字人民幣進行獨占性、排他性的支配[11]。這種方案既便于管理也便于交易,但因缺乏進一步的制度安排,卻容易引發我國法定數字貨幣跨境流通過程中的一類重大風險即貨幣所有權歸屬如何確定的風險,是以轉讓人對密鑰的“交付轉移”為判斷標準,還是以數字人民幣登記機構對持有人身份信息的“變更登記”為判斷標準?從實踐來看,無論采取哪種標準,都應當保證數字人民幣的所有權轉移具有最終確定性。在數字人民幣跨境交易場景中,用戶普遍進行遠距離交易,無法通過與對方直接接觸來確認身份,只能依靠數字人民幣系統的識別技術進行交易,因此用戶的首要需求便是法律上對這種系統交易成功與否具有明確的確認標準,且一旦得到法律確認,便不可隨意撤銷或逆轉。如果不能實現這種結算上的最終性,那么數字人民幣交易將很容易陷入雙方違約或隨意撤銷的困境。這對我國法定數字貨幣的跨境推廣來說,傷害將是致命的。
2.不可抗力及人為侵害風險
除了所有權變動的最終性問題以外,在資產安全方面數字人民幣跨境流通還面臨著來自技術上的不可抗力以及人為侵害所帶來的風險。首先,作為現階段我國法定數字貨幣系統的主要底層備選技術之一,區塊鏈技術本身還處于不斷成熟的過程當中,其應用并不能確保數字人民幣系統不會出現基礎設施損壞、軟件漏洞、代碼錯誤、“病毒”攻擊等問題。相反這些問題一旦出現,數字人民幣系統就可能因此陷入癱瘓狀態,用戶將因不可抗力因素無法實現對貨幣的支配和控制,市場交易將受到嚴重影響,甚至還會在跨境貿易中引發域外貿易商對中國交易方的不信任危機,影響國際貿易的發展。同時,依托現代密碼學技術,數字人民幣持有者就“數字錢包”中的貨幣同時享有公鑰和私鑰,但公鑰可在每次貨幣支付時依加密算法從私鑰中演算出來,每個人必須保管好自己的私鑰密碼,因為從一定意義上講,私鑰即等于數字人民幣資產。數字人民幣跨境交易過程涉及域外主體、域外空間、域外法律等諸多因素,侵害者很可能利用這些域外因素形成的管理漏洞竊取用戶的私鑰密碼,進而盜取數字人民幣資產,給用戶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
1.個人信息泄露風險
在我國法定數字貨幣跨境流通的過程中,個人信息泄露也屬于需要關注的重要法律風險。我國央行在進行數字人民幣設計時,賦予了每一單位法定數字貨幣以特定的信息,包括該貨幣本身的信息、與持有人(包括歷史持有人和現持有人)相關的信息,以及貨幣交易的信息等。這些信息中,與持有人相關的信息涉及用戶姓名、性別、年齡、住所、工作單位、資產狀況等重要身份信息,非基于監管需要或持有人允許等原因外不能隨意對外公開,否則將出現嚴重的個人信息保護問題。數字人民幣跨境交易過程中,因黑客攻擊、相關交易主體泄密、系統缺陷等原因都可能致使個人信息異常泄露,并擴散至境外。在未經主管機關審查許可的情況下,這些個人信息一旦出境流動,不僅會導致用戶的個人隱私和人身、財產安全受到威脅,若關涉國家機密甚至還可能會危及我國國家安全和社會公共利益[12]。更為嚴重的是,囿于技術的限制、跨境法律之間的差異等外部因素,數字人民幣用戶難以知悉跨境交易過程中自己的個人信息何時泄露、以何種途徑泄露、泄露范圍如何等具體情況,因而也難以就數據跨境泄露主張權利救濟,維護自身權益。
2.其他金融數據泄露風險
除了個人信息外,我國法定數字貨幣跨境流通時還面臨著企業信息、貨幣交易信息等其他金融數據外泄的風險。當前,許多國內企業都實現了產品體系、服務內容、運營方式等的數字化革新,一旦相關金融數據非正常泄露,將對這些數字化企業造成致命性的打擊,引發我國社會經濟的巨大動蕩。在數字人民幣跨境交易的過程中,受技術、人員、商業需求等因素影響,相關金融數據不可避免地會流動至境外。這時,未經審核的外流金融數據一旦被域外國家、組織或不法分子惡意泄露、傳播和利用,將會給國內應用數字人民幣交易的企業和社會安全都帶來嚴重威脅,而且由于出境流動,我國還將喪失對該等金融數據的完全控制權和管轄權,風險可控性將大大降低,安全隱患將進一步擴大。
盡管目前我國法定數字貨幣跨境流通的前景可期,但我國尚未在立法上建立起一套成熟、完整的法定數字貨幣法律體系,一旦出現有損國家利益或個體權利的法律風險時,可能面臨無法可依、無據可循的尷尬局面。為此,基于對我國法定數字貨幣跨境流通法律風險的分析,建議在立法上“分三步走”完善我國的貨幣法制度:第一步,近期盡快修訂完善我國有關現行貨幣法規,為數字人民幣發行奠定制度基礎。第二步,遠期加緊制定專項法律,系統規范數字人民幣的發行流通過程。第三步,長期推動國際法律合作機制,以形成全球普遍認可的法定數字貨幣跨境流通規則。
從現階段來講,短時期內直接就法定數字貨幣立法會割裂現行的貨幣法體系,新法內容也容易與既有貨幣法規相沖突或重疊,導致我國現行法律體系的碎片化,引發法律適用上的混亂。因此,考慮到立法協調的問題,近期內盡快修改相關現行貨幣法規,在立法中引入法定數字貨幣概念和一些基本規則是較為可行的過渡性措施。從保障數字人民幣跨境流通安全的角度講,現行貨幣法規的修改,主要應解決以下幾大問題:
1.確定法定數字貨幣的人民幣地位,填補目前國內立法關于法定數字貨幣的法律空白,謹防我國法定數字貨幣在跨境流通中出現法律沖突風險。我國現行《人民幣管理條例》中第二條規定,“人民幣是指中國人民銀行依法發行的貨幣,包括紙幣和硬幣”,可見,現有人民幣的分類中尚未包括法定數字貨幣,因此有必要首先對此類基本概念進行修訂,將法定數字貨幣正式納入人民幣的范疇,為后續監管與權益保護奠定基礎。
2.修訂《中國人民銀行法》《商業銀行法》等金融監管法律,重新梳理中央銀行與各監管部門之間的關系,以解決法定數字貨幣跨境流通中存在的稅收監管壓力、外匯管理壓力、犯罪追溯壓力等監管風險問題。中央銀行作為貨幣發行主體、商業銀行作為其授權主體,二者需承擔起主要的數字人民幣流通管理職責和工作協調職責。作為數字人民幣的發行主體,中央銀行應成為最核心的法定數字貨幣管理機構,并為其他監管部門之間的協調配合發揮好橋梁與紐帶作用。
3.明確法定數字貨幣的私法屬性,保護數字人民幣用戶的貨幣財產權益。所謂私法屬性就是要明確數字人民幣的所有權變動標準問題,以使數字人民幣交易具有法律上的最終性,降低交易的不確定性,減少數字人民幣糾紛發生概率,提升數字人民幣的信用度[13]。
4.確立法定數字貨幣用戶信息和相關金融數據的調取制度,防止有關數據信息被非法查詢、收集、泄露和使用,保護國家、企業及個人的信息安全和財產安全。同時,應當強化中央銀行及商業銀行在法定數字貨幣流通中的信息保護責任,防止公權力機關對用戶信息的過度利用,把握好公權力運用與個體權益保護之間的平衡。另外,還應為用戶建立信息查詢投訴通道,給予用戶對自身信息的知情權和救濟權,一旦發現相關信息被非法收集使用,立即處理和解決。
我國有必要在修改現行貨幣法規的基礎上,于條件成熟時制定專門的《法定數字貨幣法》,就數字人民幣的監管關系和交易關系進行調整和規范,以防范數字人民幣跨境流通過程中重大法律風險的發生。整體來講,《法定數字貨幣法》的主要內容應圍繞以下問題展開:
1.明確立法目的和效力范圍,即就數字人民幣的發行及境內外流通活動進行規范,以維護數字人民幣發行流通秩序的穩定,促進數字人民幣國際化發展。當前,在國際社會還未有關于法定數字貨幣的成熟立法規范的背景下,我國出臺《法定數字貨幣法》具有引領世界范圍內關于法定數字貨幣的立法傾向與監管趨勢的作用,因此,我國《法定數字貨幣法》不僅要解決數字人民幣內循環流通的問題,也還應兼顧數字人民幣在全球范圍大循環流通的問題。也就是說,《法定數字貨幣法》的規范中應包含跨境流通的內容,對于特別重要的跨境流通問題如外匯管理安排、國際稅收監管合作、國際犯罪追訴、金融數據跨境流動等還要單獨著重規范,以防發生數字人民幣跨境糾紛且出現法律沖突時缺乏可援引的中國準據法,致使我國國家利益和數字人民幣用戶權益受到損害。
2.在確立數字人民幣的法償性地位基礎上,明確其私法屬性——即非“物”性質的獨立財產,徹底解決其所有權變動標準爭議。長期以來,貨幣在我國被很多人誤認為是民法上的種類物,像大米、布匹一樣,法律主體對其享有著物權[14]。然而,實際上貨幣的表現形式一直處于不斷變化的狀態,金屬、紙鈔等有體物的表現形式只是特殊歷史階段的現象,貨幣的本質并非有體物,作為一種記賬符號它也可以表現為數字或者電磁符號,只要保有信任屬性、能夠為人們所普遍接受就具有貨幣價值。在這樣的情形下,若再將當前“無形”的法定數字貨幣歸屬于法律上“有形”的物,顯然是不合適的。因此,若我國《法定數字貨幣法》得以制定,應通過立法的形式正式明確數字人民幣的獨立財產屬性,并以此確定法定數字貨幣的所有權轉移標準——即以數字人民幣系統登記為生效要件,解決其所有權轉移的最終性問題。這一規定不僅可以糾正長久以來人們將貨幣歸屬于物的錯誤認識,還可以接軌國際上將貨幣視為獨立型財產的制度規則,創造我國獨立貨幣法體系的開端。
3.明確監管主體及其權責,系統規范我國法定數字貨幣的發行流通活動。法定數字貨幣與私人數字貨幣的核心區別在于中央銀行發行的法定數字貨幣有著國家信用支持和“中心化”的監管保障,因此,為充分發揮數字人民幣的獨特優勢,《法定數字貨幣法》應明確好數字人民幣發行流通各環節的監管主體及其職責,確保法定數字貨幣的發行、投放、流通、回籠等全過程都有主管部門予以支持、監管和保障。此前,我國的貨幣管理制度主要散見于《人民幣管理條例》《現金管理暫行條例》《支付結算辦法》《外匯管理條例》等法規中,這些法規的法律位階普遍不高且相互之間的協調性不足,使得實踐中一些監管部門的權責存在沖突或重疊,無法高效完成維護貨幣秩序穩定的任務。此次《法定數字貨幣法》制定應明確好各監管主體的權責邊界,尤其是要明確好央行的管理權責,以使各部門在中央銀行的領導下協調有序地開展監管工作。從監管角度而言,央行的貨幣管理權應處于各項貨幣權力中最為核心的位置,無論數字人民幣采取“去中心化”或是“中心化”的發行技術路徑,都必須始終堅持央行的“中心化”管理原則,以防范數字人民幣流通秩序的紊亂[15]。
4.明確數字人民幣用戶的特殊貨幣權利和義務,提高數字人民幣交易活動的效率和安全。相比于傳統人民幣用戶,法定數字貨幣用戶應具有一定的特殊權利,如貨幣選擇權、貨幣兌換權、支付確認權、先行賠償請求權等[16]。具體來說,貨幣選擇權就是指用戶有決定使用或者不使用數字人民幣的權利,不受任何其他組織或個人的干涉;貨幣兌換權指用戶可以根據自身需要將數字人民幣兌換成傳統人民幣或者其他法幣;支付確認權就是在登記生效模式下,數字人民幣用戶有權請求中央銀行或其授權的商業銀行通過數字人民幣系統確認貨幣的歸屬及轉移情況;先行賠償請求權是指在用戶的數字貨幣財產或其他相關信息、數據遭受損失時,若數字人民幣系統運營者(中央銀行或其授權機構)不能證明是由于用戶的過失而造成的,則就應向用戶承擔先行賠償的責任,至于最終責任的分配,應按損失的實質發生原因確定,但系統本身存在缺陷、漏洞所導致的損失仍由系統運營者承擔。除了這些特殊權利外,數字人民幣用戶也應承擔相應的特殊義務,如保管自己數字貨幣“私鑰”的合理注意義務、遵守數字人民幣支付規則的義務、誠信交易的義務、保守交易信息及秘密的義務等,以更順利地完成數字人民幣交易活動。
建議通過“一帶一路”倡議的推進打造數字人民幣離岸市場,在全球建立起“絲路法定數字貨幣法律合作機制”。近年來,隨著“一帶一路”倡議的實施,我國已在全球建立了許多人民幣離岸市場,這將成為數字人民幣跨境流通的最佳孵化場所。尤其在當前歐美傳統發達國家對我國進行經濟封鎖的嚴峻態勢下,我國若能轉向依靠“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打造數字人民幣離岸市場,既可以為我國對外貿易提供更加便捷、更加多樣化的支付、結算、信貸等金融服務[17],還有利于加強我國與其他“一帶一路”國家間在法定數字貨幣領域的法制合作。具體來講,這些法律合作機制中可包括如下方面:其一,構建以人民幣為錨的法定數字貨幣互換機制。此前,中國與泰國、韓國及東盟等國家和國際組織也締結過《貨幣互換協議》,用以促進區域內的跨境資金融通和貿易結算,但遺憾的是各國仍以美元為錨,彼此間的匯率因美元價值波動而不斷起伏,美國的“貨幣政策溢出”嚴重影響了互換機制作用的發揮[18]。故而,在法定數字貨幣合作模式下,有必要拋棄不穩定的美元錨,借助人民幣的穩定優勢確立起可發揮實效作用的新型法定數字貨幣互換機制。其二,建立金融危機救助機制。金融危機一旦爆發將是全球經濟的災難,因此有必要通過設立專項的金融危機救助基金來抵御這種系統性風險,并制定具體、明確的救助標準、救助方式、救助期限及監督方案,以防止因不透明等原因滋生腐敗,破壞救助機制的執行與維系。其三,確立法定數字貨幣信息共享與監管合作機制。法定數字貨幣一旦跨境流通,就無法完全由一國進行全程監管,國際監管合作勢在必行[19]。因此,“一帶一路”國家間應建立起關于法定數字貨幣的信息共享平臺,以便于將符合國內數據跨境流動要求的信息共享給其他合作方,方便與其他國家共同對跨境交易行為進行監管,預防跨境違法犯罪行為的發生。
另外,關于法定數字貨幣跨境流通國際規則的制定,也有學者提出由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主導、各成員國參與的路徑來完成[8]。這種方案雖然有利于發揮IMF遍布全球的成員國網絡化優勢,但這也導致IMF在規則制定及數字貨幣系統建設中占據中心地位,其他國家自主研發的法定數字貨幣可能很難與IMF主導開發的數字貨幣相匹敵,法定數字貨幣的發展可能面臨單一化瓶頸,數字人民幣的發展也將受到影響。因此,筆者仍主張利用我國在法定數字貨幣研究方面的比較優勢以及“一帶一路”倡議所形成的國際影響力,由我國主導建立以數字人民幣為基礎的“絲路法定數字貨幣法律合作機制”,吸引其他國家攜其法定數字貨幣加入,通過深度對話、磋商確立起包括法律合作機制在內的各項合作機制,最終形成互惠互利的法定數字貨幣發行流通國際規則,營造出便利、公平的國際營商環境,推動構建共商、共建、共享的新型國際金融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