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

1962年,豐子愷在日月樓創作
世間一切美術的建設與企圖,無非為了追求視覺的慰藉。視覺的需要慰藉,同口的需要食物一樣,故美術可說是視覺的糧食。人類得到了飽食暖衣,物質的感覺滿足以后,自然會進而追求精神的感覺——視覺——的快適。故從文化上看,人類不妨說是“飽暖思美術”的動物。
我個人的美術研究的動機,逃不出這公例,也是為了追求視覺的糧食。約30年之前,我還是一個黃金時代的兒童,只知道人應該飽食暖衣,夢也不曾想到衣食的來源。美術研究的動機的萌芽,在這時光最宜于發生。我在母親的保護之下獲得了飽食暖衣之后,每天所企求的就是“看”。無論什么,只要是新奇的,好看的,我都要看。現在我還可歷歷地回憶:玩具、花紙、吹大糖擔、新年里的龍燈、迎會、戲法、戲文,以及難得見到的花燈……曾經給我的視覺以何等的慰藉,給我的心情以何等熱烈的興奮!
就中最有力地抽發我的美術研究心的萌芽的,要算玩具與花燈。當我們的兒童時代,玩具的制造不及現今的發達。我們所能享用的,還只是竹龍、泥貓、大阿福,以及江北船上所制造的各種簡單的玩具而已。然而我記得:我特別愛好的是印泥菩薩的模型。這東西現在已經幾乎絕跡,在深鄉間也許還有流行。其玩法是教兒童自己用黏土在模型里印塑人物像的,所以在種種玩具中,對于這種玩具覺得興味最濃。現在回想,我當時何以在許多玩具中特別愛好這種塑造呢?其中大有道理:這種玩具,最富于美術意味,最合于兒童心理。
更規模地誘導我美術制作的興味的,是迎花燈。在我們石門灣地方,花燈不是每年例行的興事。大約隔數年或十數年舉行一次。時候總在春天,春耕已畢而蠶子未出的空當里,全鎮上的人一致興奮,努力制造各式的花燈,四周農村里的人也一致興奮,天天夜里跑到鎮上來看燈,仿佛是千載一遇的盛會。我的兒童時代總算是幸運的,有一年躬逢其盛。那時候雖然已到了清朝末年,不是十分太平的時代,但民生尚安,同現在比較起來,真可說是盛世了。我家舊有一頂彩傘,它的年齡比我長,是我的父親少年時代和我姑母二人合作的。平時寶藏在箱籠里,每逢迎花燈,就拿出來參加。我以前沒有見過它,那時在燈燭輝煌中第一次看見它,視覺感到異常的快適。所謂彩傘,形式大體像古代的陽傘,但作六面形,每面由三張扁方形的黑紙用綠色綾條粘接而成,即全體由三六十八張黑紙圍成。這些黑紙上便是施美術工作的地方。傘的里面點著燈,但黑紙很厚,不透光,只有黑紙上用針刺孔的部分映出燈光來。故制作的主要工夫就是刺孔。這18張黑紙,無異18幅書畫。每張的四周刺著裝飾圖案的帶模樣,例如萬字、八結、回紋,或各種花鳥的便化。帶模樣的中央,便是書畫的地方。若是書,則筆筆剪空,空處粘著白色的熟礬紙,映著明亮的燈光,此外的空地上又刺著種種圖案花紋,作為裝飾的背景。若是畫,則畫中的主體(譬如畫的是舉案齊眉,則梁鴻、孟光二人是主體)剪空,空處黏白色的熟礬紙,紙上繪著這主體的彩色圖,使在燈光中燦爛地映出。其余的背景(譬如梁鴻的書桌、室內的光景、窗外的花木等)用針刺出,映著燈光歷歷可辨。這種表現方法,我現在回想,覺得其刺激比一切繪畫都強烈。
世間一切美術的建設與企圖,無非為了追求視覺的慰藉。上兩者在美術上雖是玩具或小技,但其對于當時的我,一個十來歲的兒童,的確奏了極偉大的美術的效果,給了我最充分的視覺的糧食。因為自此以后,我的年紀漸長,美術研究之志漸大,我的經歷漸多,美術鑒賞之眼漸高。研究之志漸大,就舍去目前的小慰藉的追求而從事奮斗,鑒賞之眼漸高,就發見眼前缺乏可以慰藉視覺的景象,而退入茍安,陷入空想。美術是人生的“樂園”,兒童是人生的“黃金時代”。然而出了黃金時代,美術的樂園就減色,可勝嘆哉!

豐子愷 豁然開朗 紙本設色
怎樣會減色呢?讓我繼續告訴我的讀者吧,為了上述的因緣,我幼時酷好描畫。最初我熱心于印《芥子園人物譜》。所謂印,就是拿薄紙蓋在畫諧上,用毛筆依樣印寫。寫好了添上顏色,當作自己的作品。后來進小學校,看見了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鉛筆畫臨本》《水彩畫臨本》,就開始臨摹,覺得前此之印寫,太幼稚了。臨得惟妙惟肖,就當作自己的佳作。后來進中學校,知道學畫要看著實物而描寫,就開始寫生,覺得前此之臨摹,太幼稚了。寫生一把茶壺,看去同實物一樣,就當作自己的杰作!后來我看到了西洋畫,知道了西洋畫專門學校的研究方法,又覺得前此的描畫都等于兒戲,欲追求更多的視覺的糧食,非從事專門的美術研究不可。我就練習石膏模型木炭寫生。奮斗就從這里開始。大凡研究各種學問,往往在初學時嘗到甜味,一認真學習起來,就吃盡苦頭。有時簡直好像脫離了本題,轉入另外一種堅苦的工作中。我曾經用盡了眼力描寫一個Laocoon(拉奧孔)像,然而也失敗了。因為注意了部分和全體的相稱,疏忽了用筆的剛柔,把他全身的肌肉畫成起伏的巖石一般。我曾在燈光下描寫Homero s(荷馬)像,一直描到深夜不能成功。為的是他的卷發和胡須太多,無論如何找不出系統的調子,因之畫面散漫無章,表不出某種方向的燈光底下的狀態來。放下木炭條,靠在椅背上休息的時光,我就想起:我在這里努力這種全體姿勢的研究、肌肉起伏的研究、卷發胡須的研究,誰知也是為了追求視覺的慰藉呢?這些苦工,似乎與慰藉相去太遠,似乎與前述的玩具和彩傘全不相關,誰知它們是出于同一要求之下的工作呢!我知道了,我是正在舍棄了目前的小慰藉而從事奮斗,希望由此獲得更大的慰藉。
說來自己也不相信:經過了長期的石膏模型奮斗之后,我的環境漸漸變態起來了。我覺得眼前的“形狀世界”不復如昔日之混沌,各種形狀都能對我表示一種意味,猶如各個人的臉孔一般。地上的泥形、天上的云影、墻上的裂紋、桌上的水痕,都對我表示一種態度,各種植物的枝、葉、花、果,也爭把各人所獨具的特色裝出來給我看。我久習石膏模型寫生,入門于形的世界之后,果然多得了種種視覺的糧食。例如名畫,以前看了莫名其妙的,現在懂得了一些好處。又如優良的雕刻、古代的佛像,以前未能相信先輩們的贊美的,現在自己也不期對他們贊美起來。又如古風的名建筑、洋風的名建筑,以前只知道它們的工程浩大,現在漸漸能夠體貼建筑家的苦心,知道這些確是地上的偉大而美麗的建設了。又如以前臨《張猛龍碑》《龍門二十品》《魏齊造像》,只是盲從先輩的指導,自己非但不解這些字的好處,有時卻在心中竊怪,寫字為什么要拿這種參差不整、殘缺不全的古碑為模范?但現在漸漸發覺這等字的筆致與結構的可愛了。不但對于各種美術如此,在日常生活上,我也改變了看法,以前看見描著工細的金碧花紋的瓷器,總以為是可貴的,現在覺得大多數惡俗不足觀,反不如本色的或簡圖案的瓷器來得悅目。以前看見華麗的衣服總以為是可貴的,現在覺得大多數惡劣不堪,反不如無花紋的或純白純黑的來得悅目。

豐子愷 家家扶得醉人歸 36×29cm 紙本設色 上海中國畫院藏

豐子愷 兒童不知春 紙本設色 1944年 浙江美術館藏
我的美術鑒賞眼,顯然是已被石膏模型寫生的磨練所提高了。然而這在視覺慰藉的追求上,是大不利的!我們這國家,民生如此凋敝,國民教養如此缺乏。“飽暖思美術”,我們的一般民眾求飽暖尚不可得,哪有講美術的余暇呢?因此我們的環境,除了山水原野等自然之外,凡人類社會,大多數地方只有起碼的建設,談不到美術,一所市鎮,只要有了米店、當鋪等日用缺少不來的設備,就算完全,更無暇講求“市容”了。一個學校,只要有了坐位和黑板等缺少不得的設備,就算完全,更無暇講求藝術的陶冶了。一個家庭,只要有了灶頭、眠床、板桌、馬桶等再少不來的設備,也算完全,更無暇講求形式的美觀了。帶了提高了的美術鑒賞眼,而處在上述的社會環境中,試問向哪里去追求視覺的慰藉呢?以前我還可沒頭于紅沙泥模子的塑印中,及彩傘的制作中,在那里貪享視覺的快感。可是現在,這些小玩意只能給我的眼當作小點心,卻不能當作糧食了。我的眼,所要求的糧食,原來并非貴族的、高雅的、深刻的美術品,但求妥帖的、調和的、自然的、悅目的形相而已。可是在目前的環境中,最缺乏的是這種形相。有時我籠閉在房間里,把房間當作一個小天地,施以妥帖、調和、自然而悅目的布置,茍安地在那里追求一些視覺的慰藉。或者,埋頭在白紙里,將白紙當作一個小天地,施以妥帖、調和、自然而悅目的經營,空想地在那里追求一些視覺的慰藉。到了這等小天地被我看厭,視覺饑荒起來的時候,我唯有走出野外,向偉大的自然美中去找求糧食。然而這種糧食也不常吃。因為它們滋味太過清淡,猶如瓊漿仙露,缺乏我們凡人所需要的“人間煙火氣”。在人類社會的環境不能供給我以視覺的食糧以前,我大約只能拿這些茍安的、空想的、清淡的形相來聊以充饑了。