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雨薇這樣的人

孫秦

我和雨薇生活在兩個相鄰的城市（一個小時的車距），但是，我們大半年都見不到一面。我和雨薇一直保持微信聯(lián)系，我經(jīng)常拍一些母親的視頻給她看，向她透露母親想跟她見面的心愿。她不搭茬。有時候，我直截了當?shù)卣f：“我給你買動車票，你周末帶孩子回來一趟。”她冷冷地回答：“我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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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的雨薇不是這個樣子。

小時候的雨薇是“別人家的孩子”，學習好，懂事，小小年紀就開始幫父母分擔家務。她一直是我學習的榜樣。

雨薇待人從來都是一副笑臉，似乎這個笑容是自動化生成的。六歲時，周圍的孩子都上了幼兒園，雨薇被安排在家里照看三歲的我。她有時會吼我，但是笑容卻始終掛在臉上。所以，我并不怕她。

八歲那年，她終于讀了一年級。那時，母親常常把自己的衣服硬套在雨薇的身上，說：“遮得住就行了。雨薇不吭聲，穿著興高采烈地去上學了。母親逢人便說雨薇節(jié)儉得很，知道給她省錢，這個女兒貼心。接下來，母親會數(shù)落一通我的不是，比如喜歡打扮、倔強、不聽話、不懂事。似乎我的存在就是為了襯托雨薇的好。

我常常被打，雨薇卻很少挨打。她總是小心翼翼地看母親的臉色，做任何母親希望她做的事情。比如放學回家，她主動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洗全家人的衣服;踩著板凳炒土豆絲。有一次她炒菜時，錯把醋當成醬油，把糖當成鹽，炒出來的菜色香味俱差，被母親呵斥了好一頓，責備她浪費了好東西。雨薇笑著不吭聲，默默地把自己炒的菜全部吃光。

2

雨薇從初中開始就有了夢想，希望將來做一名主持人。母親說：“就你這個頭兒，比放麥克風的架子高不出多少，還當主持人？”雨薇笑著低下頭，埋頭背單詞。母親絮絮叨叨個不停：“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我就看看你能當上個啥。”母親當年三度高考失利，這是她一生的痛。

雨薇后來乖乖報考了某重點師范院校的英語系。不過，她高考發(fā)揮失常，只考上了省城的一所普通師范院校。這一度讓母親覺得很沒面子。

雨薇畢業(yè)后，想跟大學時的男朋友一起去南方。母親一氣之下買了車票來到雨薇就讀的學校，找到她的男朋友好好理論了一番。自然，雨薇的第一段戀情宣告了結束。畢業(yè)后，她受聘于鄉(xiāng)下的一所小學，開始了晉升考試的漫長旅途。雨薇三十歲那年，母親的臉上終于洋溢開久違的笑容，逢人便夸獎雨薇：“我大女兒就是爭氣，終于考回了縣城中學，還給我生了個大胖外孫。我的晚年是有指望了。”雨薇笑而不語，張羅著全家的飯菜。母親習慣性地順帶數(shù)落我?guī)拙洌骸暗故悄悖簖g剩女，一事無成。”我撇撇嘴，只當耳邊風。

3

天有不測風云。雨薇三十六歲那年，父親突發(fā)腦梗死離世，全家籠罩在陰云之中。雨薇跟單位請了喪假，料理父親的后事。因為母親的情緒始終處于陰郁狀態(tài)，嚴重失眠，她便延長了假期，陪母親去省城就醫(yī)。

母親被診斷為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需要進行藥物治療。雨薇悉心地記錄每日的藥劑，定時給母親服下。母親的嘮叨更甚了，有一點點不順心，情緒就會瞬間失控，矛頭往往都指向雨薇：“人老了不中用，我成了你的累贅是不？整天吃藥有什么用，不如跟著你爸去了。”雨薇只能笑著安撫母親。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她讓我陪母親聊會兒天，自己鉆進書房很久沒有出來。我去敲書房的門，過了很久，雨薇才打開門。我看到她的眼睛已經(jīng)腫成核桃，顯然哭過。她卻笑著說：“妹兒，你們餓了吧，我去弄飯菜。”那一刻，我突然有種被狠狠揪著心的感覺。

我知道，雨薇累了。

4

那餐飯吃得很平靜，母親一改往日的絮叨，與我饒有興致地聊天。她說：“我現(xiàn)在就是操心你。老大不小的，還不快找對象，你這是讓我沒臉見你父親。”我不吃她這一套，回懟道：“這是我自己的事兒，你愛怎么想跟我沒關系。”母親一點不生氣，給我夾了一大塊肉：“你多吃點，別總想減肥。”雨薇看著我們，眼中充滿羨慕。許久，她平靜地說：“我辭職了。”

母親如遭五雷轟頂，捂住胸口，氣息急促起來。我趕忙問：“姐，叫救護車不？”雨薇搖搖頭：“不用。”我扶著母親。果然，母親的臉色很快平靜了，她厲聲道：“這么大的事兒，你開玩笑的嗎？我不需要你辭職來照顧。你回去上班，我病好了。”

雨薇平靜得出奇：“還有更大的事兒。”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離婚了，孩子歸我。”

聽了這話，母親傻呆呆地癱坐在椅子上，指著雨薇的手顫抖著，嘴唇哆嗦了好一會兒。良久，她才問道：“你這都是做給我看的，是不？我把你耽誤了，是不？”接著，母親的淚水如傾盆大雨般嘩嘩地從干澀的眼角流出，她無助地嘶吼：“你埋怨我可以，別放著自己的好日子不過呀。老頭子呀，我對不住你。”

笑容爬回雨薇的臉，她搖搖頭說：“那只是你眼中的好日子。不過，這些都是過去式了。以后的我，要重新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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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薇三十八歲那年活成了少女。她去了省城，開始了單親媽媽打工帶娃的生涯。她愛上了穿衣打扮和化妝。母親常常指著雨薇發(fā)給我的近照和視頻撇嘴：“穿成這樣，有傷風化。我大姑娘變質了。我老了，管不動了。”母親有時會從退休金里分出幾百元，讓我?guī)兔o雨薇發(fā)個紅包，說是給外孫的。雨薇剛開始不收，慢慢地也愿意收了。

雨薇現(xiàn)在在考駕照。我問她什么時候可以回來看母親，她說，考上了駕照，她就買個小車，回來會方便些。我知道，她這只是托辭，但是我愿意給她時間。母親說，她也愿意。

每每聽到青年歌手毛不易唱起《像我這樣的人》時，我總能想起雨薇。像她這樣乖巧了前半生的，像她這樣凡事習慣了替別人著想的，像她這樣經(jīng)歷了人世沉浮終于找回自我的，又有多少人？無論如何，這樣莫名其妙的雨薇，我們來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