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方
“對我來說獲獎是一個慚愧,你后面的事做不動了,坐上輪椅還能做多少事?”面對采訪者,顧誦芬緩緩說道。

顧誦芬
不久前,新中國航空科技事業的奠基人之一、兩院院士顧誦芬被授予2020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作為我國航空工業近70年進程的親歷者、參與者和見證者,顧誦芬被譽為新中國杰出的飛機設計大師、飛機氣動力設計第一人。但在談到獲獎感受時,他表達出的情緒卻是“慚愧”。“我們航空的事不是一個人干得起來的,都是團隊集體努力。”
1950年12月,周恩來總理在研究我國航空工業建設問題時提出,國家準備5年內拿出60億斤小米用來支援發展航空工業。60億斤小米,按當時的物價算大約是5.35億元人民幣。對百廢待興的中國來說,這絕不是一個小數目。但“沒有制空權的軍隊就要被動挨打,沒有制空權的國家必然遭受侵略”,就算一窮二白,中國航空工業還是在抗美援朝的硝煙中艱難起步了。
1951年,剛從上海交通大學畢業的顧誦芬來到北京,加入剛剛組建的航空工業系統中。1956年,我國第一個飛機設計機構——沈陽飛機設計室成立,顧誦芬繼續北上。在沈陽,他作為首批核心成員,在徐舜壽、黃志千、葉正大等開拓者的領導下,開啟了新中國自行設計飛機的新征程。
對年輕的顧誦芬來說,離家北上建設航空工業,不僅是響應國家號召,也是在踐行他從小的理想。多少年過去,“七七事變”爆發后頻繁出現的飛機轟炸聲,總是在他的耳邊回蕩。“沒有航空的話,我們國家將來還得受人欺負,我以后想造飛機。”顧誦芬堅定地說。從此,他在高考志愿上填報3所大學的航空系,是因為這份初心;大學畢業后,投身航空工業一線,也是因為這份初心。
到沈陽后,顧誦芬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是設計一架亞音速噴氣式中級教練機——殲教-1。在這之前,中國航空曾迎來一批蘇聯“老師”。可他們的“課程”里,只有如何制造飛機,并不教我國如何設計飛機。仿制而不自行設計,就等于命脈在人家手里,這怎么能行?但自行設計,就意味著一切從零開始。
按照時任沈陽飛機設計室主任徐舜壽的方案,他們要設計的噴氣式飛機需要從兩側進氣,而不是用機頭進氣。這在國內根本沒有先例。準確說,那時我國在氣動力設計方法和手段上完全空白。而作為氣動組組長,顧誦芬在大學時就沒接觸過噴氣式飛機。因此,在聽說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以下簡稱“北航”)圖書館有一份相關國外文獻后,他立刻動身來到北京。為了不影響學生白天使用資料,他借了一輛舊自行車,天天晚上跑北航查找抄錄資料,整整跑了一個星期,自行車前叉在土路上都顛裂了。就這樣,靠著硬“啃”國外資料,顧誦芬最終提出了亞音速飛機氣動參數設計準則和氣動力特性工程計算方法,出色完成了殲教-1飛機的氣動布局設計。
殲教-1首飛成功后,幾乎是無縫銜接,顧誦芬又通過完成我國首型初級教練機——初教6飛機氣動布局設計,建立了亞音速飛機氣動力設計體系;隨即又在國內首次建立了超音速飛機氣動力設計體系,實現了超音速飛機氣動力設計、計算、試驗與試飛的閉環。他所創立的飛機氣動力設計方法體系至今仍被國內飛機設計采用,為后續殲擊機設計作出了歷史性的貢獻。
但在1978年之前,顧誦芬的名字并不為人所知。雖然我國第一架自主設計的噴氣式教練機殲教-1,早在1958年7月26日就在沈陽飛機廠機場首飛成功,但考慮到當時的國際環境,首飛成功的消息并沒有公開。周恩來總理知道后還托人帶話,“告訴這架飛機的設計人員,要他們做無名英雄”。
顧誦芬和他的同事們從不畏懼做無名英雄。“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這是他們共同的追求。到了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以后,因國家、軍方、航空工業系統、地方政府多次的獎勵、表彰,顧誦芬的名字才逐漸進入世人的視野。他卻總是說:“黨和人民給了我很多、很高的榮譽。這些榮譽應歸功于那些振興中國航空工業的領導和默默無聞、頑強奮斗的工人、技術人員。”
1969年7月5日,中國自主研發的第一型高空高速殲擊機——“殲-8”,首飛成功。顧誦芬松了一口氣,前一晚,他做了很多噩夢,擔心飛機會摔下來。顧誦芬沒辦法不擔心。“殲-8”的研發經歷了太多的艱難。
研發中國自己的新型殲擊機——顧誦芬第一次正式提出這個想法,是在1963年7月的一次技術報告會上。此前,沈陽飛機設計研究所已經對米格-21進行了近3年“技術摸透”。顧誦芬認為,摸透只是初步階段,我國最終還是要設計出自己的飛機。為此,他在會上提交了一份設計報告。
1年后,經過進一步準備,國防部第六研究院第一設計研究所提出,“現在應該把重點轉移到自行設計上去了”。1965年1月,黃志千被任命為殲-8飛機總設計師,顧誦芬擔任副總師之一。
不幸的是,4個月后,黃志千在赴西歐考察途中遭遇空難。新機研制工作由葉正大領導,以王南壽為負責人的總設計師辦公室,成員包括蔣成英、顧誦芬等。接下來的幾年里,顧誦芬主持解決了殲-8縱向穩定性、橫側向穩定性等技術問題,為其首飛成功作出了貢獻。
但對顧誦芬等人來說,首飛成功只是一個開端。沒多久,他們就遇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飛機在向大速度飛時出現了抖振問題。飛行員對顧誦芬說,就像坐在一輛破公交車行駛在并不平坦的馬路上,顛得太厲害。
為了找出問題所在,顧誦芬帶領團隊想了各種辦法,從機尾罩的設計到內外流的協調,再到方向舵上安裝阻尼器,一步一步去排振,逐漸提高飛機的速度。然而,直到1978年,飛機的抖振問題仍沒有得到徹底解決。
顧誦芬判斷飛機尾部存在著氣流分離現象,卻苦于沒有好的錄像機和照相機,而無法證實這一判斷。后來,他想到了一個“土辦法”,在機尾罩周圍貼上毛線,人坐在另一架飛機上觀察,哪些地方的毛線是震動的,這樣就可以看出哪里存在氣流分離問題,而顧誦芬本人就是那個觀察者。為了觀察清楚毛線條的擾動,兩機的距離和間隔都在5米左右。這樣的飛行對飛行員和顧誦芬來說是一種冒險,更何況顧誦芬從未接受過飛行訓練。但他還是承受著巨大的身體負荷,連續3次上天觀察,終于找到了癥結所在。
試飛當天,他像往常一樣騎著自行車出門了。家里人以為他只是日常上班,沒想到他會瞞著他們登上試飛員鹿鳴東駕駛的殲教-6飛機。由于姐夫黃志千逝于空難,他們家有一個約定:不再乘坐飛機。但從提出辦法那時起,顧誦芬就沒有再考慮這個問題。“心里想著的是國家,并不是想著自己怎么樣。”顧誦芬說。
1979年年底,殲-8終于正式定型了。殲-8的橫空出世標志著中國擁有了完全國產的高空高速殲擊機。第二年,顧誦芬成為航空工業第一位由國家任命的型號總設計師,承擔殲-8Ⅱ的研發工作。殲-8Ⅱ被評價為“我國空軍裝備的殲擊機中最高檔的機種,對改善空軍裝備、增強國防力量,具有重要價值和意義”。而整個殲-8系列飛機共衍生16種型號和技術驗證機,裝備部隊350余架,一直是我軍20世紀的主戰裝備。
1986年,顧誦芬離開他工作了30年的沈陽飛機設計研究所,調到北京的航空工業科技委工作,他將主要精力放在了為航空裝備的體系建設、重點型號的未來發展,以及國防事業的宏觀布局建言獻策上。
從大飛機專項到第四代戰機技術的革新,再到最新前沿技術探索,顧誦芬一直關注著中國航空工業的發展,希望盡可能給年輕人一點幫助。“有顧總在場,我們就踏實了。”不少年輕飛機設計師這么說。
2012年,顧誦芬被確診患有直腸癌。雖然后來接受了手術,但他至今仍處在癌癥的康復期。可即便如此,他依舊每天雷打不動地按時出現在辦公室里。從家到辦公室,距離約500米。這段路程,常人走起來用不了10分鐘,顧誦芬卻需要花上至少3倍時間才能走到。但他從未想過要停下來。“了解航空進展就是我的晚年之樂,”顧誦芬認真地說,“希望我們的航空工業能夠真正發展起來,成為世界先進國家之一。”
獲頒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之前,顧誦芬不小心摔了一跤,當被問到康復后最想要做什么時,他緩緩說道:“還是搞飛機設計。”
“還是搞飛機設計”,說這句話時,這位已過鮐背之年的老人,眼中隱隱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