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來
陳繼儒有云:“香令人幽,酒令人遠,石令人雋,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閑,杖令人輕,水令人空,雪令人曠,劍令人悲,蒲團令人枯,美人令人憐,僧令人淡,花令人韻,金石彝鼎令人古。”真可謂言簡意賅!尤以末句“金石彝鼎令人古”最耐書家玩味,何以得古意?竊以為,日日與眉公所言之古器相對、與經典碑帖相伴,自能遠離流俗,筆底便能多幾分古意。眉公又有答客一言堪可咀嚼,不妨贅錄如下:客問:“是何利養而獲終老?”眉公曰:“硯田無惡歲,酒國有長春。”對于書家來講,“硯田無惡歲”引人深思。學書貴在入古,化古為新,若能得一字“古”字,硯田無憂也。
教學生學行書,老師往往推薦《宋拓釋懷仁集王字圣教序》,此本固佳,但未必適合初學。若要使其快速入門,當令其由墨跡入手。墨跡直觀,刻帖則猶如隔窗看花。此中差異甚大,余年少時不諳此理,臨《圣教》一直不能深入,且越寫越僵,幾近板刻,“刻”意太重。及至入京,讀了沙孟海關于寫手與刻手之辨的言論,以及啟功“透過刀鋒看筆鋒”詩句,才漸漸了悟。入門可選者甚多,趙子昂最是方便之門,米南宮、蘇東坡亦可,入得門徑之后,再寫《圣教》《閣帖》等刻本便如臨活水,不會被“刻”意所束縛。
一直以來,大家都提倡習隸從漢碑入手,認為惟其如此方是正途。余早年習漢碑多種,但由于對拓本不敏感,猶如大河橫于前,難以入境。2000年入瑞德草堂后,轉而習清隸,所得漸多,認識亦與日俱增。清代隸書被稱為漢隸后的又一座高峰,不無道理,清人的貢獻在于將碑刻還原成了墨跡,將刻出來的字變成了寫出來的字。面對清人隸書墨跡,異常親切,品讀之余,每一下筆,便能逮到幾分意趣。清隸中,鄭谷口的浪漫,金冬心的樸厚,伊秉綬的恢宏,都使我受益匪淺。由清隸再上溯漢隸,此時,似乎洞門大開,豁然開朗。此時揮毫取意,一下子變得容易多了。故,余近年授徒習隸分三步走,第一步從清隸入手,求活;第二步上追東漢成熟隸書,求法;第三步深挖西漢過渡期隸書,求趣。

李有來 啟功題白石山翁山水冊八首 紙本
用筆須把握三個方面:一是速度變化,厘清遲速與疾澀的關系;二是強弱變化,厘清粗細與提按的關系;三是角度變化,厘清斜正與曲直的關系。
寫大字與寫小字在手法上不同,東坡居士言:大字難以結密無間,小字難以寬綽有余。此是結構方法之別。更為重要的是筆法亦當加以調整,有經驗的老前輩時常講:大字筆頭不必太干凈。此九字頗有深意,道盡揮毫要訣,不可不知也。我以為,筆頭要壯,宜拙不宜巧;揪住宏觀,不必一味拘泥細節。待到作品完成,當是遠觀有勢、近觀有質,便是佳作。
在書法學習中筆法與字法最為重要,故趙松雪說:“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馮班在《鈍吟書要》中也談到:“書法無他秘,用筆與結字耳……”啟功則認為,筆法固然重要,而結字之美更加直觀,比用筆更為重要。時有友人垂詢結字之訓練法,予謂:“務必開動腦筋,苦練加巧練。善于抓住結字的內在規律,譬如獨體、左右、上下、左中右、上中下、半包、全包結構,無非這幾大類而已,各個類型自有其美的特征,且有一定的共性,這就是所謂結字規律。抓住了規律的牛鼻子,輔之以刻苦訓練,結字問題便能迎刃而解。”董其昌談結字,頗見睿智。他說:“晉唐人結字,須一一錄出,時常參取,此最關要。”一一錄出作甚?當是提取結字規律耳。他又說:“先定間架,然后縱橫跌宕,惟變所適也。”如何才能稱之為“惟變所適”?合乎結字規律耳。
有客問:墨法之妙,從何處解讀?答曰:從作品中驗證。其干濕、濃淡、燥潤直接影響作品的節奏與虛實,最終將影響章法布局的整體效果。唐懷素之《自敘》,宋米南宮之《虹縣詩》,皆是用墨上匠心妙用的經典佳作。又問:用筆用墨骨肉相連,米顛筆墨運化之妙如何解讀?答曰:簡言之,一筆墨,連書數字,黑色自然呈現出由濃至淡至枯多層次變化,運筆亦能見得疾遲,愈枯愈慢,愈見豐神。如此再蘸幾筆墨,墨色豐富性在不斷蘸墨中疊加。米南宮《虹縣詩》一筆墨連書七字,極盡墨色變化之能事,且筆鋒不散、筆力不敗,沉著痛快。通篇筆墨相互輝映,精彩動人,呈現出意韻高古的精神面貌。
黃山谷評米芾書法有云:“米元章書如快劍斫陣,強弩射千里,所當穿徹,書家筆勢亦窮于此,然似仲由未見孔子時風氣耳。”快劍斫陣,強弩射千里,是指書家用筆和筆勢。東坡贊米芾書法亦有云“風檣陣馬,沉著痛快”,亦指用筆和筆勢。這些稱贊都采用了形象的比喻,快劍也罷,強弩也罷,風檣也好,陣馬也好,都和速度相關聯,用筆中蘊含的力量、筆勢中顯現的姿態,都需要速度。若在較慢且勻速的狀態下完成一幅作品,恐怕就很難表現出米芾倜儻縱橫、迭宕多姿、所向披靡的神氣來。由此可見,行草的運筆必須強化速度的變化。
曾見董香光粉箋小行草,行距拉大,墨色豐富,氣息淳雅。尤其耐人尋味處在用筆,時見筆畫中隱隱間有一條白線,若錐畫沙,又仿佛《黃賓虹畫語錄》中論用筆示例之劍脊。細加推敲,漸有所悟,賴乎中鋒運筆,墨色適中,加之粉箋滲性減弱,中鋒行過處筆尖擦出,故有此獨到處。
潘天壽云:“濕筆取韻,枯筆取氣。然太濕則無筆,太枯則無墨。”又云:“濕筆取韻,枯筆取氣。然而枯中不是無韻,濕中不是無氣,故尤須注意于枯中之韻,濕中之氣,知乎此,即能得筆墨之道矣。”韻與氣雖非一事,但相互關聯,相互生發。韻者,韻味也;氣者,氣息、氣格也。就畫作而言,有韻味者未必皆有氣格,有氣格者皆必有韻味,故,氣格最為重要。韻味自技法得來,而氣格關乎精神。
中國畫以線為骨,墨為肉。先有筆,或謂先有線,后有墨。故中國畫始終不離筆墨二字。魏晉以至隋唐,均以濃墨勾線作為輪廓,吳道子山水人物皆如是,故有洪谷子有筆無墨之評。自王摩詰始用渲淡,此后王洽用潑墨,項容、張璪、董源、巨然繼之,墨法漸趨完備。由此可鑒,墨法后于筆法。歷代佳構皆有筆有墨,兼之者方可稱大家。書法家通畫者,往往筆勝墨弱,此為有筆無墨,非也!畫家欠書法功力者,往往墨勝筆弱,此為有墨無筆,亦非也!
“當其下筆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此中有一股豪氣。詩法、書法、畫法都講“氣”,氣生勢,謂為氣勢;氣生韻,謂為氣韻。佳句、好字、妙畫必有一股氣,或文氣,或霸悍之氣,或書卷之氣,或郁博之氣。吳缶翁吟詩寫字作畫皆追求“氣”,題畫有云:“墨荷點破秋冥冥,苦鐵畫氣不畫形。”故,其詩書畫印皆重氣韻生動。當然,氣,也有別樣的,如俗氣、濁氣、村夫氣、市井氣、江湖氣等等,此類氣皆不可沾染,亦謂為病,最不可取。
所謂刀法,就是以刀代筆,用刀在石上寫字。通常講,刀法不外乎沖刀法、切刀法兩種。何時用沖刀,何時用切刀,皆無定法,一切靠自己摸索。待法爛熟于心,一切刀法變而為心法,便能合乎“刀法,所以傳筆法”,揮灑裕如。此時,便無所謂沖刀,也無所謂切刀,或沖或切,或切或沖,唯心法是從,臻此妙用此境,是為知刀法也。■

李有來 啟功詩 紙本

李有來 杜牧詩《南陵道中》 紙本


李有來 云麾松雪七言聯 紙本

李有來 沈周題畫詩 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