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黑]塞納丁?穆薩貝戈維奇詩選

高興譯

主持人語：波黑戰(zhàn)爭給塞納丁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他的詩歌大多將戰(zhàn)爭中的人性、情感和心靈體驗當作自己的詩歌主題。他的詩歌凝練，硬朗，不動聲色，摒棄簡單的道德評議和是非判斷，只是注重細節(jié)描寫，并通過細節(jié)描寫來呈現(xiàn)、發(fā)掘和提煉人性、心靈和情感。而殘酷的戰(zhàn)爭背景，又讓他的這些人性、心靈和情感詩歌獲得了特殊的張力、感染力和震撼力。詩人期望他的詩歌能讓人們意識到戰(zhàn)爭的恐怖和殘酷，更期望他的詩歌能喚醒人們對和平，以及美好心靈和情感的熱愛和珍惜。

塞納丁·穆薩貝戈維奇（Senadin Musabegovic，1970— ），波黑著名詩人，出生于薩拉熱窩。大學期間攻讀哲學，后留學意大利，獲博士學位。現(xiàn)為薩拉熱窩大學哲學院教授。曾多次訪問中國，參加過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十分羨慕中國和平繁榮的景象。而他的祖國卻飽受戰(zhàn)爭磨難。薩拉熱窩被圍困期間，塞納丁曾參軍赴前線，并擔任過軍隊記者。戰(zhàn)爭期間，開始發(fā)表詩歌、散文和小說。出版《身體打擊》（1995年）、《祖國在成熟》（1999年）、《天堂般的星球》（2004年）等詩集。

閃回（之二）

起床的時候，

透過晨曦，我看見

我睡過的

枕頭上

有個黑洞，

是那個消失的家伙留下的，

整夜，我都在

同他搏斗。

那個黑洞，

一個巨人的腳印，

就像傷員的斷腿，

讓我渾身

發(fā)癢。

離別前，收集小雕像

蟋蟀的鳴叫中

你的瞳孔

擴大

又

收縮。

我們已相互說出一切，

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

唯有你眼簾的觸摸

掩飾

又

組合著

世界的形象。

他們燒毀了城市，

有人已將街市洗劫一空。

城里，一切都已發(fā)生。

一個小女孩

破裂之上

紅色的天空得以命名。

城里，一切都已發(fā)生。

彩色的衣衫散落一地，

相互刺殺的時刻，

一陣突然的推搡，

我們看到自己的夢粘在一起，

凍結(jié)于一個玻璃瞬間，

比我們?nèi)怏w的在場更加有力。

城里，一切都已發(fā)生。

當月亮從老刺槐樹上投下影

子，

清真寺前，

人們傳送著白布裹著的遺骸。

白樺樹的低語融入他們的呼吸。

他們用手傳遞著，

在手指的輕觸下

遺骸滑動，

經(jīng)過，變成一個

正與他們分別的美人的白色的

呼吸。

城里，一切都已發(fā)生。

就在我們離別的時刻，

你說著我的名字，

當面燒毀了我的照片。

一絲紅色的唇膏

印在你的右犬齒尖上。

灰塵在外科手套上呼吸

房間里，

唯有鎖孔中的鑰匙鏈，

伴著絞刑架的聲音在晃動。

下面，

一個小丑的頭，

紅紅的唇，

僵硬的笑。

火，猶如發(fā)威的火車頭，

載著我們，超越我們自身，

超越我們粘在一起的骨頭，

在汗津津的情人的擁抱中。

你說出“火”這個詞。

詞里，我看到一束火焰

焚燒你的嘴，削去你的牙和臉，

用紅紅的舌，舔舐你的兩頰。

當你走得更近時，

你身體的芬芳在房間里彌散，

滲透到世界的各個角落。

在我的凝望下，你的皮膚開始

噼啪作響;

你微笑的聲響

在我紅紅的唇上脫落。

你的凝視，

努力夠到我的發(fā)尖，

從眼睛里跳出;

那腫脹的乳房

溢出你的身體

猶如

一只粉紅的、破碎的、神圣的

眼;

你在黑暗中

低聲哼著

一首童年的

搖籃曲。

你朝我

欠身，

伸展，

擁抱并

吻我，

這時，

一顆炸彈

在附近某處爆炸。

靜謐中，

我們聽到教堂的鐘聲。

鐘聲里，我發(fā)現(xiàn)我們成為天

使，

教堂的左側(cè)，

陷入無形的色彩，

我們的眼張開，

盯著潮濕的墻，

等候死亡。

我對你說：

“我們應該愛，

因為時間在流失。”

此刻，某地，

倒下的戰(zhàn)士

正僵硬地躺在防空洞里。

以添加劑為食。

蛆蟲進入不了他們。

他們的臉已同身體分離。

隨后，有人會將他們的遺骸與

呼吸

宣布為民族光榮。

你對我說：

“我們應該愛，

因為明天，手術(shù)臺上，

外科刀下，我們興許會相互

微笑致意。”

你嘴唇上的血塊

漁夫?qū)Ⅳ~從海里釣起。

魚嘴已被魚鉤撕裂。

天空的蔚藍中，她看到

海的深度全都流進了自己眼里。

你沉默不語。

你抿緊嘴唇，

嘴里，

嘴里某處

你發(fā)出一聲尖叫，

尖叫聲中，天空擴展，

尖叫聲中，海的嶄新的藍色變

得更深，

尖叫聲中，魚的眼睛可愛地凝

望著你。

你嘴唇的鮮紅中

聚集著世界所有的秘密，

你張開嘴，對我說了些什么，

但話語頃刻被風吹走，

那一刻，恰好風吹過你的嘴巴

將海鹽儲存在

你潔白的牙齒下。

你在我身下爬行，

就像野獸爬進獸窩。

你的恐懼緊貼著我毛茸茸的皮

膚。

為了忘掉自己，

你用手擼了擼我的眼睛，

指尖壓著我黑色的瞳孔，

模糊了整個世界。

在你的手指下

我慢慢消失，

勉強能

聽見

那

魚

用三角形的

鰭尖

擊碎

藍色浪濤

折疊的

鏡子。

我將頭從你身上移開

轉(zhuǎn)向

太陽的頭。

我們面對面站著。

它黃色的凝視

像子彈

射向我。

擊中。

被黃色。

我的眼睛

將我拽了進來，

并在我心底

拉上一道黑簾，

我看到身體溢出的所有色彩

紛紛流進我的眼睛。

一個女人的頭發(fā)掠過我的臉，留下痕跡

我們整夜都在爭論。

只是到了凌晨，

聽到鳥兒的鳴叫時，

我們的思緒

才得以重新想起了

世界。

頭頂上環(huán)繞的人群，

迷迷頓頓，

將夜晚星星的動靜帶給城市。

你告訴我每顆星星上面

某位逝者

此刻都在望著我們。

尖銳的鳥喙擊打著窗戶，

擊打聲中，藍天

在我們之間

震顫。

我在波爾吉內(nèi)挖戰(zhàn)壕。

一名狙擊手開始射擊。

我撲倒在地，從那里可以看見

薩拉熱窩。

一只鳥影從我頭頂飛過，

輕觸了我一下，猶如女人的頭

發(fā)。

白襯衣下面，

衰亡所有的柔情扭動著

涌上我的胸口。

我站起身來，思忖：

——鳥影總在墜落，就像一具

空殼跟在我們后面走動。

復 活

獨自在家。

被拋棄。

碩大的家具瞪著我。

從鎖上的門里，手指的氣味四

散。

無人走進我，

我在旋轉(zhuǎn)。

每件事情都在經(jīng)過我，我厭

倦。

我明白，父親的襯衣于我太

大，

但穿著它，我可以捉住鳥兒的

恐懼，

但穿著它，我可以飛越母親，

但穿著它，我可以感覺天空的

顏色。

我在公園里游戲，正對著老教

堂。

我走近它那影子般的內(nèi)部。

香氣的芬芳令我暈眩，

我看見那具釘在十字架上的

肉身。

我悄悄潛入他的喊叫。

我捕捉讓他無法張開雙臂

飛翔的

恐懼。

我的肉身慢慢變成石頭。

走出教堂，母親的手拉住我，

父親的婚戒在上面

閃爍

猶如凱撒的金鞭，

那金鞭，對于藏匿于一縷縷

黑色卷發(fā)之下的安東尼的目光

而言，

已經(jīng)顯示出羅馬所有遙遠的

角落。

貓 叫

隔壁房間，那只老貓奄奄一息。

你朝她俯下身來，

喚她可憐的寶貝，

摩挲著她干枯的肋間

起皺的

皮膚。

在屋子幽暗的角落里，

她看到她最后的

呼吸，

對我們豎起毛發(fā)，

縮進

又

伸出

她的爪子。

那一夜，我們睡在一起，

你張開嘴，躺在我臂彎里，

說我讓你窒息，

用指甲抓我，

呼吸貼住我的肋骨，

皮膚從籠子里垂下。

翌日，

老貓被埋在

大門旁的

花壇里。

早餐后，我們相擁。

老貓的黑女兒跳到我們身邊，

用毛發(fā)撫摸我們，

身子扭動，如你的臀部。

你生出

嫉妒，

呵斥她，

用腳趾將她踢開。

我笑了笑，打起了盹。

我夢見自己躺在大門旁的花壇

里，

器官變成山谷中的開闊地。

我的腳趾尖呈葉狀，就像兩棵

茂盛的

白樺樹。

我的肝臟在一棵雪花蓮的腰部

彎下身來。

我的眼睛長成兩個孤獨的灌木

叢，彼此

相望。

我的牙齒掉落在地，變成尖銳

的石頭，切割

你的裸足。

我的眉毛間長出貓的毛發(fā)，像

我兒子

在你子宮里的

胎毛。

醒來時，你說了聲二椅子！

你砰的撞上門。

黑色的縫隙

蹭著

我的胸部。

黃昏時分，

黑暗聚攏在房間周圍，

孤獨

像只黑貓

發(fā)出嘶嘶的叫聲。

祖國在成熟

他們領(lǐng)我們走過長長的走廊，

讓頭發(fā)散落在我們剛剛剃過的

脖子上，

貼著粗糙的襯衣領(lǐng)，

就像貼著一名軍官的刻滿黃色

水皰的手。

他們將我們拽進換衣間，

脫光我們的衣裳，

讓我們步入唯有換氣扇在轉(zhuǎn)動

的房間：

棉襪的印痕在淡淡的靜脈上泛

紅，

三角褲的褲帶將皮肉擠在黑黑

的肚臍旁，

白色的背心在肩膀上印上兩道

紅線。

他們命令我們排好隊，

帶我們?nèi)チ茉。?/p>

讓冷水洗去我們所有的恥辱，

我們的父輩用手指注入我們皸

裂的皮膚里的恥辱。

他們讓我們套上僵硬的制服，

朝我們大聲吼叫，

讓所有紐扣下面故土的溫暖撫

摩我們的呼吸。

他們讓五角星肩章那紅色的唇

膏替代女人的吻，

涂抹我們汗津津的額頭，

英雄的血已在肩章上凝結(jié)。

夜里，

他們給我們看花花雜志，

讓我們一邊冥想，

一邊齊聲慟哭。

這里，

沒有隱私，

沒有茅廁。

他們讓我們面對面蹲著，

眉頭緊皺，

青筋直暴。

洗完腳，

我們鉆進床單，

夢見自己扯著舉起的命根跨過

靜脈。

他們讓我們把血緩緩地滴在繃

緊的內(nèi)衣褲上，

滴在擦得锃亮的地板上，

在我們用水果浸潤肥沃的祖國

那干癟的乳房時，

讓塵土變成地板裂縫中紅色的

顆粒。

“起來！”

茫然中

我們用指尖將塑料紐扣

塞進汗津津的衣領(lǐng)上

窄窄的扣眼，

他們讓我們在身上搜尋內(nèi)在的

敵人。

不合時宜

此刻，

走了這么遠，

我在悉心聽取戰(zhàn)爭細節(jié)，

河水的喃喃低語

擴散著

通過我的耳朵，

就像蘑菇

剛從腐肉上

長出嫩芽。

此刻，

詞語為我命名，

在我眼前滑動，猶如被碾壓的

炮灰，

面對它們，

我將兩手插進口袋，

以免用觸摸

傷害這個世界。

此刻，

萬事萬物都朝我傾斜，

我感到羞愧。

那羞愧舔舐著我，

用樹影

酷似士兵的

舌頭，

當他們

啃咬

塵土時。

此刻，

目睹用橙色書寫的世界的殘酷，

我藏在樹陰下，當樹呼吸時，

我的頸項

嘆息著，猶如母親的乳房，忘

記我的存在。

此刻，

我用一根針保護自己，抵擋一

切，

那根針沾滿了

來自女友的血滴，

她曾用它扎耳洞

并戴上

獅子頭

耳墜。

此刻，父親的斷手

用白單子

緊緊包著，

開始撫摸我。

此刻，

從童年起一直跟著我的流浪狗

注意到了我。

我們相互面對，

他和我，

我們相互凝望并理解。

在那受傷的動物眼里，

我融化為

閃光的粘液，

唯有黑色的眼皮

還在

慵懶地

睜開，

再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