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蕾
(江漢大學武漢研究院 湖北武漢 430056)
中國的霍亂分為中西醫兩種病癥。古代中國很早有“霍亂”一說。早在《黃帝內經》一書中就有相關記載,一般指食物中毒引起的急性吐瀉病,但一直到清中頁,中國發生的霍亂病沒有出現傳染性強和致死率高的特點,直至十九世紀前期,由印度傳播到中國的流行性霍亂(時人也稱為真性霍亂、亞細亞霍亂)才是造成近代中國大規模傳染與死亡的急性傳染病。因此,近代所稱的霍亂爆發一般是指后者。它由弓形菌引起發病,具有高流行性和高死亡率,以及發病急速、無痛性排便等特點。本文的研究對象即是此病。
抗戰時期,受到戰爭影響,武漢公共衛生形勢面臨嚴峻挑戰,數種急性傳染病肆掠流行。疾疫的防治關乎廣大民眾的健康和社會的穩定,成為政府尤為關注的社會問題。武漢被日軍占領后,1939年集中爆發了大規模的霍亂疫情,之后的數年后也頻繁發生。為此,汪偽政府積極采取多項防疫措施加以應對。近年來學術界對于近代公共衛生治理的研究正方興未艾,然而就淪陷時期武漢地區的流行病防治活動還鮮見有專題研究,僅見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文史研究所副研究員路彩霞在《城市管理體制異化與市政頹?。盒l生行政的強化與異化》一文中,對武漢淪陷后的衛生行政管理工作作了詳盡的梳理。因此本文試圖對霍亂這一急性傳染病在武漢及周邊地區的爆發與防治展開分析,以期對當下有所鏡鑒。
在日軍的搶掠下,武漢三鎮市民中的難民和流民人數大大增加。一方面城市被日軍的炮火摧毀嚴重,大量的房屋、土地被戰火焚毀,人民流離失所;另一方面,日軍和入城的日本商人又趁機大舉侵占民房、企業和商鋪,大批武漢市民被驅逐。這些民眾不得不困居于租界等地。因初期法租界被設為安全區,為躲避戰亂,大量市民突然涌入,計有8至10萬人之多,造成法租界擁擠不堪。后來,許多亂民又再次遭到日軍的驅趕進入難民區。
戰亂給城市人民生活環境造成的改變與這一時期霍亂的反復爆發有著多方面的聯系。比如,難民棚等居住地衛生條件不佳,避難所內的人口過于集中。據《申報》上的報道,“淪陷初期漢口地區有難民7萬余人,武昌東北區域有難民7千人,武昌近郊有難民1萬人。日軍把難民都感到收容所里,并派憲兵把守巡視?!盵1](p606)流民和城市貧民因食物的匱乏而導致營養不良,輕則身體抵抗力減弱,重則疾疫纏身,乃至死亡?!皽S陷初期,漢口還有部分積糧可以維持,武昌這邊糧荒問題則十分嚴重。在日軍的嚴格管控下,不允米糧載運過江,漢口這邊的糧食不能救武昌之急,對岸武昌難民之用水用糧,均感缺乏?!盵1](p606)因此,日偽政府不得不開展眾多救濟工作。
此外,因戰時原因,衛生機關及其醫院和醫療設備遭到破壞而無法及時發現、隔離和治療霍亂患者,水井遭到破壞導致井水污染,下水道遭破壞,導致污水處理能力下降。
1939年夏季,武漢霍亂疫情再次爆發,“此間之霍亂,大有蔓延之勢,據此間報載,自7月1日以來,收容于隔離醫院者,已有170名之多,其中47名,已因是致死,霍亂之蔓延,日方不愿供給食水與武圣廟一代之難民收容所一舉亦有相當關系。因難民既無自來水,則只能自井中、河流中汲取污水飲用之。此間日方控制之華文報紙乃謂,法租界與‘武漢特別市’之關系仍見緊張,‘武漢市政府’擬將法租界予以封鎖,切斷租界所需之食物、飲水與電力之供給,促其早開?!盵2]
廣泛宣傳防疫知識。市衛生局采取多種宣傳途徑宣傳霍亂的防治知識以及該病的可控性,穩定民心。比如舉行防疫演講、發放防疫簡明傳單等,內容涵蓋霍亂產生原因、預防方法以及治療手段等。此外,對于本地及周邊霍亂的爆發情況,也及時向市民發出通告,起到警示及安撫社會的作用。1942年9月初,因上海、蘇州、杭州等地均發現霍亂病人,武漢市衛生局遂防范于未然,“一面嚴飭預防加緊工作,一面切實曉諭市民,務于飲食起居隨時留意,期策安全云?!盵3]
強制實施防疫注射。日偽政權的傳染病防治工作以預防為主,在漢口地區主要開展了強制性注射疫苗,[4]針對霍亂病,武漢特別市在規定時間段內按居住地強制注射,實現應種盡種,由市立醫院負責注射,憲警負責動員、組織和檢查工作。根據當時日本防疫部門制定的防疫方針,霍亂預防注射的有效期為注射后的四個月,霍亂預防注射基本上每年要實施春夏兩次。
1939年武漢特別市市立醫院在全武漢分設十個霍亂疫苗集中注射處,其中漢口8處,武昌2處,時間從8月10日至9月10日為限,每日上午8點至12時,下午1時至5時。同時規定須注射人員年齡從幼兒至50歲為止,但有三種情形可以免于注射:一是當年7月份內曾經注射并有證書者,二是染病患者,三是孕婦。具體實施工作由警察局負責通知,民眾注射時須攜帶本人戶口表、安居證、通行證或良民證等。檢查工作則由日憲協同警士組成五組負責實施,于注射次日挨戶檢查。
通過全方位的強制免疫措施,這一時期漢口地區60%以上的人口都注射了霍亂疫苗,達到近代以來該地區的最高峰值。以1939年為例,霍亂疾疫當年在武漢再次爆發,日偽政府立即開展夏季霍亂疫苗注射,普及人數超過100萬。當年武漢霍亂致死率大幅低于廣東和香港,前者僅為45%,而后兩地則分別達到54%和64%?!案鞯貐^虎疫猖獗情形,其數字均超過武漢,而武漢本年虎疫之預防工作能獲如此效果,實屬幸事?!盵5]
1940年,漢口衛生當局繼續強制實施兩次霍亂預防注射,兩次注射人數分達到82萬余和27萬余,“以二十九年氣候惡劣,長江下游此癥流行極盛,而本市(漢口)預防得當,竟無一人發生,足征預防注射確有實效”。[6]1941年4月至5月,漢口衛生當局再次實施春季霍亂疫苗預防注射,共計注射73萬余人,“以本市全人口計算,大概業已普遍”。[7]
在進出武漢檢疫方面,日偽衛生當局對進出武漢的旅客和船只實行嚴格的防疫證明檢查。1941年,長江下游再次發生霍亂疫情,漢口衛生局“對下游各埠進港輪船一律施行消毒,以防霍亂波及本市。”[8]
為防止交叉傳染,日偽當局在本地疾疫爆發時臨時設立了隔離疫區,嚴格管控疫區人員和物品的進出,并在每個隔離區的進出路口均設有日本軍部哨所及檢診班,疫區居民離開疫區須持軍特務部憲兵隊及防疫隊之特許證書或市政府證明書,且“非經噴霧消毒及踏盤消毒后不準入市區”。[9]而且,禁止將疫區食物外運,新鮮蔬菜等農產品也必須經由檢診班消毒后方可放行。[10]另外,來自疫區的糞便等污染物垃圾也須經消毒后就地掩埋,禁止外運。[11]這些舉措都使本地的疫病流行范圍得到有效控制。
日偽當局采取的另一項防疫措施是便檢。為飲食安全計,本來打算禁止疫區飲食業,但考慮到相關人員失業可能引發社會問題,從而規定對飲食從業人員進行大便檢驗,由季檢變為月檢,無毒無菌者即可恢復營業;[12][13]到外地涉疫地區旅行人員也必須憑注射證和五日內的便檢證明才能購買車船票,而且隔離區內的居民更是必須參加便檢。
因為蒼蠅是霍亂病毒的傳播媒介,為消滅傳染源,確保飲食安全,淪陷時期當地市政府積極鼓勵市民捕蠅滅蠅,每年都給價購買死蠅。[14]以1942年為例,當年春季蒼蠅幼蟲剛孵出時,漢口衛生局即以每百只1角的價格收購幼蠅,及至夏日,又以每百只5分的價格復購夏蠅。當年恰逢霍亂疫情流行時期,10月,衛生局又舉行一次滅蠅行動,由各衛生事務所統一給價收買市民所捕殺之蒼蠅,并逐日匯送焚化。[15]
為防止霍亂疫情蔓延,當地政府積極消除可能存在的傳染風險。在各交通要道、碼頭、市場等公共場所實施徹底消毒;在各碼頭檢查注射證,同時按戶調查有無霍亂病人,必要時采便檢查,并及時注射疫苗。
另一方面,設立隔離醫院和霍亂臨時治療場所。政府明確規定,除傳染病醫院和其他臨時定點救治診所之外,其他醫院、診所一律禁止診治霍亂病人,而且規定醫生、鄰居等發現霍亂病人,均應立即報告。此外,還組織了保甲衛生班,“動員共同租界內的醫師義務擔任或指導防疫、防空救護、提高公共衛生道德等業務。[16](p154)對霍亂患者隔離收容,發現疑似患者,速即收容于傳染病院。[17]而且,對于霍亂患者,一律免費收治。這些措施有利于減少交叉傳染,提高治愈率。
其他防控措施也在霍亂急性爆發期非常嚴格地執行,諸如武昌至漢口之間斷絕輪渡交通、病者家門口撒石灰消毒、焚燒疫尸和感染病愈者便檢等措施。
比如在華人聚居集中地的難民區,日軍進行了嚴格的控制,區內設立聯保保甲組織,實施保甲制度。漢口地區12個警察分局中就有3個分局設在難民區,他們嚴格封鎖此地,四周布滿鐵絲網,只設立兩個進出口。巡警在出入口檢查所有過往行人,以及向他們噴灑消毒藥水。[1](p614)
綜觀武漢淪陷時期的霍亂防治活動,帶有較為明顯的日軍入侵后的“非常”特質,迥異于同時期國統區以及抗日根據地的管控工作。其特點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
一種說法認為,近代中國霍亂病菌流行始于入侵的外國軍隊。根據1865年英國出版的《衛生醫事統計報告書》“1838年,英人自印度出發,侵襲中國,其軍隊由英兵及土著混合組成,當時士卒中患霍亂者甚多,霍亂病菌遂由彼等傳帶至中國各地?!盵18]而且,兵營中之士兵一旦染疾,傳播迅速,死亡率高,因此,“對日本而言,為了保持軍隊的戰斗力和占領地區的社會秩序,都必須重視傳染病問題。而且,日本方面還有牽制和對抗國際機關和其他國家對傳染病的拯救事業的意圖?!盵16](p141)
武漢淪陷時期,日本軍方幾乎參加了武漢防疫的全過程,使得武漢的防疫帶有濃重的殖民色彩。在武漢特別市政府和漢口市政府設立的衛生局內均設有日本軍部派遣的顧問和囑托,表明汪偽政府是在日方的操縱下重新構建新的防疫體系。
武漢淪陷時期,這種強制性體現在疫苗注射與生活各個方面緊密相關,缺少了疫苗證,將給生活帶來極大地不便。1940年9月,偽市政府將安居證換發為市民證,為了實現強制性注射疫苗,在市民證上專辟種痘、注射欄目。又如,政府在市內設置交通關卡,規定只有持有防疫證明者才能通過,否則禁止通行;華人憑防疫證領取所需食鹽等生活必須品。[19]
但是,不少民眾為逃避注射疫苗,竟花錢冒名頂替注射疫苗以及非法買賣假的防疫證明。為此,1940年5月,由憲兵和警士聯合成立檢查班,檢查防疫證,意外發現多張偽證。[20]為杜絕此等行為,政府也采取懲罰措施,如對持偽造注射證者加蓋“苦力”印章,[21]或者對當事人按照偽照公章罪或擾亂防疫行政秩序定罪,[22]采取罰款、拘留等措施,并令補種。[23]
市民對疫苗注射防疫的抵抗,一方面可以說是迷信和缺乏衛生觀念,另一方面也是對日偽政府的不信任所致。1939年春夏,漢口中華區謠言四起,或謂無論男女均當街注射肛門、乳部、臀部,或謂注射后會絕嗣、變成啞巴。[24]
在衛生行政系統中,為了實現居民管理和維持治安的保甲制度也發揮了重要作用,它的建立能夠在防疫活動中彌補衛生經費和警察人數不足的問題,也有利于城市改善環境衛生的改善。市政府利用保甲制度開展取締路邊大小便、垃圾處理、維持戶內外清潔、消滅害蟲等活動。同時,保甲長也需要向各戶勸導預防注射,發生疫病時以保甲為單位協助居民購買飲用水等。通過保甲組織,不僅起到了組織說服民眾強制注射疫苗的作用,而且將防疫活動與市民的日常生活緊密聯系,從而在這個時期實現了大規模的疫苗注射。
在戰亂連年、物資匱乏的時期,一些消毒和防疫措施,實際上也未能嚴格執行到位,或者被迫適時變更。比如,1939年,日偽政府要求一般民眾及菜販對新鮮果蔬消毒清洗,但因廣大市民衛生常識既不足,且又無錢再購買消毒物品,因而無法真正執行。而禁止疫區糞便等垃圾外運的規定,不僅不利于城市糞業的發展,而且疫區也沒有能夠清理消納大量糞便污染物的場地。而且,鑒于武漢地區的實際情況,并且考慮到普通民眾維持生計的需要,一些防疫措施在實施時也不得不有所調整。1939年武漢的霍亂源于飲用水的污染,因此,偽衛生局一度禁止民眾汲飲江河水和井水,但因江岸地區尚未安裝有自來水籠頭,只能采取權宜之計,改用白礬過濾江河水后再煮沸飲用。[25]而這些都會讓防疫效果大打折扣。
盡管如此,這些疫情防控手段卻對戰后國民政府的防疫工作產生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