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等鹿來

1

大自然中的美好極其豐富，常常使人怦然心動，猶如甘泉緩緩流入焦渴干裂的泥土。

裝有玻璃幕墻的水泥叢林撫慰不了我，因為我無法與其對話。然而一片樺樹林在很遠的地方，我就能夠感覺到它的氣息，身體里僵硬枯萎的地方開始慢慢變得柔軟。僅僅是那草木的綠色，就似一場雨、一陣梵音，讓心靈舞蹈，讓五官敏銳，讓人的行動趨于靈敏。

人類改造世界的諸多活動驅趕著自然大步撤退。即使散步于城市中的自然式游樂場地，我也已經很難領略到樹木的美、野地的美和河流的美——天上的飛鳥比我更加焦灼吧，飛得再快，它們也追趕不上流逝的美。其實我已經有些討厭散步，道路邊，廣場旁，城市中的樹木面貌模糊不清，枝枝柯柯常被修剪鋸伐，人們恨不得將其壓抑成塑料樹、假苗木，以顯得齊整，原本坦蕩、蓬勃的野性所剩無幾。加上反復被噪音、高光、灰塵、汽車尾氣考驗和揉搓，我愈發缺少外出的心情，寧可躲在房間里冥想雪山草原、溫泉泥地，也不愿經受或者半途而廢或者惶惶不安的散步。

我不得不嘗試將讀書、寫作和工作當成健身養生的活動，甚至努力說服自己去相信腦力的運轉多少也可以代替軀體的鍛煉。只因為拒絕了散步之后，我也無法忍受室內的健身運動。游泳必須置身于河流，跑步必須腳踩大地，爬山必須攀爬真正的山，我才會產生對外界的信任感，才會告別局促于一室的壓抑和痛苦。濃蔭滴瀝、鳥語啁啾、軒敞透氣、安靜沖和的地方越來越遠，越來越罕見。

2

自然那么遠，因此，我總需要暗示自己：近處也有風景。

我也總需要教育自己：向內在活，把自己活成一座花園。

這其實很滑稽，本來，我應該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是世界的局部細節，但自然退卻了，我的花園被外表光輝空幻的贗品代替。這樣的環境之下，人欲膨脹，天性壓縮，不斷地對外開疆拓土，心靈之窗卻一再縮小。周邊的大廈夠高，卻讓人看不到崇高的美，一只烏鴉落在塔尖上，一個渺小脆弱的黑點，卻讓人望之蕩氣回腸，這就是詩意的沖擊。玻璃幕墻上鳥影一掠而過，如刀片揮出冷光，劃出低啞的叫喝，我覺得美、有活力，為大廈增輝，并使其輕微晃動。我們可以建筑高樓大廈，但誰也制造不出一只烏鴉的美，大自然的榮耀不屬于人。自然只會撤退，卻不會被遮蓋，就像被云彩遮住的光仍是光，仍不會減少。

所幸我在某處樹林里遇見過一頭小鹿，不是動物園里的小鹿，它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樣，就像約翰·繆爾在《等鹿來》中描寫的那樣，“他們身體異常健康，步態輕盈，不管是站躺坐臥，走路還是逃命，他們的一生一直是那么優雅無匹”。

這頭小鹿比一座圖書館更豐富，它使我聯想到更多“優雅無匹”的動物。它是從枝頭跳下來的花，它是用血和溫熱在時空里書寫的詩，它需要我一再地回味、閱讀和朗誦。小鹿是在散步，也是在跳躍，是在奔跑，也是在流動。它眼睛比我清澈，四肢比我靈動，毛色光滑柔和，頭生小樹般的角，斑點似天真的吻記，多么潔凈灑脫、完美無缺。它單純得不可思議，也優雅得令人羞愧。

這時候，我沒有帶槍帶刀子，也沒有帶獵人的習氣，既不準備跟它談論聰明，也不準備跟它談論人的無畏和能干，我只想讓它知道我跟它一樣羞怯、卑微和警覺。我只是身著衣服的人，脫掉這些衣服，它會清楚我的胸口藏著多少孤獨，我的皮膚和骨骼多么渴望自由……如此短的時間，我竟然學會跟一頭小鹿對話。

3

我完全停住腳步，只有血液在身體里流動，我不單單被美攫住了心，我更看重奇遇之后的事情，做不好就會搞砸這次奇遇。我擔心，搞砸這次奇遇之后，大自然可能不會再試探我，讓我躲回狹窄空虛的一室之內，在渾渾噩噩的夢境里虛弱沉浮。

按照詩人暗暗指引的，我緩慢如出水的烏龜，又如蕨類植物那樣匍匐在地面上，內心顫抖似微風中的白楊，我的眼神和呼吸都不能驚嚇到這頭小鹿……我已經愛上了這頭小鹿，我渴望它也愛上我，至少能夠信任我。我還無法明白什么叫作“在無所期待中等待”，只隱約預感，太強烈的人的氣息、太虛偽的人的動作都會嚇跑一頭無辜的小鹿，而且在短暫的人生中失去再次相逢的機會。過去的經驗使用不上，也沒有新的迅敏的啟發，我只能努力向大自然傳遞這樣一個信息：我不會威脅到其他生命，包括一頭美麗的小鹿，以及小鹿周圍在暗中默默觀察我的任何小動物。我此刻多么渴望能夠順應大自然，化身為它原生的一部分，既不是粗暴嫁接的一部分，也不是牽動它全身的一部分。我想忘記我是誰，但不想忘記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心跳，我想好好地感覺一次一頭小鹿的美好，我想久久地如對待真理一樣對待這次奇遇。

小鹿開始跟我對望、凝視……它的眼睛那么美，仿佛愛，卻絕不像寶石。它的悠長柔美的睫毛分割著光，它的表情悲傷而深情，真摯得如同漫長無聲的等待。它兩耳上的血管清晰可見，光和血在那里交融、映照……它似乎接受了我，還慢慢地朝著我走近幾步，然后停住了……我再看小鹿的時候，視野里已經朦朧一片，我像貝殼一般打開了眼淚。

“學會真正地看見一個手腳完整的人，你要知道，這比神話中展翅飛翔的英雄更驚艷、更神奇。”這一次奇遇，我學會真正地看見的，卻是一只完整的小鹿。這簡直是一次命運的安排——再也沒有比這更美好的命運了。

孫君飛：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編輯??? 肖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